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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珠z电光火石3完美存档导入方法(不太成功,但其实还不错——幽灵行动断点体验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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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珠z电光火石3完美存档文章列表:

龙珠z电光火石3完美存档导入方法(不太成功,但其实还不错——幽灵行动断点体验报告)

不太成功,但其实还不错——幽灵行动断点体验报告

感谢头条游戏提供的激活码

我始觉得育碧是游戏圈子里独树一帜的探索者,即使在大家因“公式化”对其口诛笔伐的今天依然如此。没错,育碧并不是传统意义上“创意满满”的游戏公司,相比于在某一部作品上过于标新立异,它更喜欢利用不同系列作品相互借鉴,探索适用于所有游戏类型的“大统一理论”。从这一点上看,育碧无疑是成功的,那个“沙盒世界生成公式”不亚于游戏届中“弱电统一理论”,它为育碧从古希腊城邦到近未来废土的无数风格迥异的沙盒世界提供了坚实而成熟的设计基础,让育碧成为了稳定的“中等偏上沙盒游戏的生产流水线”——和老玩家们口诛笔伐的对象。

“再预购育碧游戏我就是傻X”,这是很久以前便流传在和育碧有关的所有贴吧里的一句自嘲,随着一部部大相径庭的育碧式沙盒大作登台亮相,这句曾饱含着对那个,不时免费天天打折的育碧大哥的由衷赞美的毒誓,如今也包含了越来越多老玩家的不满。在这个背景下,作为“育碧式开放世界”的又一力作,《幽灵行动:断点(Tom Clancy's Ghost Recon Breakpoint)》以比国区传统定价高将近一倍的价格出现了在玩家们的视野里,更是在这逐渐升温的不满之上浇了一桶汽油。

《幽灵行动:断点》是两年前那部《幽灵行动:荒野》的续作,讲述了回国后的“幽灵小队”奉命调查突然失联的极光岛,被击落后不得不一边艰难求生,一边调查真相,完成任务的故事,截稿之时已经被各大媒体批得体无完肤。不过即便如此我仍相信《幽灵行动:断点》是育碧目前游戏制作经验的集大成者,至少有着中等偏上的质量。那么,这款《幽灵行动:断点》究竟是款怎样的游戏?它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才招致各大媒体的一致否定?接下来我将通过下面几段文字,向大家尽量阐述我体验到的《幽灵行动:断点》的诸多特点,并试着探究这部作品被口诛笔伐的主要原因。

装备驱动的外壳下,是可供选择的坚硬内核

在《刺客信条:奥德赛》彻底变成角色扮演游戏并大获成功后,带着在《全境封锁2》中积累的相关经验,育碧似乎是理所应当地把这款《幽灵行动:断点》由前者带着角色扮演(RPG)要素的第三人称射击(TPS)游戏打造成了纯粹的RPG游戏,除了前代就存在的技能树外,本作单机部分真正有了突击兵(肉盾),猎豹(刺客),医疗兵(牧师)和狙击手的职业化分,每个职业都有着自己特殊的特质,技能,特殊装备,独特的挑战任务,荣誉等级和奖励,这些信息大大方便了玩家们确定自身职业定位,从而更好地和小伙伴们(最多四名)进行配合。不过如果您是个骄傲或无奈的孤狼玩家,也不必担心错选职业导致游戏难以继续,因为四种职业并没有本质的区别,我个人就很喜欢用狙击手的标记榴弹大范围标记敌人后,拿着手枪和冲锋枪潜入刺杀——难得阿育终于给了我处理敌人尸体的机会,在这儿自然要好好体验一番。不仅如此,您也可以在四种职业之间自由切换,只要在如图所示的宿营地坐一会,就能在保留职业等级的同时,轻松在战术界面里实现这一点,不需要花费任何资源(四个职业都解锁后)。

除此之外,本作枪械护甲,背包鞋帽等诸多装备也都有了清晰明了的装备等级,甚至是白绿蓝紫金不同级别的稀有度,但这装备等级的变也不会过份影响装备属性,从下图不同装等的MK—14的对照来看,我们不难看出,若除去特殊技能的影响,两者的基本数值是完全一样的;不过在护甲方面,虽然板面数据没有体现,但个人感觉高装等护甲伤害减免效果一定更好一些,毕竟我在30装等和100装等时分别入侵同一个基地后,感觉对方的伤害完全不同。

不过当金黄闪耀的时候高级装备在玩家面前闪亮登场时,这些数值似乎就已经不再重要了,那种非理性的兴奋会不由分说地占据我们的神经,让我们体验到中奖般的喜悦。更可喜的是,这种给玩家带来喜悦的金黄色光芒不仅可能存在于每一个据点的箱子里,更是有很大概率出现在哪怕最普通的敌人身上,于是清理据点,发起战斗也因为收益的不确定性而变得更有吸引力了。由此我们看到了《幽灵行动:断点》作为装备驱动RPG游戏的潜质,不过若您尝试完成一个主线任务,哪怕只是浅尝辄止,也一定能感觉到古典RPG游戏特有的硬核,当然前提是您关掉那个足以让所有RPG沦为快餐的引导模式。

小规模战斗后的惊喜

正如前文所说,主角的降落并不顺利,这次坠机让她彻底失去了前作的信息优势,而考虑到现在玩家这边的势力一个躲在洞穴里不敢露面,一个在南方小岛无人问津,想获得完成任务的精确情报就不得不自己动手了:首先,您需要在这个几乎所有无人机和一半以上人口想取您性命的孤岛上活下去,凭借求生的经验和战术素养慢慢摸到任务提及的大致位置,之后像侦探一样与可能的知情人知交谈,翻看各种资料,俘虏并审问敌方军官,之后方能获得下一个诸如口头描述,卫星地图等和下一个有关地点的种种线索。在哪怕一个不起眼的日常任务中,这样的过程往往都要经过几次这样的循环,才能最终揭示真相。好在本作在这方面也极为拟真,若玩家天资聪颖完全可以凭借一两条线索确定最终地点,直接冲进去后,相关任务自然便会跳过那些没必要再出现的步骤,为玩家节省大量时间精力。

可以刷装备的硬核拟真RPG游戏,这个散发着奇特魅力的组合似乎可以成为育碧探索的新思路,然而首次尝试将两者合二为一的《幽灵行动:断点》恐怕既无力满足硬核RPG爱好者,又没法让刷装备爱好者玩儿的爽快:首先《幽灵行动:断点》并没有硬核RPG游戏最应具备的核心,游戏玩家的选择只是表达态度,并不能影响故事走向,这让本作所有向硬核RPG靠拢的尝试都显得流于表面;而作为一款可以刷装备的单机游戏,目前《幽灵行动:断点》中完全没有可在世界掉落的,造型酷炫的特殊装备,虽说这可能是为了保持《幽灵行动:断点》作为战术游戏的严肃性,但为收藏装备进行游戏的玩家恐怕很难接受金色装备在造型上与普通货色别无二致。

不过这种设计似乎也很符合育碧一贯的中庸之道,起码我这种没什么特殊要求的普通玩家,还是能在这部作品中享受到久违的沉浸感。很奇怪,明明我对这个的故事并不感冒,对枯燥的刷装备也没多大兴趣,但还是乐此不疲地清理着一个个敌方据点,一不留神便在电脑上坐了一下午。思前想后,我觉得应该是自己太喜欢《幽灵行动:断点》的战斗系统了。

恼人的拟真细节,难以影响优秀的战斗体验

我明白在游戏界,射击感和打击感一样是难以言喻的感受,我推崇《幽灵行动:断点》的射击感完全是因为它满足了我所有对枪械的所有期待:首先,不同口径,不同定位的枪械的后坐力都忠诚的体现在游戏中,配合他们独特的射击节奏,音效声音和截然不同的弹道让我真正能感觉到手中的枪械不仅仅只是不同数据与模型的粗糙组合,而是那个世界观里,乃至现实世界中的真家伙。在细节上每一种突击步枪和冲锋枪也都有了可以改变击发模式的快慢机,作为一款突击步枪AK—12甚至有自己独有的三连发模式,这精心考据的细节会让每一名军事爱好者拍手称赞。不过可能为照顾更广大的普通玩家,育碧在《幽灵行动:断点》还是对射击进行了部分妥协,我能明显感到爆头变得更轻松了,狙击枪弹道下坠也没有前代作品那么明显,在各种被动技能和零件改装的加持下,200米内几乎任何一把狙击步枪都能做到精确打击。

其次《幽灵行动:断点》依然为我们提供了极为丰富的枪械改进,仅突击步枪准具就有六种之多;而通过进一步更改下挂,枪口,弹夹,导轨等关键部件,玩家也可以在精准度,操控性,射程,机动性,后坐力五个大指标,摆动,装弹速度,瞄准速度,弹着散布,水平后坐力,垂直后坐力,盲射后坐力等等等等多个方面进行取舍,打造最适合自己的武器;不过介于本作RPG游戏的本质,您也可以用拆解旧枪械获得的零件毫无道理地直接升级枪械的得各种指标,这种只增不减的升级方式可谓效果拔群,将所有指标全部升级后枪械还会获得额外的被动技能,可谓魔幻至极……算了不吐槽了,大不了我不用呗。

甚至可以看清铭文

最后,虽然本作已经成了彻底的RPG游戏,但玩家依然可以把它当成一款战术射击游戏来玩耍,毕竟那个那个大家看不上眼的血条只会出现在各种机器人身上,而所谓高级精英就算是打的更准更狠,战术素养更高,也顶不住打在脑袋上的子弹或是阴影中袭来的匕首——就连游戏中极力渲染其赫赫武功的“四大恶狼(头目)”也不能幸免,他们中的三个人都是在混战中被我当成杂兵不小心打死的……而若您执意要用手中的步枪测试对方精英护甲的防护能力也……无所谓,大不了就是读档重来罢了。

是顶尖战士,但不是钢铁之躯

这并不是说那些所谓精英都有僵尸一样的体质,只是本作敌人AI在大多数情况下(没有拐角,没有门)会表现出了比玻利维亚毒贩强的多得多的战术素养和科技水平,无论原因如何,只要玩家两次以上惊动了敌人,无线电操作员必定会猫在掩体里请求支援,不一会便会有外来的巡逻队驱车或开着直升机前来,与无人机,迫击炮试射,基地内巡逻队,隔壁哨所同样被惊动的雇佣兵,甚至碰巧路过的热心战士共同组成搜捕玩家的天罗地网,一旦暴露,子弹,迫击炮弹和火箭弹都将向玩家倾泻而出,这种情况下,在单个敌人身上浪费太多子弹可不太不理智。

不过这对资深射击游戏玩家来说,这也不算什么大场面,在他们的BGM里,哪怕主角只剩下一丝血都有极限翻盘,杀光敌人的可能性。可惜从种种细节上看,育碧并不希望玩家们化身兰博,几轮对射后,玩家大概率会得到受伤的DEBUFF,不经处理便会永远失去一格血槽上限;还继续战斗更是可能得到垂危的DEBUFF,进一步失去血槽上限,并只能使用手枪还击。虽说只要一管注射器就能完全恢复,但在那种强度的战斗中生与死可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往往一次瞄准被受伤打断,接下来对方的几发子弹就足以将主角送回存档点,足以让多数玩家感觉自己被针对,怒斥游戏体验极差。

对了,体能归零后滑雪也是会掉血的

受伤系统并非本作唯一一个为拟真度削弱游戏性的设计,那些过长的动作动画同样让人哭笑不得:即便是在敌人背后干脆利落的割喉,我们的主角之后也不忘再补上几刀,不知多少次了,就是这多出来的几秒钟导致主角被发现,好好的潜行变成了激烈交火;而与敌人正面近战时,有的处决动画可能长达十秒,虽说这与敌人你来我往的动画无比酷炫,但往往一套动作下来主角也血槽也快被围观的其他敌人清空了;除此之外,您能想象到眼见着无人坦克冲脸,却只能在原地看着主角慢条斯理准备火箭筒的那种焦急吗?话说您都从裤兜里掏火箭筒了,就没必要严格执行战术动作了吧?对了还有尽量不要在山顶,甚至是缓坡上与敌人展现战斗,因为稍有不慎您就会在激战正酣时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滑沙(滑草,滑雪,视地形而定),于是接下来的近十秒内,主角只能匀速下滑,或体能耗尽后滚下山坡,且除了吃枪子儿外,什么都干不了。

一个细节出众的沙盒世界,可惜不得不为长期运营买单

从上面的吐槽中我们似乎看到了育碧作为著名Bug大厂在这款《幽灵行动:断点》表现出的不拘小节,然而事实恰恰相反,这部《幽灵行动:断点》堪称育碧所有作品中细节打磨最完美的一部,作为细节打磨最直观的体现,本作保持了育碧大作一贯的壁纸级画面,不同天气甚至不同时段光照对场景的影响都能几近完美地呈现在玩家面前,以下截图仅仅是中低画质下的,其表现力已经足以让世面上不少3A大作汗颜。

而当您卧倒或跪射后,准确出现在相应位置的,质感逼真的沙尘泥雪更是骄傲地在向玩家们展现了育碧在本作画面细节上倾注的心血,更不用主角身上中弹而出现的,更加写实的伤口,看着她在孤独的篝火后忍痛用钳子取出弹头,那并不血腥却似乎无比真实的场景仿佛透过瞳孔,真的在撩拨我的痛觉神经。然而这样做的代价也是显而易见,正如公测时大家的那样,若想在画质全开的前提下保持60帧平稳运行真的需要一套目前世面上的顶级硬件,不过个人感觉中等画质差不多应该可以满足大多数玩家的需求了……吧。

在雪地滚了一圈后的效果

现在回想起来,貌似那部《幽灵行动:荒野》也有着“超越时代”的高配置要求,不过想到其地图包含着小半个玻利维亚,这倒也不是不能接受。而在这款《幽灵行动:断点》中,极光岛似乎比玻利维亚更加广阔,各种设施也更加丰富齐全:无人机和敌人士兵把守的小区和娱乐机构,无人机和雇佣兵把守的科研机构,无人机和佣兵把守的哨站军事基地,无人机泰坦把守的嗯……应该只是开BOSS的场地(没错,几乎所有建筑的地方都有敌人把守),所有这些看着都值得一探究竟的地点在偌大的极光岛上密密麻麻地挤作一团,让我不禁回想起了被《刺客信条2》中密集的支线任务和收集元素所支配的恐惧,因此在第一时间放弃了《幽灵行动:荒野》式的清图玩法,老老实实跟随主线支线的故事慢慢体验剧情——考虑到本作任务设计精妙,自由度颇高,我觉得这(让玩家更多关注任务)正是育碧想要达到的目的。

打开目标版面(任务列表),我们仿佛看到了作为经验丰富的侦探的主角的计划书,所有玩家收集掌握的线索,结识的人物,人物之间的关系以及目前可执行的任务和行动,甚至目前发现但还未收入囊中的可收集物品,都以这样图文并茂的方式展现在了玩家面前,这样即使玩家一路跳过过场动画,也能一目了然地分辨出谁是等待被营救的对象,哪个是需要被铲除的头目,都并根据自身情况更灵活地选择的主线任务,像前文提及的那样展开调查。而若主线剧情已告一段落,或者您暂时不愿推进故事剧情,本作奖励丰厚的部分支线任务也表现出了不亚于的高水准,比如在一个差不多需要主角走遍整个极光岛的支线任务中,玩家可以通过一条条日记和线索了解到一名神风队员的忏悔和最终命运,当一切尘埃落定,老人与历史纠缠几十年的痛苦仿佛也在沉默的雪山间终于有了一个的交代;其他支线任务可能略逊一筹,但也都不遗余力地通过各种方式向玩家讲述极光岛过去和现在的故事,解释着这个新时代乌托邦的运作原理和肩负的使命,(我感觉)应该也是在为之后DLC中的剧情发现提供理论基础。

正因如此,当我从因做任务而产生的暴躁情绪中恢复理智时,真是发自内心地为这个硬核有趣的任务设计感到惋惜。单独来看,本作精妙的任务设计和内容丰富的沙盒地图都表现出了育碧至少中等偏上的水平,但两者在《幽灵行动:断点》中的结合却产生了1+1<2的效果,我想最大的原因应该只是这个沙盒世界实在有点太大了,以至于无论是主线还是支线任务,两个任务节点的距离都长的有些过份,那动辄十几公里的旅程足以将此前所有细节和故事产生的代入感一扫而空,让人只想在解锁的营地之间快速旅行;而若您想保留代入感,执意驱车前往,这一路上您可能会遭遇到:巡逻的大型无人机,巡逻的高装等精英小队,出现在身边的支线任务,来都来了就顺便探索一下的部分地点……非常典型的外部因素干扰主线任务推进,这是2011年以后多数不成熟的沙盒设计的通病,也是大部分沙盒游戏在几年前,用将部分任务集中在小范围内的方法,完美解决了的一个问题。

这应该算是转型服务型游戏的明示了

或者,育碧只要省些功夫,把极光岛做的小一点,也完全可以规避上述问题,不过您相信育碧会犯这么愚蠢的低级失误吗?他们会意识不到这点,坚持费力不讨好地打造一个巨的开放世界吗?反正我不信,结合此前那场氪金内容风波(育碧因为媒体的批评紧急下架了一大批氪金内容,并称这是失误),我觉得这部《幽灵行动:断点》很可能是育碧为最近极力宣传的UPLAY会员打造的,带着实验性质的服务型游戏,如此而来那个全程联网的严苛要求也就有了几分合理性,而这个明显内容过于丰富的极光岛也有了存在的价值,至少那些密集的据点能在玩家们刷装备的时候为育碧争取足够的时间完成内容的制作,这应该是一部不强调竞技性单机主导的服务型游戏特有的无奈吧。

总结:实验失败了

至此,我想差不多可以给这款游戏一个更客观的评价了。总的来说,《幽灵行动:断点》是一款育碧可以用“失败是成功之母”为自己辩解的,没有那么成功的一部作品,因为无论是画面细节,动作射击,任务展开还是地图设计,育碧在各方面都已经尽力做到了“还不错”的水平(在这四十几个小时的体验中我甚至没遇到一个恶性BUG),只是很明显,若想让一款硬核RPG和装备驱动RPG在育碧式沙盒中严丝合缝地结合成一款服务型游戏,其难度恐怕不亚于求的真正的“大统一理论”。

说实话,当您完全放弃本作所有硬核设定,甚至愿意调低难度时,这款游戏可能反而会更加有趣,至少当我决定肆无忌惮地快速旅行,只是偶尔瞟一眼剧情,单纯享受射击和开箱子的快乐时,这款内容丰富,细节出色的游戏也一下子好玩了不少——虽说这个玩法颇有买椟还珠的意思。

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在最后表达对《幽灵行动:断点》全程联网的不满,我可是用了UU这个所谓的官方加速器,为什么游戏运行依然那么不稳定?最夸张的时候短短半个小时内就三次掉线,让我完全不敢进行多人游戏。而即便是在单人游戏中,别说花心思渗透敌方基地完成任务,就连能不能看完一段过场动画都要看造化。话说阿育您也在国内摸爬滚打这么长时间了,这样授权并不稳定的所谓官方加速器真的就是您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吗?

好书分享-雪中悍刀行第三季第五卷

雪中悍刀行(第三季第五卷)

第一百四十五章 惊蛰

祥符元年的雨水时节,北凉王府摘去了所有大红灯笼,喜庆的鲜红春联也在这一日凌晨换上了白底联子。恰有斜风细雨,树欲静而风雨不止,子欲养而亲已不在。

雨点敲在鳞鳞千万片攒簇的瓦上,由远而近,轻轻重重轻轻,裹出一股股纤细水流沿瓦槽与屋檐潺潺泻下,如酒挂杯,敲击与滑音密织结网。当清凉山府门外换了人人可见的联子,整座凉州城都懵了,一传十十传百,许多老人都壮起胆来到山脚王府外头,亲眼见到了那幅惨白底子的春联,然后一个时辰后,满城不再能闻一声爆竹一声钟鼓,尽悬白灯笼,尽换白底联。凉州城主道直达北凉王府,街上满缟素,然后凉州刺史胡魁身披由最粗生麻布制成的斩衰丧服,率领所有凉州府官,一同赶到仪门外,胡魁不曾步上台阶,而是站在石阶底,面向城中主道上数万凉州百姓,沉默片刻,转过身,竭力嘶喊道:“一拜!”

风雨如晦,街上白茫茫跪了一大片,一拜三叩首,三叩之响,声声重如春雷。

“再拜!”

“三拜!”

一拜三叩首,三拜九叩首。

――――

太安城,惊蛰。京官都以早朝为苦事,许多官场老油子早就练出了准时踩点进入宫禁的本事,只是今日朝会十之八九都早早簇拥在宫门外,御道上呈现出一种云波诡谲的喜庆氛围,也没有谁去戳破那一层窗纸,虽然太安城已经都知道北凉那个老家伙可算死了,不知多少人在拍手叫好,成群结党,为此浮了一白又一白,大醉酩酊,得让人扛了回家。按照离阳王朝的宗藩法例,藩王身死,需由世子八百里加急禀报京师内的朝廷和宗人府,徐瘸子是一位异姓王,宗人府就罢了,但照理说也得快马加鞭告知赵室,只是太安城这边礼部苦等不得,家天子也大度得不去计较,只是定下章程,在今日早朝上评定北凉王谥号,先由礼部上呈奏章,为此礼部鸡飞狗跳,先是跟那人屠是亲家的礼部尚书卢道林托病不出,对礼部事务彻底撒手不管了,群龙无首的礼部,两位正三品的左右侍郎本就道不同不相为谋,相互推诿,而执掌礼部祠祭的清吏司蒋永乐跟两个奸猾侍郎一比,本就官阶低了一品,又管着奏议谥号一事,其实以往赐颁文武谥号,都有迹可循,天子心思并不算太过深重,宋家小夫子的“文怀”,陆费墀的“文恭”,就都出自他的手笔,两者在离阳美谥中位置偏后,只是按照谥书解义,怀字四意,蒋永乐取了其中“称人之善”,符合以月旦评名动天下的宋小夫子身前功勋,青党老魁首陆费墀的恭字取了“供奉也”之义,皇帝陛下都准奏,朝廷上也没有任何异议,虽说蒋永乐在宋老夫子的谥号奏议上栽了跟头,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对此也没谁太过苛责他这位清吏司。

只是到了北凉王徐骁这里,要尝试着给这位人屠盖棺定论,他蒋永乐有几个胆子?有几颗脑袋可以砍?即便侥幸猜中帝王心思,只要不合天下清议,或是不合庙堂重臣的胃口,甚至是被北凉那帮武人记恨,他一个小小的清吏司,随便给人穿双小鞋,这辈子在仕途上就算没戏了。蒋永乐在今天早朝三日前就受了皇命,结果张庐出身的礼部左侍郎板着脸说评“戴”字,当时蒋永乐就嘴唇颤抖,戴字是武封十八中倒数第二字,大致寓意是“无功无过”,蒋永乐气得脸色铁青,捣糨糊不是这个捣鼓法,只要敢将这个字推到朝会上,谁都要拿他这个递出奏章的清吏司落井下石,结果顾庐门生的右侍郎潘春剑更加不要脸,一心要把他往火坑里推,轻轻巧巧说了分明是恶谥里“炀”字,因为本朝没有平谥的谥的说法,也极少给臣子立恶谥,多是美谥,只是高低不同而已。蒋永乐差些就要给了这家伙一记老拳,不过到底没这份胆识,潘春剑是实打实的沙场武人出身,真要打起来,十个蒋永乐都得趴下。

蒋永乐就跟死了媳妇般整天哭丧着脸,这三天也不知掉了根多少头发,尤其是惊蛰早朝前几个时辰的挑灯枯坐,几乎翻烂了那本《谥解》,仍是迟迟不能下笔,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尚未拂晓,蒋永乐一掌拍掉茶盏和那本《谥解》,摔落在地上,这位清吏司猛然起身,几近疯癫,手指颤抖,指向窗外的雾蒙蒙漆黑景象,怒骂道:“徐老儿,你死了也要让蒋某不安生吗?!”

在门外候着的侍女战战兢兢,壮起胆敲了敲房门,被屋内清吏司怒喝一声,侍女再不敢推门打搅老爷的大事。蒋永乐哀叹一声,蹲下身,捡起《谥解》,书籍被茶水浸染,蒋永乐抬起袖口擦去茶渍,小心撕开一页页黏沾一起的书页,放回书桌,披头散发的蒋永乐伸出五指捋了捋银白头发,痴痴嘿笑一声,正襟危坐,奋笔疾书,将文武总计四十二美谥与十五恶谥拆散了随意写在一张兰亭熟宣上,搁笔之后,已是出奇劳累,清吏司气喘吁吁,转头对屋外侍女吩咐了一句,让她去拿来一枚铜钱,一头雾水的貌美侍女进屋之后,只见老爷指了指一张字迹隐约透过纸背的熟宣,让她将铜钱搁在纸上,侍女照做之后,被蒋永乐挥手斥退,蒋永乐一手按住铜钱,一手翻过熟宣,于是有意要听天由命的清吏司大人看见了那枚铜钱所靠之字。

厉!

谥解:有功于国,屠戮无辜。

蒋永乐犹豫了一下,喃喃自语:“天意如此。”

东方天空泛起鱼肚白,大殿之上,英材济济,满朝文武,多是三品大员才可穿戴的紫袍朝服,一些敕封公侯爵位的老人甚至有着绣蟒的官补子,身穿绯袍官服的各部侍郎司员大多位置靠后,如今封王就藩,大殿上就只剩下一位正黄蟒服的太子殿下赵篆,他独独站在左右文武之前,最为靠近九阶丹墀,赵家天子高坐龙椅,两座巨大香炉仙气缭绕,坐北望南,天色好的时候,他甚至能看到宫门外那条御道的很远处。皇帝收了收视线,大殿上几乎没人敢抬头,也就首辅张巨鹿两三位六部主官,以及几名大将军寥寥几人,胆敢平视,唯独坦坦翁桓温仰起头,目不转睛,皇帝也不知老人到底在瞧些什么,环视一周,礼部尚书卢道林没有上朝,而胸口绣有麒麟官补子的新任兵部尚书陈芝豹在闭目凝神,顾剑棠常年镇守边境,这座大殿上的武臣就以陈尚书为尊,听说顾庐大概是得了顾老尚书的授意,一开始还算安分,许多军机事务,都按着鸠占鹊巢了顾庐的新尚书意思去办,其实陈芝豹也少有掺和,相当懈怠,成天就是在顾庐里看书,之后顾庐兴许是觉着这个小人屠黔驴技穷,不过尔尔,就开始主动寻衅,结果牵头的兵部司库主事黄萼当天就被剥去官服丢出顾庐外,顾庐里的侍郎双卢,卢白颉和卢升象袖手旁观,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人脉广泛的黄萼四处游说,这之后御史台就开始往死里弹劾陈尚书,结果皇帝轻描淡写把黄主事正妻的四品诰命都给销了,在天子脚下,黄萼不敢怒也不敢言,跑去边境“散心”,可是大柱国顾剑棠都不愿见他一面,黄萼至今还是一介白丁的光棍身份,沦为京城里一桩莫大笑谈。

离阳的早朝若是没有御史台那帮老家伙传出“犬吠”声,不因此引发各种山头党派的乱斗,各部在朝会上宣讲事宜一向简明扼要,因为陛下极其勤政,经常通宵批朱,他们做臣子的,总要体谅些。各种事项在这座王朝中枢里得到皇帝陛下的点头或是驳回,通过的政策,然后就会传达天下,惠泽南北。今日的早朝异常顺利,户部尚书王雄贵跟皇帝禀明了去年江南广陵两道土地丈量以及赋税征收,和各地库房粮仓储备的审核,身为张党下一任舵手的王尚书,王雄贵学识事功皆是出类拔萃,禀奏时嗓音圆润,不提内容是好事,光是王尚书那份从容气度,就让殿上后辈晚生们折服。吏部尚书赵右龄也是一份略有老调常谈嫌疑的捷报,给去年京城大小官员功绩考评的“京考”收尾,皇帝也顺势下旨让庶族出身的赵尚书主持今年的天下官员“大评”,“储相第一甲”的殷茂春不再辅佐,去年京评本就是皇帝有意让赵右松“杀鸡用牛刀”,实则在为“殷储相”铺路。大殿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若非礼部尚书卢道林不在殿上,今日还要宣布让殷茂春主持今年科举,所谓的门生遍天下,当得此说的庙堂砥柱,其实屈指可数,宋老夫子,张首辅,很简单,历年科举主官,不论房师如何换,主官都是这两位大佬轮流坐。随后极少在朝会上出声的陈芝豹睁开眼睛,当他横移出一步,落入满朝文武的视野,本来偷偷润过嗓子的一位紫袍名卿立即缩回去,陈芝豹言语清冷,说了两辽卫所以及蓟州军镇裁撤一事,再就是说到了南诏槐州因争夺皇木而牵起的十六族暴乱。这让殿上的喜庆氛围顿时冷了许多,不过前排几位重臣,迅速瞥了眼皇帝陛下的脸色,仍是笑意不减,不急于开口圣裁,只是笑语温言让陈尚书随后一起去勤礼阁这座“内阁”,与那些殿阁大学士们一起君臣慢慢商议,自然还会有几位起居郎在旁记录存档。之后又有去年与户部王尚书起了龌龊间隙的刑部侍郎韩林禀报事务,还有两位殿阁大学士也查漏补缺,说了些无关痛痒的东西。

然后,当一品重臣门下省左仆射桓温终于缓缓收回视线,咳嗽了一声,所有人顿时打起精神,好戏要登台了。

碧眼紫髯的张巨鹿就站在坦坦翁身边,却置若罔闻,只是望向太子赵篆不远处的一块空地,前年那儿还为西楚老太师孙希济摆有一张椅子,只是从老人入主门下省起到辞去左仆射,被“贬谪”担当了不过二品的广陵道经略使,如今人去椅无。张首辅又转头看了眼身后,门生王雄贵与多人大臣一样都在张望蒋永乐,与之并肩的吏部赵右龄则恰好望向首辅的背后,被逮了个正着,在永徽之春冒尖的赵右龄立即撇过头。永徽元年至永徽四年,正值当今天子登基初始,张巨鹿也是那个时候成为当朝首辅,接连四年执掌天下科举,他赵右龄,同乡元虢,还有殷茂春王雄贵韩林三人,都是此时鲤鱼跳龙门,算是师出同门,都是张首辅的门生弟子,可到头来,先是工部元虢心灰意冷离开张党,接下来是殷茂春入主翰林院,自立门户,紧接着韩林也被张首辅斥出张党,从此再未踏足那座张庐,六部中实权极大的吏部一直被视作张首辅的自家宅院,可惜这几年来也是貌合心离了,赵右龄对此有些心怀愧疚,却谈不上什么后悔,他赵右龄不甘屈居人下,在张首辅之下也还无妨,只是那王雄贵算什么东西,当年科举,也不过是一甲第三名而已,为何是王雄贵最能入首辅与当时还是国子监左祭酒桓温的青眼?而不是他赵右龄?!如今顾大将军离任兵部,六部恢复正常,又以他手中的吏部为尊,赵右龄很想知道,首辅大人是否后悔了当年选择王雄贵作为张党未来执牛耳者!

大殿上的一阵颤抖嗓音打断了吏部尚书的遐思,礼部清吏司蒋永乐硬着头皮走出班列,缓缓跪下,“臣蒋永乐,有事禀奏。”

当蒋永乐咬牙说出对北凉王的谥号提议,朝堂上一片喧哗,那帮功勋武将更是发出不加掩饰的讥讽嗤笑,文臣则一个个神情诡异。

张巨鹿皱了皱眉头,坦坦翁又开始对着殿梁发呆。

身穿二品狮子官服的杨慎杏是春秋“发迹”的当世名将,获封实权的安国大将军,八十好几岁的高龄了,却被好几位小他七八岁甚至十来岁的大将军都活得要长久,那些老家伙死后赐谥后,家族内少有子孙撑得起场面,而继承那几个大将军称号的后来者,年纪就差了一个辈分,何况因为军功声望都不足,很难跟杨慎杏相提并论。可以说离阳武臣里头,除了顾剑棠跟两位同为大将军的老家伙,手握京畿军防的杨慎杏说话,没谁敢不老老实实竖起耳朵,老而弥坚的杨慎杏见殿上无人接话,就大大咧咧走出,老人入殿时要跪下,之后言语则无需下跪,杨慎杏先对龙椅那边抱拳行礼,然后就望向蒋永乐,冷笑道:“徐骁遭孽深重,生前当了北凉王,还得过大柱国头衔,已是皇恩浩荡,如今死了嘛,哪里配得上武十八!从恶谥里随便挑个靠前的字眼,朝廷就算很对得起他徐骁了!”

老将军此言一出,蒋永乐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头低得几乎要叩到地面上,后背四品云雀官补子有些明显的汗水浸透。

赵家天子向后靠了靠龙椅,似笑非笑。

兵部侍郎卢升象出列,平静道:“臣以为徐骁当谥抗字。”

满朝哗然。

这个谥号,那可是恶谥里很后边的了,背尊而忤逆上,几乎等同于将徐骁定义成离阳王朝的乱臣贼子。

很多人都望向比卢升象更前头的那袭蟒袍,兵部尚书陈芝豹,可惜一个稳如泰山的挺拔背影,瞧不出半点端倪。

赵右龄似乎看到前列的首辅大人肩头稍微动了动。

然后昔日的北凉旧臣如今的皇亲国戚严杰溪走出,去年获封洞渊阁大学士的严大人抖袖跪下,沉声道:“微臣以为安国大将军的说法,更为妥当。”

这让许多希望这家伙不知死活执意要给徐骁一个美谥的臣子都大失所望。

只是很快就让失望的文臣武将都会心一笑,国子监右祭酒晋兰亭悠哉游哉走出班列,朗声道:“陛下,臣赞同卢侍郎的提议,徐骁此人窃据北凉,大逆不道之举,罄竹难书,将其恶谥‘武抗’,才可安抚天下民心!”

赵家天子嘴角翘了翘,仍是没有出声。

当朝理学宗师左祭酒姚白峰冷哼一声,不但出列,沧桑老人还有意无意用肩头挤了晋三郎一个踉跄,这才说道:“大将军徐骁于本朝功不可没,无人能及,与之军功相符的谥号,毅烈两字皆可,若是用上以武正定服远的‘桓’,最妥!”

如此一来,更是喧嚣四起。定力再好养气功夫再深厚的臣子,也开始跟身边同僚窃窃私语。

晋兰亭冷笑道:“徐骁军功是有,却都是朝廷赏赐给他的机会,大势所趋而已,得恩不知感恩,这等匹夫,如何配得上桓毅烈三谥?!可笑之极!姚大人,你就不怕此谥一出,天下寒心吗?”

有了晋三郎做第一个撕破脸皮的大恶人,很快就有早已商量好的三位殿阁大学士联袂出列,附和卢升象跟晋兰亭的谥“抗”。

御史台几位大佬也纷纷响应。

一时间群情汹汹,许多挖苦的刺耳言语都冒出来,雄州巨儒姚白峰气得脸色发白。

从头到尾,在众人心目中最该给徐瘸子正言的兵部尚书没有开口,最该火上浇油的张首辅亦是默不作声,期间吏部赵右龄跟户部王雄贵心有灵犀,几乎同时想要出列,结果被坦坦翁转头一个瞪眼,都苦笑缩回了脚步。

最终,皇帝站起身后,面无表情俯瞰满朝文武,轻轻撂下一句就退朝。

“功过相抵,徐骁谥号武厉。”

各怀心思的文武百官鱼贯出殿,许多重臣看待礼部清吏司蒋永乐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暖意,这小子显然是要走狗屎运了。不曾想到这么一桩大祸事,竟是给他硬生生变成了天大幸事。

桓温出奇没有跟至交好友张巨鹿一同出殿,而是加快步子早早跨过门槛,笑眯眯走到正要走下白玉台阶的晋三郎身后,拍了拍肩膀,对这位相貌清雅的右祭酒大人说是有事相商,随后一年迈一青壮来到了殿外廊道拐角处,晋兰亭以为是今日早朝他的建议,为坦坦翁身后的张党接纳,有些窃喜,觉着自己多半是要成为张庐的新贵人了。结果,结果就是桓老头儿使劲一拳砸在晋兰亭的脸面上,骂了一句“以往拿了你多少刀熟宣,回头按银钱分毫不少还你这狗玩意儿!”

右祭酒大人捂着脸,痴痴望着老人离去的身影,天塌了一般。

台阶之上,一向少有交集的左祭酒姚白峰与张巨鹿今日竟是并肩而立,桓温走过去,三老一起望向宫门外的御道。浩浩荡荡的群臣背影之中,当属陈芝豹最为瞩目。

朝之栋梁的文武百官都在议论纷纷,无一例外都是等着看北凉新王的笑话,一想到那年轻人接过圣旨的滑稽场景,就止不住笑意。

陈芝豹在走出宫门前,回头看了眼大殿屋顶。

台阶上这边,桓温气犹自乎乎道:“好一个惊蛰时节!”

张巨鹿轻声讥笑道:“万物出乎震,蛰虫惊而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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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太安城两笑两白衣

离阳官场有三同的讲究,即同门同乡同年,吏部尚书赵右龄与工部侍郎元虢便是如此巧合,一样师出于张巨鹿,一样是旧北汉金门郡的寒庶子弟,在永徽年间一同参与科举,一个状元一个榜眼,使得以往极少有人进士及第的金门郡一夜间名声大噪,若是加上一个志趣相投,赵元两人可谓是有四同。两座府邸才隔了两三百步距离,他们之间的走门串户十分频繁,邻里之间早已见怪不怪了,今天赵府不但来了元虢,还有赵尚书的亲家殷茂春,两位本朝的重臣公卿都捎上了孩子,晚辈都是差不多岁数,三姓子弟相互间也多是好友,户部王雄贵的幼子王远燃当时醉酒调戏赵右龄的次女,当然是捅了个大马蜂窝,何况还揍了个出来好心劝架的刑部侍郎独子韩醒言,好死不死一口气惹到了四家人,不过“因祸得福”,如此一来,坐实了王远燃京师第一公子哥的名头,虽说事后被当户部尚书的老爹拉着去赵府门口给跪了半个时辰,可这不妨碍王公子在太安城里风头一时无两。元虢无妻无子女,但偏偏数他在晚辈里孩子缘最好,在赵右龄殷茂春这双亲家拿窖藏冬雪煮茶时,元虢还是跟一大帮年轻男女厮混在一起喝酒,亲自热酒递酒,也不觉得跌份儿,十来个晚辈习以为常,竟也觉得天经地义,像那殷茂春的长子殷长庚小时候就天天坐在元叔叔脖子上撒尿,叔侄两个还打趣约好了,以后会由殷长庚给元侍郎养老送终的,像韩醒言年少时第一次去喝花酒,就是被为老不尊的元虢拐骗去的,这让老学究韩林火冒三丈,气得没穿鞋子就跑去元府紧闭的大门外骂了许久,元虢呢,半点不心虚,开门时就那么一手掏着耳屎,一手拎着从青楼顺手牵羊到的酒壶,嬉皮笑脸询问韩侍郎要不要喝酒,把韩林气得从此跟元虢绝交,不过这之后韩醒言经常偷偷摸摸找元虢讨酒喝,韩林想管束也管束不住,干脆就眼不见心不烦。

殷长庚韩醒言两人作为正儿八经的京官,都参加了那次早朝,只是他们的品秩不足以入殿,殿内的风起云涌,他们自然听不真切,此时元虢就坐在榻上,怀里抱着殷茂春的长房长孙,一边拿筷子蘸酒让孩子张嘴咂摸,一边绘声绘色给他们讲述庙堂上的八仙过海,经元侍郎那么添油加醋一番,让众人听得一惊一乍,赶巧儿,张首辅待字闺中的女儿连同殷储相的小女儿也进了屋子,元虢老顽童般腆着脸要两个丫头给他当叔叔的揉肩敲背,在太安城衙内子弟中“恶名昭彰”的张高峡瞪了一眼,佩剑的她拔剑两寸然后狠狠归鞘,熟稔这位女侠脾气的元侍郎只得讪讪一笑,所幸殷和韵倒是乖巧许多,斜坐榻边,给这个叔叔揉捏肩膀。殷长庚瞥了眼身材高挑的张高峡,迅速收回视线,与今日回娘家的媳妇闲聊起琐碎家务,韩醒言不动声色,只是心中叹息一声,他何尝不知道殷大哥对张高峡的心思,成为新郎官前,所有同龄朋友都在祝贺殷大哥成了赵尚书的女婿,都说殷赵两家门当户对,更是郎才女貌。可殷长庚那一晚只是拉着他韩醒言去小馆子喝闷酒,韩醒言呼出一口气,要不怎么说情丝易结最难解?说来奇怪,论姿色,张高峡甚至还不如当下的嫂子,跟她爹首辅大人同样是一双碧眼儿,而且女子无才是德的话,张高峡真是活该嫁不出去,她能与胭脂副评“女学士”的太子妃一较高下,至今就没有哪个男子能说得过她,剑术也是极其不俗,先后师从东越剑池大宗师宋念卿与京师第一剑道高手祁嘉节,她自然什么绣花枕头,连棠溪剑仙卢白颉也对她的剑道天赋赞赏有加,大皇子赵武就在张高峡手上吃过苦头,这位女子,在太安城确实是那可以横着走的女侠,反正单枪匹马的话,打肯定是没谁打得过她,拼家世?不好意思,她亲爹是张巨鹿,义父是桓温,还有一大帮子如同元虢这样离开张党却仍旧念情的庙堂名卿给她撑腰,谁敢?

元虢还想拿筷子给殷储相的幼龄孙子蘸着喝酒,被看不下去的张高峡一把夺过孩子,元虢只得转移话题问道:“刚才说到哪儿了?”

赵尚书的幼子赵文蔚还是个少年,雀跃道:“元叔叔才说到那国子监的晋三郎不知怎的鼻青脸肿了!”

元虢嘿嘿笑道:“对,这一记老拳啊,是咱们坦坦翁桓老爷子打的,真真正正的刁钻老辣,可怜晋祭酒先是惹恼了姚大家,如今还被曾经是他半个官场领路人的桓老爷子揍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呐。所以你们这些瓜皮娃子,以后千万记得当官做人得夹着尾巴,别太得意忘形,一山总有一山高,元叔叔也好,你们的爹也罢,高帽子都不小了吧?嘿,还是都不能免俗啊。”

三家人知根知底,加上有元虢在,根本没有什么忌讳,韩醒言皱眉低声道:“元叔,虽说晋祭酒嗜好对北凉倒戈一击,凭此来在朝野上下挣取名望清誉,吃相有些下作,可终归有益于朝廷社稷,而他也确有许多高屋建瓴的高明见地,让人忍不住要拍案叫绝,他跟姚大家在国子监内外都要针尖对麦芒,这对左仆射大人是好事啊,为何要大打出手?就不怕传入陛下耳中?”

元虢哧溜喝了口烧酒,下意识揉了揉耳朵,笑道:“桓老爷子哪里会在乎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们啊,太年轻,当年我与你们爹入朝为官的时候,首辅大人的脾气奇好,差的反而是桓老爷子,元叔叔当年可没少被老爷子揪着耳朵痛骂。对了,桓老爷子揍晋兰亭这事儿,你们听过就算,在这屋子里为止,传出去就不好了,否则我得被你们爹念叨得头疼。”

元虢看到殷长庚欲言又止,一口喝光杯中酒,大呼痛快,伸出酒杯让韩醒言添了满满一杯,抓起一粒花生米丢入酒杯,酒是佳酿,能挂杯,所以酒水哪怕已经高出杯口,仍是没有溢出丝毫,侍郎大人低头望着涟漪,有些恍惚,抬头后恢复平静,轻轻晃着酒杯微笑道:“知道你们最想问什么,这件事呢,也不是不能说,只不过……”

正在逗弄殷茂春孙子的女侠没好气道:“我就当没听见。”

元虢嘿嘿一笑,又是仰头一口喝尽烈酒,嚼着那颗酒味十足的花生米,一脸陶醉道:“武封十八,厉字呢,本是货真价实的恶谥,宋老夫子撰写《解谥》的时候,是先帝授意要将这个字改恶为美,只不过在十八美谥中垫底,老首辅,也就是元叔叔恩师的恩师,嗯,就是咱们张女侠她爹的师父,一直对北凉王怨气极大,先帝此举未尝没有一份独到心思。这份心思,直到今年的惊蛰,才算浮出水面。当今陛下颁赐下此字,更是用了心的。以陛下的气度,自不会给徐大将军什么恶谥,其它十七字美谥,如果大大方方给了的话,那日大殿上可就要乱成一锅粥喽。说过了朝廷,再来说说北凉,从世子殿下世袭罔替成为北凉王的那个年轻人,对于这么个不上不下的谥号,接还是不接?不接圣旨的话……”

韩醒言笑道:“这厮难道想告诉天下他们徐家要造反?”

元虢放下酒杯,对韩醒言的评断一笑置之,继续说道:“假若北凉忍气吞声接下这道圣旨,以北凉对老藩王的忠心,那个新藩王无疑会失去军心民心,无异于自拆家门喽。元叔叔这么给你们一说,你们觉得那位年纪轻轻的北凉王是接还是不接圣旨?醒言,问你呢!”

韩醒言想了想,笑道:“我打赌那家伙还是不敢不接,无非就是尽量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假装云淡风轻,竭力压制谥号一事。”

殷长庚皱眉道:“难,士子赴凉,可都在看着,北凉道就算阻绝消息,百姓知道得不多,可那么多士子如何能没有消息门路。更难难在接了圣旨是不孝,三十万铁骑更要轻视新王,不接是不忠,许多赶赴北凉的读书人也会有想法,反正新藩王注定难做,一个处置不当,还会两面不讨好,里外不是人。”

元虢瞥了眼张高峡,手指捻动酒杯,轻声笑道:“这才是朝廷跟北凉新棋局的先手而已,接下来新藩王要守孝三年,朝廷可没谁愿意为新藩王去求一个夺情起复,这个需要耗时三年的中盘,更加让人头痛呐。就算熬过了中盘,解决了焦头烂额的内忧,恐怕就要面临仓促收官,北莽一旦执意要先打北凉,嘿……”

元虢不再说话了。

韩醒言小声说道:“听上去,好像这位新凉王将来的日子挺惨的?”

殷长庚冷笑道:“是极惨。”

元虢离开小榻,摇摇晃晃道:“醉了醉了,找你们爹喝解酒茶去。”

元虢双手习惯性揉着耳垂,晃荡着走出屋子,此时春风仍裹挟寒气,被风一吹,打了个激灵,转头看到张高峡跟在身后,缓了缓步子,自嘲道:“我元虢是‘永徽之春’里最没出息的一个,那些年里桓老爷子骂得最多最凶,也让首辅大人失望了。”

张高峡冷冷说了一句,就返身去殷长庚韩醒言那边。

“确实是失望最大!”

元虢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继续往前走,步履蹒跚。

这位仅是在工部浑浑噩噩担任侍郎的元榜眼,走到一块足有两人高的春神湖巨石前停下,开怀笑了。

――――

说来奇怪,首辅张巨鹿在偌大一个家族里,既不是什么严父也不是什么慈父,对家务事从不插手,对待几位子女,一向抱着自生自灭的冷淡态度,长子好似并未继承首辅父亲的学识才华,碌碌无为,在京畿边缘的一个人口不足三千户的下县担任县令,当了整整六年都没能往上攀爬一步,事实上时至今日,那个州郡的官老爷都还不知道此人就是首辅大人的儿子。次子仅是个书呆子,没能靠着家族福荫进入翰林院成为黄门郎,籍籍无名。小儿子只能算是游手好闲,竟是连半分为恶的胆子都没有,久而久之,即便他是张首辅的小公子,王远燃这些家世明明输他一大截的京城纨绔都不爱带他一起玩了,觉得这家伙太没出息,带出去都嫌丢人现眼。张首辅的几个女儿嫁得的门户也平平,每次回娘家,甚至都见不着爹一面,哪怕张巨鹿在家中闲暇无事,也只是在书房雷打不动,从不露面,几个女儿只敢带着那些见着首辅老丈人都站不稳的丈夫,站在书房门口隔着房门,怯生生问安几句,张首辅顶多就是不轻不重嗯一声,很多时候干脆理都不理。

张首辅偶尔见着了才会走路的孙子,才能有些浅淡笑意。所以在府上,能跟这个权倾朝野的爹说上几句话的,也就只剩下尚未出嫁的张高峡了。

紫髯碧眼的首辅大人今日独坐光线昏暗的书房,这座书房就是张府的雷池,连女儿张高峡都不怎么能走进来,这么多年来能在这儿落座的人物,自然更是屈指可数,桓温算一个,因为房内椅子就一把,谁坐下,就意味着首辅大人必须站着了。

张巨鹿对美酒佳肴从无兴趣,也无纳妾,妻子是恩师老首辅的女儿,那位老妇人当初嫁给张巨鹿的时候,京城就有首辅女儿状元妻的说法,等丈夫也当上首辅后,更是尊容至极,哪怕当今皇后赵稚见着了也要以礼相待。只是两人感情清淡如水,一年到头也说不上几句话,相敬如宾更如冰罢了。张巨鹿对纵横十九道也无兴致,倒是对黄龙士首创的象棋十分痴迷,只是除了桓温这个老友,极少跟人在棋盘上厮杀,更多时候都是自己跟自己下,下了二十来年,也没厌烦。此时张巨鹿就在棋盘上分别挪动红黑棋子,这副棋子棋盘俱是象牙雕琢而成的昂贵象棋是当年元虢送来的。状元榜眼探花年年有,可永徽之春那短暂四年中进入朝廷视野的那拨“年轻俊彦”,却是如今庙堂上各掌大权的名臣,以至于注定要在青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大篇幅溢美之词。这些当下年纪都不小了的权贵,元虢是最有“意思”的一个,公认才气最高,名声却最为不显,性子最为跳脱,最浪荡无良,搁在寻常文臣身上,这叫做名士风流,可对一个想要成为阁臣的官员而言,这样的形象,很致命。所以当时张党该由谁接过衣钵,张庐该换成哪个姓,就根本没谁会想到那个在工部厮混的元侍郎,不说赵右龄王雄贵殷茂春,就连品秩相当的刑部韩林都要比元虢更出彩,很难想象元虢是这五人中第一个跨过四品门槛的家伙,可惜光有好的先手于大局无益,官场本就是个讲求循序渐进,后劲越来越重要的地方,否则就只有虎头蛇尾的惨淡下场。

张巨鹿双指夹住一枚棋子,轻轻敲打棋盘边上叠起的一堆“死”棋,自言自语道:“棋是好棋,就是差了火候,称不上一招收放自如的妙棋。此时收得太拢,接下来只能是要么不放,要么就必须放太多了。不过也是人之常情,输了那么多年,再不扳回一城,以后想赢他一回连机会都没有了。”

这位首辅看了眼七零八落的棋盘,没了兴致,站起身,走到窗口,院中绿柳才黄半未匀,果然是入春了。

张巨鹿陷入沉思,转身去棋盘上捡起一枚红色棋子,刻有“相”字。

张巨鹿笑了。

“趁着元本溪谋划未及。一物换一物,是时候交给你了。”

――――

在那道圣旨约莫该到了北凉道边界的时候,有一骑于清晨悄然出城。

这位白衣男子,斜提一杆梅子酒,沿着御道径直离京。

这一天早朝在殿外沉闷春雷声中,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宣读了三道圣旨:礼部尚书卢道林辞去官职,告老还乡。由工部侍郎元虢递补。

陈芝豹辞去官职,封王就藩西蜀。兵部尚书由侍郎卢白颉升任。

京城震动。

传闻有数位骨鲠老臣踉跄出列跪地,泣不成声,当庭直谏天子,言语顾不得半点含蓄,直截了当诉说莫不可将那陈芝豹放虎归山,还说北凉便是那前车之鉴,养虎为患一次也就罢了,怎可再让陈芝豹得势。

皇帝陛下以“无事退朝”四字作答。

如此一来,各自官升一级的元虢卢白颉两位新任尚书,都没有太多道贺声了。

暮色中,一位中年白衣僧人很荒诞地带了位妇人在身边一同入城,时下人人皆知朝廷正大肆灭佛,城门甲士都这对男女瞪大了眼睛,一脸匪夷所思,这和尚是来太安城找死不成?见惯大场面的京城百姓也纷纷侧目,眼神就跟看妖怪差不多

姿色寻常的妇人轻声打趣道:“当年我想看你,踮起脚尖都见不着,得蹦蹦跳跳才行。”

白衣僧人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笑脸温暖,“那会儿就觉着哪家的闺女,脚力真是好,足足蹦跳了好几里路。”

妇人拧了他一把,哼哼道:“到了京城,少勾搭狐媚子!”

“哪能呢。”

“只要有一个不知羞的狐狸精跑来勾搭你,看我不收拾你!”

“这个有点难啊……媳妇,你现在就动手吧。”

“吹,让你吹!你瞧瞧现在谁认出你了?再说了,那些还念念不休的女子,早已人老珠黄,我可不放在眼里!”

“媳妇,不放眼里,放在心上了啊。还不如不放心头放眼中呢。”

“找削不是?”

“……”

“这世上还真有人相信吃你的肉就能长生不老?”

“唉。”

“心若不诚,甲子吃斋持戒有何益。心若不善,百年出家修道有何用。我看呀,烧香求神拜佛,不如自己攒福做菩萨。”

“咦?媳妇,你也去听了慧欣方丈的那场讲经?你不是最爱听这个吗?”

“哼!当时是跟老方丈借钱去了,老和尚明明有钱,偏说没钱,就跟我叨叨叨这个!出家人不打逛语,不像话!”

“哈,媳妇啊,慧欣方丈说没钱确实不曾打诳语,那些银子,在他看来就是佛寺的砖块佛经的书页……”

“哦?那些银子不是你让笨南北偷偷藏到老方丈那边的吗?”

“哈哈,媳妇,快看快看,太安城的人就是多啊。”

“我想咱们家李子了,也想南北了。”

“我也想啊。”

“喂喂,前边两个使劲儿瞧你的男子,是谁?难道除了黄龙士那家伙,还有男人要跟我抢男人?当心,你去帮我找块板砖来!找拍不是?!”

“呃,一位是皇帝陛下,另外一位叫元本溪。”

“那我买胭脂去了……”

“我去跟他俩借些银子?”

“我傻啊,跟老方丈们借钱可以不还,跟他们借,我能不还?”

“也对。”

前方两人双手合十,虽说都不信佛,但仍是朝这位曾经西行万里的白衣僧人行了一礼。

可这位白衣僧人,则转身笑望向媳妇离去的背影。

――――

南诏槐州不太平,一路行去,满眼皆是逃难的百姓,斜塌的木梁,坟包般的乌青砾石堆。五溪交汇的江上木商古道,没了往日的繁华热闹,渡口码头上不见一艘船只停留。

一个小和尚和一位少女站在渡口溪边,少女趴在地面上,探出头拿还算清澈的溪水当作镜子,仔细捋着额头鬓角的絮乱青丝。

精疲力竭的少女坐起身,拍了拍身前的尘土,无奈道:“笨南北,那些难民都吃不饱,你给他们讲经说法有什么用啊?也填不饱肚子的。”

“师父说意起缘生……”

“打住打住,听你给人说经就会觉得饿,你再叨叨叨叨,我就真要饿死了。”

“哦。我给你找吃的去!”

小和尚和少女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阴阳怪气的言语,少女侧头看去,眉头紧皱,是一群吊儿郎当的地痞,多达三十几人,身材健壮,大多披兽皮挂肩,比起普通的浪荡子显然要孔武有力许多,大概就是江湖上所谓的五溪蛮子了。少女站起身,扯了扯小和尚的袈裟袖口,眼神示意他打不起惹得起。搁在以前行走江湖,她可不会这么好说话,论起打架揍人的功夫,她还算马马虎虎,只是带上身边的笨南北后,她就很少惹事了。这帮五溪蛮子嘴上秽语不断,不过他们外地人两个也听不懂拗口方言,不过蛮子们的眼神说明了一切,他们看上了小和尚身边的少女。因为皇木争江案,槐州五溪一带被战火殃及,而且离阳朝廷本就对南诏掌控不力,有些势力的,没少做对中原商人趁火打劫的勾当,许多庄子店铺都被扫荡一空,这都算幸运的,破财总归还能消灾,许多人家连命都说没就没了。

少女轻声说道:“咱们跳溪。”

小和尚摇头道:“你不是饿了吗,哪有气力游水。”

少女气得就想要敲这个笨蛋的脑袋,可小和尚已经独自走上前去,双手合十,拦在路中间。

一名五溪蛮子快步上前,对着这个找死的小秃驴就是当头一拳,后退几步,抖了抖手腕,一阵生疼,转头唧唧哇哇说了一大串。

下一位五溪蛮子狞笑着小跑起来,高高跃起,往死里斜踹向这古怪小和尚的胸口。

小和尚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神情依旧平静。

那伙五溪蛮子显然都被狠狠震惊了一下,其中几人开始抽出锋利雪亮的弯刀。

少女正要上前拖拽小和尚跳入溪水,小和尚转头咧嘴一笑,晃了晃那颗光头,眼神坚毅。

小和尚重新转过身,默念一声,合十双掌拉伸开去一尺,然后猛然合十。

五溪蛮子愣了一下,误以为撞上铁板了,结果等了片刻,四周毫无动静,哈哈大笑,其中一名刀客用刀背敲打肩头,桀桀阴笑走来。

小和尚那件袈裟飘拂不定。

“我佛如来。”

平静溪水之中,顿时掀起一阵毫无征兆的惊涛骇浪。

一条溪水汇聚而成的狰狞青龙做天王张须状!低头朝那群五溪蛮子咆哮如雷鸣!

吓得众人屁滚尿流。

这次离开家后再没有买过一盒胭脂的少女坐到渡口边上,没有任何惊喜,反而神情黯然。

小和尚挠了挠头,蹲在少女身边,嚅嚅喏喏了半天,终于开口。

“李子,我只是个和尚,什么都不会,只会念经啊。”

“念经就非要成佛吗?!谁稀罕你的舍利子!”

“李子,你饿不饿?我给你化缘去呗?”

“……”

“东西?”

“……”

“李东西?”

“……”

小和尚唉了一声,叹息着托着腮帮遥望远处。

背对小和尚的少女抬起袖子,抹了抹脸颊。

――――

一支百人精锐轻骑护驾的车队已经看见那块幽州界碑,再往前没几步,就是北凉道了。

挂明黄色帘子的马车内坐着一位印绶监的大太监,捧着一只睡觉都不敢离手的金漆盒子,盒内便是那离阳朝廷赐颁北凉的诰敕圣旨。

老太监越是临近北凉,眼皮子就跳得越厉害,不断告诉自己只要踏足北凉道辖境就心满意足,哪怕暴毙途中,好歹也算将圣旨携带到了北凉道土地上。不过他终究是心存侥幸,思来想去,还是不认为那位年轻新藩王胆敢派人行刺或是拒收圣旨。

然后马车突然停下,印绶监老宦官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气息,掀起帘子一看,心一下子沉下去。

幽州界碑附近,有不计其数的铁骑一直蔓延到了视野中的驿路尽头。

祥符元年春分后清明前,护送圣旨的车队尚未进入北凉,便被两千北凉铁骑驱逐出三百里。

同时,有一支八千骑军兵临河州朱楼军镇,还有六千兵马矛头直指河州铁霜城。

圣旨不得入北凉寸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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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龟孙子老王八

姚府来了名不起眼的外乡客人,一门五雄杰的姚家每日里访客络绎不绝,倒是没有谁会对此上心。不过姚家虽说是太安城里的新贵高门,来访勋贵里头却少有真正的庙堂重臣,不说张首辅,便是六部主官也没有一个,今天总算有个老头“坏了规矩”,拎着壶剑南春烧就来找人一起喝酒,把姚府门房吓了一跳,乖乖,竟是门下省左仆射桓温桓老爷子大驾光临,来不及禀报家主,急匆匆要自作主张开仪门迎接,不曾想老爷子脚底抹油,直接就从侧面溜进府中了。本朝理学宗师姚白峰赶忙带人去寻找那位坦坦翁,不曾想是好不容易在一座凉亭里看到了老人,亭内有位年轻京城士子正跟姚白峰的嫡长孙在棋枰上论英雄,来府上不蹭吃喝却是蹭名声的年龄相仿旁观者,则围成了一圈,很讲究观棋不语真君子的规矩,只有一个老头儿挤不进人堆,干脆就站到了亭椅之上,居高临下望着战况胶着的棋局,总是喜欢出声瞎指点,若是金玉良言也就忍了,可次次支招,臭棋篓子的水准一览无遗,很惹人厌,故而每次胡乱言语都会惹来白眼无数,满身酒气的老人乐此不疲。姚白峰哭笑不得,默默靠坐着廊柱,不去打搅坦坦翁的闲情雅致,姚大家身边有一张于姚府而言也很陌生的年轻面孔,这位年轻人也站到廊椅上观看棋局走势,桓老爷子仅是瞥了一眼,就继续在那儿指点江山,传授姚登穉该落子何处,被足足呱噪了半局棋的姚家嫡长孙无奈一笑,自然不会依着那醉酒老头儿的言语,在他棋盘落子后,就听到高处老头儿冷哼哼说了昏招二字。

也不知是谁头一个发现了凉亭中坐着的国子监左祭酒,赶忙朗声致礼,如此一来,就没谁在留心棋局胜负了,一位位赶忙恭敬作揖,亭中士子多是小门小户的出身,之所以能认出姚白峰,归功于有人新入国子监,遥遥听过这位理学宗师讲学授业。姚白峰笑了笑,抬臂指了指站在椅子上的拎酒老头儿,温言笑道:“你们这些孩子啊,拜我作甚,没瞧见还有位左仆射大人在这儿呢,官帽子比我大多了。坦坦翁,你说是不是?”

桓温气乎乎道:“棋才下了大半,继续继续,你们两人莫要当那没有下边的宦官。”

亭中士子都被惊吓得不轻,一时间呆若木鸡。只见坦坦翁身边站着的年轻人跳下椅子,穿过人墙缝隙,往棋盘那边走去,弯腰捻起一颗白棋,轻轻敲在一处,微笑道:“收官完毕。”

然后直起身转头对众人笑道:“来,别傻站着了,咱们一起拜过左仆射大人,这样的大好机会别错过了。”

桓温走下长椅,摆手道:“免了免了,老夫今天也就是个客人,万万不敢担下客大欺主的骂名。你们识趣的,就别把老头子我往火坑里推,否则万一将来有哪天落在老夫手里,看不使唤你们徒步走上七八里路买酒去,连那酒钱都还得你们出。”

姚白峰让嫡长孙把一群感到荣幸万分的士子送出凉亭,只余三人,桓温跟姚白峰这两位国子监新老左祭酒的老家伙对坐棋局,“收官”的年轻人则站在姚白峰身后,桓温盯着棋局,笑了一声,“还真是给你收官了,方才那群娃儿就没这份棋力手劲。”

姚白峰点头道:“桓大人,这位便是先前我与你说起过的孙寅,今年科举文魁,非他莫属。”

桓温笑容恬淡道:“左祭酒大人啊,心心念念,就真给你心想事成了?你老打着瞌睡,北凉那边就给你递过枕头了?有啥秘诀不,你给说说?”

姚白峰岂会听不出坦坦翁言语里的“杀机”,显然是信不过北凉出身的孙寅,皱了皱眉头。孙寅坦然笑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桓温抬起头,平静问道:“哦?怎讲?”

孙寅答道:“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后,还望桓老爷子的门下省收留在下。”

桓温自顾自说道:“嗯,三年不参加科举,若是常人不算什么,反正考了也考不出大功名,听说你精通制艺,是冲着那连中三元去的,就有些难得了。不去近水楼台的国子监,不去碧眼儿的六部捞取油水,不去清贵的翰林院挣取声望,跑来清水衙门的门下省坐冷板凳?有点意思。趁着凉亭里没外人,老夫借着酒意把话说清楚,北凉出了个严杰溪,出了个白眼狼晋兰亭,老话说事不过三,老夫总觉着该是出个身在赵室心在徐的枭雄人物了,所以老夫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仍是信不过你,姚白峰这老儿呢,桓温很熟,老家伙一辈子都只跟故纸堆里的圣贤打交道,人心险恶他是不懂的,认不出几只人皮鬼,老夫不一样,大半辈子都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打滚,你小子,老夫不喜欢,很不喜欢,所以老夫在世一天,就不准你考取功名,只能来门下省从小吏做起,如何?”

孙寅平静道:“无妨。”

姚白峰气极,也不称呼坦坦翁或是左仆射大人了,直呼姓名,“桓温!你不要欺人太甚!”

桓老爷子喝了口酒,斜眼道:“咋的,要揍我?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再说了,我揍过了右祭酒晋兰亭,再跟你左祭酒打一架的话,国子监的脸面往哪儿搁去?”

姚白峰起身怒道:“孙寅,别理睬这混账老头儿,咱们走,由着这家伙自己撒欢去。”

桓温笑道:“好了好了,老姚啊,你也别演戏了,瞧你这皇帝不急太监急的,人家孙寅都还老神在在的。别得寸进尺啊,要不是我看在咱俩好几十年的交情上,才懒得出面当这个恶人,把话说到底,这小子就算真的一口气把会员解元状元都拿到手,你以为朝廷敢用他,碧眼儿会用他?成名太早太盛,不是好事。赵右龄他们几个能有今天的出息,不是他们本事有多大,而是碧眼儿的心有多宽。做学问,你老小子自然厉害,是文坛上的王仙芝,可当官啊,你还不如人家晚辈孙寅。我虽不喜欢你这个有意托付衣钵的得意门生,可好歹冒着晚节不保的风险,做了他的护身符,进了门下省,少了是非,就算在太安城扎下脚跟了。朝廷已经有个晋三郎,再难对北凉年轻人破格提拔了,而且孙寅胆敢在这几年撞到碧眼儿的刀口上去,不死也要脱几层皮。你再跟我嚷嚷,我就收回话了,由着你害死孙寅,咋样?”

姚白峰说不出话来。

桓温把酒葫芦丢给左祭酒,“去,亲自给我装满酒,就当你赔罪了。”

姚白峰怒气冲冲掷回酒壶,重新落座。

桓温小心翼翼捧住酒壶,瞪了一眼,然后轻声感慨道:“三省六部,朝廷一直有意在中书省不设主官,我桓温虽然顶了孙希济的位置,成为门下省的左仆射,不过门下省一直成不了气候,照理说本该是中书省的应声虫,可如今中书省由那些殿阁大学士和一座翰林院对峙争锋,发不出什么声音,门下省就成了可怜虫,这才让做尚书令的碧眼儿成了本朝首辅。但是六部势大,这也不是长久之计,户枢不蠹,流水不腐,庙堂这座大房子,一些栋梁是该换一换了。孙寅,老夫考校考校你,已经出题,你来破题承题,大致说说看接下来的庙堂走向,以及为何会如此。”

孙寅笑道:“那先从三道圣旨中的两道说起,卢白颉升任兵部尚书,元虢递补礼部尚书。尚书省有张顾两庐,权倾天下,如今顾庐已经从顾剑棠大将军换到小人屠陈芝豹再换到泱州卢氏棠溪剑仙,顾庐人心渐散,再难像以往那般同气连枝,随着广陵道卢升象进入兵部,兵部便真正是皇帝陛下的兵部了,顾庐已是徒有其形而无其神,第二任主人陈芝豹离任前打压司库主事黄萼,原先的顾庐主心骨顾剑棠故意视而不见,便是从边关主动传递给朝廷一个消息,顾庐不姓顾了,以后该姓什么,皇帝陛下说了算。顾庐一去,就只剩下张党盘踞的张庐,本该是更上一层楼的景象,但首辅大人并未如此行事,事实上这十年来首辅一直就有意自断枝叶,驱逐元虢,斥出韩林,刻意疏远发家之地的翰林院,任由储相殷茂春更换门庭,最后让吏部赵右龄与户部王雄贵两虎相斗,张庐做出了出人意料的选择,留下了相对势弱的户部尚书,而非赵右龄。可以说张党在朝廷,这几年是在步步后撤,但无妨,只要首辅大人坐镇张庐,谁都不敢造次。首辅当初蛰伏翰林院十数年,是无人知晓的先手,在尚书省的布局,则是让很多人雾里看花的中盘,接下来大概是要收官了,礼部尚书不让众望所归的储相殷茂春接任,显然是收官阶段‘明君权相之争’的第一步,双方皆有默契,殷茂春在接下来数年内,将会结束中书省一盘沙无主官的格局,成为名义上的首辅权力上的次辅,与时下尚书令张巨鹿平分秋色。而礼部尚书元虢会接过首辅大人的尚书令,并非是那理所应当的张庐下一任主人户部王雄贵,加上有桓老爷子坐镇门下省,当和事老,三省融洽,不至于为党争消耗太多国力,至于吏部赵右龄,撑死了也就是在死前得个殿阁大学士的头衔,死后再拿个极为靠前的美谥,先丢里子,却能再得面子,大体上说得过去,何况有亲家殷茂春先一步隆重上位,赵右龄也得避嫌。”

桓温频频点头,笑眯眯道:“那我桓老头儿死后,谁来执掌门下省?你孙寅莫要奢望,我死之前定会密折陛下,不让你太过得势的。”

孙寅神情淡然,微笑道:“有能耐下这盘棋的人物,又不是只有张首辅,既然储相殷茂春已经浮出水面,便自然会有下一位储相如今在做潜龙在渊的隐相,只不过此人是谁,身处何方,我孙寅可猜不到,大概还得等上好些年。不过此人定然不会是首辅与左仆射大人的门生。”

桓温哈哈笑道:“小子可以啊,往后二三十年,大抵如此了。回头老夫带你去碧眼儿府上,你与他下几盘象棋,多半要输棋的碧眼儿肯定记恨你,你就能更加安心本分在门下省当门下走狗了。”

姚白峰脸色不悦重重冷哼一声。

孙寅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老爷子,为何要揍那晋三郎一拳?”

桓温撇了撇嘴角,“晋兰亭那小子啊,给离阳老百姓当父母官应该不错,给陛下当臣子更是忠心,不过说到做人,就忒不地道了。我揍他,是为他好,省得太过志得意满,自以为有我跟碧眼儿给他撑腰就目中无人。对了,老姚,这小子在国子监拉帮结派,我替你出了口恶气,放话说要还他熟宣的银钱,你替我把钱还了吧?”

姚白峰冷笑道:“你觉得我会帮你出这份银子?”

桓温晃了晃空荡荡的酒壶,一脸无奈道:“没钱没酒,这日子没法过了。”

孙寅继续问道:“听说北凉新藩王陈兵幽州边境,拒收圣旨?”

桓温笑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嘛,如此一来,朝廷此番试探底线,也该知晓他新凉王不是好招惹的软柿子了。以后再拿捏北凉,就得掂量掂量,像颁赐谥号这类台面上的出招,不会太多,只是南粮入凉的漕运这类暗地里的阴招,比以往就要多了。话说回来,惊蛰时节大殿上商议谥号,说了良心话的,严杰溪只算半个,一半是惺惺作态,唯独你姚白峰傻乎乎触了大霉头,以后啊,国子监肯定是晋兰亭的囊中物了。也好,我本就不想你老姚有个一官半职,做学问的就闭关做学问,比什么都强。离阳一统春秋后,陛下对天下士子十分宽容,还不曾有过一桩文字狱,我可不希望出现在你们姚家身上。”

姚白峰感慨道:“既然能容天下,为何不能容下一个死人的美谥啊?”

桓温白眼道:“姚白峰啊姚白峰,读书读傻了不是?君王不是人?就不能有七情六欲了?你就知足吧,摊上这么一位明君,已是做臣子的莫大福气了。”

姚白峰哀叹一声。

桓温递过酒壶,“老姚,算我求你了,来壶好酒,满肚子老酒虫子在跟我造反哩!”

姚白峰无可奈何,接过酒葫芦离开凉亭。

桓温笑呵呵道:“坐下吧,迂腐老书生总算走了,你我尽可以说些大逆不道的言语。”

孙寅坐下后轻声道:“先帝与当今天子之间有一个北凉王,陛下与太子赵篆之间,则是轮到了咱们首辅大人,大将军好歹天高皇帝远,手握三十万精兵,有北莽虎视眈眈,朝廷就不敢对徐家卸磨杀驴,也就只能等徐骁死后拿谥号恶心人,可张首辅……”

桓温瞥了眼这个年轻书生,缓缓问道:“你这么聪明,北凉知道吗?”

孙寅反问道:“我来太安城,不为帝王谋,只为苍生谋,桓老爷子相信吗?”

桓温盯住孙寅,然后叹气道:“曾经有个叫荀平的读书人,也是这般志向,到头来死得很惨。”

亭外院中,一群春莺叽叽喳喳,争夺着阳光和煦的暖树枝头。

桓温突然说道:“北莽铁蹄南下,北凉王为中原死守西北门户,朝廷见死不救,徐凤年战死边关。如果真是如此,桓温希望自己那时候已经死了,看不见这一幕。”

孙寅平淡道:“真有这朝野上下普天同庆的一天,我上坟敬酒时,一定会给老爷子说一声的。”

桓温笑骂道:“你这龟孙子!”

孙寅面无表情回骂道:“老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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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麻衣如雪

塞外荒漠上,有一骑西行,腰间佩有双刀,男子穿了一身粗布麻衣。

凉州再往西,古有凤翔临谣青苍三座军镇,控扼中原上游,同时与铁铁门关互为犄角,一起钳制广袤西域地带。只是如今三镇早已荒弃,沦为十数万流民的绝佳窝藏点,这些待罪之身的亡命之徒,尤为骁勇善战,别说青壮男子,便是妇人与七八岁的孩子,只要给他们一杆木矛,就敢跟北凉甲士拼命,凉州边军历来就有拿流民演武练兵的习惯,这些罪民的血性,大半也是北凉铁骑逼出来的,不得不狗急跳墙。北凉游弩手的筛选,第一件事就是丢进这里,只给一匹马一张弩一柄凉刀,然后自求多福,能活下一个月,才算跨过了第一道门槛,死了的话,连收尸都是奢望,早给那帮恨北凉入骨的罪民鞭尸鞭到碎烂。远离边境的陵州百姓都说在那儿长大的孩子,最喜欢踢着玩耍北凉阵亡军士的头骨,所以那里的家伙,都人不人鬼不鬼,十分瘆人。

这一骑西去两百里时,就遇上了刚刚投入此地的一伙未来游弩手,双方一触即发,根本没有任何言语,粗麻男子轻描淡写挡下了短弩攒射和两拨冲锋,不曾伤人,这些精锐甲士无功而返,就不再奢望啃下这块硬骨头,虽说返回凉州后斩首多寡跟赏银多少挂钩,只是初衷仍是活下来,既然摆明了砍不下那厮的脑袋,在捡回一根根弩箭后就默默绕道离去。这块流民群聚之地,藏龙卧虎,不乏在离阳那边犯事后逃窜塞外的江湖人士,能在这儿站稳脚跟的,不是武道境界高,就是精通旁门左道,因此那帮甲士遇上这名披白麻衣的佩刀骑士,并不觉得如何奇怪,倒是奇怪这个瞧着岁数不大的家伙竟然连一柄刀都没有出鞘,就挡下了所有攻势,让他们心生忌惮。

十数万鱼龙混杂的流民并不分散,主要集中在由东往西青苍临谣凤翔这三座从离阳地图上除名的弃城,因为一旦分散开去,肯定就沦为北凉甲士的刀下鬼,流民少有兵器傍身,这样的散兵游勇,遇上有望成为北凉精锐斥候的成队甲士,再不怕死也得死。至于为何北凉不一鼓作气攻下三城,能活着就属万幸的流民懒得去计较这个,巴不得北凉王老人家把他们当作一个屁给放了,不过听说这位人屠已经死了,他们半信半疑,一开始或多或少松了口气,然后三城都传言新王上位,要拿他们开刀立威,很快就要大兵压境,立即让人提心吊胆起来。这些流民其实最恨的是那个毒士李义山,当年徐家入主北凉,那些稍稍流露出异心的当地豪族门第,青壮都给赶尽杀绝,一个不剩,不高过马背的孩子则被驱赶到此处,之后北凉甲士来此猎取军功,以及不许凉州流入此地一斤盐一块铁,都是出自李义山的授意,早年还有人贪慕荣华富贵,希冀着用三城秘密军情当投名状,以此跟北凉换一份安稳日子,结果就让李义山下令宰杀殆尽,直接抛尸青苍城外,所有流民这才彻底死心,姓李的那是铁了心要让他们做一辈子的孤魂野鬼啊!至于老北凉王徐骁,以往流民倒是恨得一般,更多是畏惧,如今人屠死了,他们转为恨了,因为有人有鼻子有眼地说了,人屠死前有遗言,要新王用二十万流民给他陪葬,好在阴间凑足雄兵百万,才可以去跟阎王爷扳手腕。这种乍一听相当匪夷所思的鬼话,在朝不保夕的流民之地,竟是没人不信!

一骑临近青苍城,暮色中依稀可见几处村庄的炊烟袅袅,这一带就少有北凉骑卒胆敢肆无忌惮游掠了,上一次,还是经略使大人的儿子跟一位重瞳子,来这儿远远绕城逛荡了一圈。佩刀男子牵马而行,跟村口一户泥屋人家讨要了一瓢水,一家四口,一对肤色黝黑的健壮夫妇和一对没鞋穿的子女,眼神异常生冷,大概是被访客的腰间双刀给震慑住,才压下杀人越货夺取马匹的冲动,当家的汉子忍着肉疼,从水缸底艰难勺起一瓢浊水递出去,那人不是自己喝水解渴,而是暴殄天物地用作洗刷马鼻,这户人家的两个孩子都远远看着一人一马,眼神炽热。在这儿,有把铁刀,就更容易活下去,至于有匹好马骑乘,纯粹是件很奢侈的事情,有靠山还好说,否则等同于在脸上写有“跪求一死”四个大字。脸庞年轻头发却灰白的骑士递换葫芦瓢的时候,斜眼瞥了下两个孩子,同样是看刀,倒马关那儿有个稚童,是为了心目中那个干干净净的江湖梦,这里的孩子,是想着被人杀时如何杀人,两者有天壤之别,但没有对错之分。牵马离去前,他从鼓囊囊钱袋子掏出一块分量很足的银子丢出去,那汉子接住了银子,狠狠咬下一口,朝他咧嘴一笑,眼神中谈不上什么感激。

没多久,汉子喊上村子二十几号青壮男子,提着家家户户可以少了暖被娘们独独不能少的木制长矛,还有些壮实妇人和稍大孩子也不甘落后,气势汹汹,截住了那不小心露了黄白物的外乡游子,说是拦截并不准确,因为那家伙出了村子没多远,就停下马,好似一直在等他们。那悬刀单骑,将钱袋子往身前空地上轻轻一扔,用地道的北凉腔调说了一句:“不怕死,有本事,就拿走。”

如此一来,反倒是没谁敢率先轻举妄动,那一袋子银子当然诱人,只是这佩刀骑马的年轻游侠瞧着不像是容易被劫杀的短命货色。游侠见他们没动静,一夹马腹,马蹄轻轻踩地,前往那袋子银钱。就在此时,一根木矛疾速掠出,被削尖锐的长矛直刺游侠的胸膛,出矛之人是名高大结实的少年,矛术是少年用刺杀无数只奸猾沙鼠喂养出来的,自是指哪刺哪,准头没话说。只是木矛凌厉,可惜那游侠儿不知如何动作,就掉转矛尖,轻巧握住了木矛,除了不知所措的狠辣少年,其余汉子妇人都提矛后撤,以此跟少年撇清界线。佩刀游侠用矛尖刺透钱囊,策马缓缓朝少年而去,钱囊针织严密,滑落木矛中段便停下。马蹄不重,却声声敲在流民心口上,那见财起意的少年没有束手待毙,不退反进,面朝一人一马撒脚狂奔,不跑直线,如蛇扭曲滑沙,身形灵活的少年稍稍掠过马头半丈处,脚尖一拧,狠狠转折撞杀向马腹侧面。游侠随意伸手,握住了少年的头颅,高高抛起,矛尖直指少年腹部。

这时候那些汉子妇人身后传来一声哀嚎,一个骨瘦如柴的女童踉跄冲出人墙,游侠皱了皱眉头,长矛在空中倒划出半个圆弧,少年重重坠地,逃过了被自家木矛穿透而死的命运,他摔得不轻,但是晃了晃脑袋,竭力站起身后,将面黄肌瘦的小女孩护在身后,死死盯住马背上斜提木矛的游侠。

游侠儿丢掷出木矛,倾斜钉入少年和女童身前几步的黄沙中,他的目光跃过少年头顶,望了一眼那帮流民汉子妇人,这才勒了勒马缰,转身扬长而去。

皮包骨头到连生冻疮都无肉可烂的女童,呜咽着抱住相依为命的少年。大难不死的少年双手颤抖着拔出长矛,把那只沉重钱袋子扯到手上,打开绳结,只倒出一小块碎银子,然后就要把钱囊交给村里长辈“分赃”,不是少年穷大方,而是别提什么独吞,就是稍稍要多了点,也都要挨一顿痛打。只是这一次,让少年感到大出意料,村子里那三十几个男女,没有谁来上前接过钱袋子。少年不蠢,记起了游侠临走前的那一眼,显然是那位江湖高手让这些人不敢碰银子。少年家中早早没了长辈,哪怕没读过一天书识过一个字,也让这个世道教会了些人情世故,就用银子跟那些人买了斤两少到可怜的干肉粗粮。

挥霍完了一袋银子,少年没有急于返回村庄,而是把仅剩的小块碎银交给妹妹,蹲下身,让她骑在脖子上,缓缓站起身,提着那杆差点要了他性命的木矛,少年心中有些懊恼那只钱袋子也给人拿了去,他望向青苍城那边,已经看不见那位游侠了,少年笑脸灿烂道:“小草根儿,是银子呦。”

死死攥紧碎银子的小女孩下巴搁在哥哥脑袋上,使劲嗯了一声。

那一骑赶在门禁之前进入了城墙破败的青苍城,这里没有关牒一说,能活着就是最大的关牒,谁管你的姓氏你的户籍。在这座城里,你是张巨鹿张首辅都没用,是皇帝的儿子也一样。恐怕只有是北凉那姓徐的,才能说话作数。游侠儿进城以后,高坐马背,打量四方,跟北凉辖境内的城池的确不像,跟是富饶还是贫苦没什么关系,倒马关也穷,只是倒马关内的路上行人,活得安稳自在,青苍城内大街上,其实不乏有锦衣绸缎的阔绰汉子抛头露面,不过人人自危,相互打量,都戒心深沉,而且少有落单的游人,多是成群结队,一些蹲在街边闲来无事的地痞青皮,也不似中原地头蛇那般意态懒散,给人半死不活的感觉,此刻抬头看他的几伙人,就是一个个凶光四射,似乎一下子就算计出他一马两刀一身家当能卖出多少银两,也掂量出到底该不该为这份横财去拼命。在这种人人豺狼的险恶地方,如果丢入一个吟风诵月的读书人,恐怕也就是被当场乱刀砍死的下场了。

游侠轻轻抬头,看见了那栋城内最为高耸的狼烟箭楼,十数万流民,将近二十年,只有四个人杀出一条血路,自封为王,其中三人分别占了凤翔临谣青苍,割据自雄,最后一个“藩王”在临谣凤翔两座旧军镇之间,成立了个养活近万人之巨的门派,手握青苍的这一位,因为常年被北凉游骑钝刀子割肉,势力最为疲弱,不过性子也是最是暴戾,本名蔡浚臣,曾经是位离阳江湖上不入流的剑客,后来在这边侥幸出人头地,就给自己取了不伦不类的绰号,又酸又长,叫什么千霜万雪梨花剑,一有成名剑客莅临,就会被这位青苍之主“请”去切磋剑术,然后那些剑客就没有然后了,那些佩剑都成了蔡浚臣的珍藏玩物,遇上烦心事,就喜欢往女子身上种满名剑,美其名曰“一树梨花”,可见这位被本地流民尊称西夏龙王的城主“风雅”得很。

游侠顺着视线中的狼烟箭楼一直往西,蔡浚臣的“龙王府”在城的最西面,没法子,青苍离东面的北凉最近,蔡浚臣弃城跑路的时候能更快一些。西夏龙王口口声声说走总有一天要带兵打到那座清凉山,谁信?恐怕蔡浚臣自己第一个不信。

青苍城内的龙王府,囊括整座西城,按照京城形制,也分出内宫城外皇城,所谓的皇城城墙也不过是高两丈余的红漆城垛,不过城内一些殿阁倒还真是花大血本贴满了明黄色琉璃瓦,好不容易有那么点帝王人家的气概,又都给高低不一的箭楼给毁得一干二净。青苍每次有人造反,皇城墙都是被轻轻松松一翻而过,然后就是这些刺猬般的箭楼建功。不过这类揭竿而起,撑死了就是两三百号人,甚至不如流民之地的一些马贼混战。这一骑在距离皇城大门还有一百丈,就给拦路关卡的一队皮甲步卒截下,持有难得一见的鲜亮铁矛。为首是位校尉模样的佩刀壮汉,穿有一件旧南唐样式的铁甲,他瞥见那胆肥家伙的两柄佩刀后,就再挪不开滚烫视线,朗声大笑道:“有贼子擅闯皇城,儿郎们,就地格杀!”

二十余持矛步卒呼啦一下就冲杀过去,没任何阵型可言,但胜在身形矫健,悍勇无比。

那校尉突然厉声喊道:“等等!”

步卒们硬生生止住步伐,唐甲汉子抽刀,指了指那名游侠,嘿嘿笑道:“小子,刀是好刀哇,死前给爷说一说你佩刀的名字。抢名刀不比抢娘们,后者可以不用管姓名的,爷不懂怜惜娘们,却是爱惜好刀的汉子。”

游侠儿一身麻衣如雪,笑道:“一柄绣冬,一柄过河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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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待客之礼

身披旧唐甲胄的校尉咀嚼了下两个名字的意思,也没嚼出什么山珍海味,倒是觉得不太讲究,主要是太不能吓唬人了。有些失望的校尉提起刀尖指了指粗麻男子,二十余持矛步卒一哄而上。马上年轻人神情自若,右手食指轻轻叩击紧握马缰的右手手背,就在步卒即将出矛将一人一马戳成刺猬的时候,有一骑突出皇城,一声雷鸣大喝试图阻止步卒的冲杀,不过仍有两名矫健步卒收手不及,迅猛递出了铁矛,然后这两名守城卒子就砰然一声,连人带矛往后倒飞出去,好似胸口被一根巨力羽箭穿透,炸出一大滩血水来,坠地死绝。唐甲校尉有些眼力劲,还算识货,麻衣游侠的这一手杀人无形的技艺,若不是一名武道小宗师,他就把自己的眼珠子挖出来。他拨转马头,对那名皇城大门策马奔出的将领恭敬低头抱拳道:“末将见过征东大将军!”

被尊称为征东大将军的中年将领有意无意瞥了眼游侠的脸色,察觉到那人嘴角有一丝生冷讥诮,这位粗粝汉子竟是老脸一红。他的这个大将军,自然是野得不能再野的路数,青苍之主蔡浚臣给封的官职,封赏功臣,给些什么二品三品的官职头衔,反正不要他蔡浚臣半颗铜钱。除了他这个征东大将军,还有安西镇北巡南三个,反正凑足了东西南北,青苍以东,可就是那北凉,所以征东大将军贺大捷这些年一直没少被同僚政敌取笑,都说等着他去北凉那边取得大捷。贺大捷名义上是大将军,手底下其实也就一千五六的兵马,披甲士卒不占半数。贺大捷没有理睬那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守城校尉,神情凝重朝粗麻男子一抱拳,竭力平静说道:“我王想请公子入宫一叙,公子意下如何?”

游侠点了点头,依旧没有已是涉足龙潭虎穴的觉悟,双手握住缰绳,望向城门。轻巧马蹄踩踏在青玉石板上,异常清脆。贺大捷跟在这一骑身后,神情复杂,心中惊涛骇浪,此人才近城时,就有密信传入龙王府,把他们那位夜夜笙歌不早朝的青苍王吓得不轻,赶忙踹飞身畔几条赤条条的嫩滑**,滚落下床,披上一件粗制劣造的龙袍后就要召开朝会,城里除了贺大捷,还有一位巡南大将军蒋横,加上王后和猫狗三两只的“文武百官”,对着一幅画像争执不休,蒋横执意要将这位昔日的北凉世子殿下先宰了再谈其它,这等机会千载难逢,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反正北凉新王本就有意要拿十几万流民陪葬老王,横竖都是一个死字,杀了画像上的那厮,退一万步说,即便惹恼了北凉铁骑,大不了带着这颗头颅和数千精锐逃往北莽南朝。蔡浚臣特地问过了青苍掌管谍子的心腹,询问北凉是否大举陈兵边境,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画中男子是单枪匹马出凉州,只身一人进入了青苍城。这让胆小谨慎的蔡浚臣就有些愈发吃不准了,难道这家伙活腻歪了,真以为靠着北凉王的身份就可以在流民之地“以德服人”,要他蔡浚臣脱了才穿上没几年的龙袍,纳头便拜?心甘情愿给一个嘴上没长毛的愣头青当狗腿子?蔡浚臣禁不住大多数文武臣子的怂恿叫嚣,一咬牙,原本已经下定决心让龙王府上高手尽出,带上两千铁骑,定要叫那小子今日毙命皇城门口。不过王后和贺大捷都不赞同,说那姓徐的放着位列离阳藩王之首的北凉王不做,跑来青苍城总不会是找死这般简单,就算没安好心,单身一人,在剑戟森严箭楼林立的龙王府也掀不起风浪,不如见他一面,且听他有何打算再做相应权衡,百利而无一害。结果贺大捷被一位老臣子甩脸子骂成妇人之仁,所幸有王后撑腰,才得以骑马出宫,迎来这位披麻戴孝的新凉王。

过了城门,还有一道宫门,徐凤年突然笑道:“贺大捷,听说你,还有方才那个守门校尉杨润玉,他的爹杨游学,以前在南唐,都是北凉步军副统领顾大祖的部下。”

贺大捷如临大敌,小心措辞,冷硬说道:“陈年往事不值一提,顾老将军当上了北凉的大官,自是好事,却也轮不到本将去道贺。”

徐凤年轻声笑道:“北凉的步军副统帅,不过是从二品而已,只有燕文鸾跟袁左宗,才跟你的征东大将军品秩相同。说到庆贺,该是顾大祖来给你庆贺才对。”

被挖苦至极的贺大捷冷哼一声。

宫门大开,走出十几号人,官补子所绘不是仙鹤锦鸡就是麒麟狮子,居中的竟然不是蔡浚臣,而是位凤冠霞帔的贵妇人,什么母仪天下的风范不好说,那些全身挂满的拇指大小珍珠,总让觉得很值钱。这一伙气势汹汹的家伙,要是在离阳,仅凭这一身僭越服饰,就该被抄家灭族了。宫墙内建有两栋箭楼,很快就有人弯弓射箭,给徐凤年来了一记下马威,是失传多年的西蜀连珠箭,母子连心箭,两箭长短不一,激射徐凤年面门。母子箭在西蜀连珠中不过是入门箭技,徐凤年拂袖先后接下两根羽箭,横在胸前,一寸一寸折断随手丢在地上,看见号称青苍第一号高手的巡南大将军蒋横抽出刀,走下台阶,往自己大摇大摆走来。徐凤年转头对贺大捷笑道:“这就是你们青苍的待客之礼?”

贺大捷板着脸说道:“是敬酒是罚酒,得看本事而定。”

徐凤年笑了笑,翻身下马,蒋横如同一匹脱缰野马,滚刀直撞而来,气势不可谓不凌人,只是当他相距年轻北凉王三丈之时,众人就见着了匪夷所思的一幕,蒋大将军刀法如虹,既好看又杀气滚滚,分明先声夺人占了上风,可这还没把刀子往那粗麻客人身上招呼呢,咋就身上开始冒出一条条涌泉似的猩红血柱子了?这可是形如战马撞入陌刀阵的凄惨场景啊,旁人觉着莫名其妙,巡南大将军自己最是如坠云雾,叫苦不迭,赶忙刹住了无异于自杀的刀势,就要果断后撤避其锋芒,身上被无影无踪的尖锐利器戳出了六个窟窿,他都不知道跟谁喊冤诉苦去,莫非眼前双手插袖分明离腰间双刀还有两尺距离的年轻人,是一位精通袖里乾坤的暗器高手?蒋横本来想着给龙王府挣取一些颜面光彩,青苍才好跟那北凉讨价还价,这下子绝了这份念头,就想着先退回去止血才是头等大事。不过眼前一花复一黑,巡南大将军这辈子就彻底没下文了,徐凤年一手提着蒋横滴血地面的脑袋,一手扯住无头尸体的衣领,斜向上重重一抛,砸向了射箭之人所在的箭楼顿时围栏碎裂。徐凤年身后的征东大将军贺大捷咽了咽一口唾沫,难免兔死狐悲,他与蒋横向来不对付,只是蒋横就这么一照面便横死了,难保下一个就是他还没有小宗师境界的贺大捷了。

徐凤年丢出头颅,恰好一路滚到台阶底,微笑道:“敬酒不吃,偏偏喜欢吃罚酒。”

贺大捷脸色难看,默默下马。

徐凤年提了提嗓音,缓缓向前走去,“让蔡浚臣滚出来,本王这趟入城,已算给足你们青苍面子,给脸不要脸的话,蒋横就是下场。”

做一国皇后装束的狐媚妇人抬起手臂,身后宫门甲士涌出不下两百,在台阶下结阵而站,宫墙之上几乎同时冒出密密麻麻的弓箭手,也有十几位江湖气味很浓的老者汉子守在妇人身旁,龙王府精锐倾巢尽出。徐凤年环视一周,皇城城门已经关闭,城门外也有数百甲士持矛蜂拥入城,看来是打定主意摆好阵仗来一出兴师动众的“关门打狗”了。那妇人推开一名小心护在身前的高手扈从,瞥了眼抵在台阶底部的头颅,抬起头,娇媚笑道:“北凉王,青苍的待客之礼不算小了吧?你要是还能接下,奴家最敬重英雄豪杰,亲自侍候你沐浴更衣又何妨?”

徐凤年勾了勾手,示意龙王府尽管出招。

头一批三十几名甲士围杀而来,徐凤年双手环胸,无动于衷。

哗啦一下,只见头一个圆圈的三十几颗头颅就高高抛起。第二拨甲士来不及停顿,又是头颅腾空飞起,这两拨人,就像是被顽童打旋挥刀割稻谷般,都给从肩膀上割下了。

那瞧着如青楼花魁的美艳妇人也是真的心狠手辣,俏脸上没有半点惊惧,发号施令道:“继续冲杀,所有校尉各自抽刀督阵。擅自后退者,格杀勿论,事后灭族!今日摘得首功之人,可得巡南大将军蒋横一半家产。”

徐凤年闭目凝神。

三拨甲士悉数尸首分离后,也学聪明了些,围杀之阵越来越稀疏,只是仍逃不掉掉脑袋的命。好在阵亡的人数,很快就被宫城内的甲士补上,宫城皇城之间的广场,目前还是甲士越来越多的趋势。

一名蓄了山羊胡须的老剑客凑近了妇人,轻声禀告道:“王后,应该是江湖上极为罕见的飞剑术,老朽若是没有看错,与那吴家剑冢有几分形似神似。”

妇人皱了皱眉头,“不管什么飞剑不飞剑的,本宫只想知道这样的送死,何时是个尽头!”

山羊须剑客眼角余光瞥了下妇人胸口那一大片白花花的肥腻光景,喉结微动,嘴上言语仍旧毕恭毕敬,“此子内力修为比之上乘飞剑术,并不算如何惊世骇俗,老朽猜测,战死个两三百人,也就是这厮的强弩之末了,届时王后娘娘让外家高手一顿蛮横冲杀,约莫就能建功了。”

王后嗤笑道:“仅是外家高手未必够看吧,本宫觉着还得你毛老爷子这样的剑术名家帮忙掠阵才行。”

身形矮小干瘦的年迈剑客讪讪笑道:“王后所言甚是,为王后排忧解难,毛碧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有一名背负长剑的魁梧男子跨过宫门门槛,走到妇人身边,跟同被龙王府依为重用的毛碧山一左一右,沉声道:“王后娘娘,吴家剑冢的飞剑术通神入玄之后,无需太多内力支撑,心念一起飞剑便至,如此送死并不明智。”

毛碧山啧啧道:“呦,顾飞卿,何时对那密不外传的吴家飞剑术都如此知根知底了?莫不是这些年你藏了拙,其实不姓顾,姓吴?与桃花剑神身世相同,是剑冢某位剑仙的私生子?”

顾飞卿都没有正眼看待这个当年被一座道教名山驱逐出宗门的老头子,平静道:“顾某只是传达宫中唐大供奉的原话。”

一听到唐大供奉这个称呼,毛碧山立即噤若寒蝉。

青苍当下掌权的,都清楚蔡浚臣能够小人得志,归功于那位善于自荐枕席的王后虞柔柔,蔡浚臣这二十年里从一名无依无靠的流民做起,先后给四任豪强当过手下,靠着虞柔柔的“夫人邦交”,每次都深受器重,然后每一次在羽翼丰满后,果断反骨背叛,在言语无忌的流民之地,一直流传着“千霜万雪梨花剑,四姓家奴卖妻汉”的说法。不过若是只有一个腰肢柔软的虞柔柔,剑术平平的蔡浚臣也做不到今天的成就,多年以前他遇上了一位贵人,姓唐,所学驳杂,武道境界更是深不可测,原先的青苍城主阮山东,如果不是姓唐的悍然出手,在最后关头将其擒拿,蔡浚臣差点就反叛不成反被宰,这尊大菩萨被这对夫妇尊为老供奉,最近几年已经不再出手。除此之外,龙王府还有另外两尊供奉,修为深不见底,例如毛碧山已是临近二品小宗师,每次见着三尊年岁相差悬殊的供奉,都要心生畏惧。

徐凤年睁开眼睛,伸手一探,驭气抓过一根铁矛,他已经没了耐心,要闯宫了。

在流民之地,只会杀人干不成什么大事,但不会杀人,则是什么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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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神仙打架

当徐凤年持矛走向宫门,台阶下甲士的呼吸显然急促了许多,所幸龙王府的女主子,王后虞柔柔没有眼睁睁让他们去送死,柔媚笑道:“既然北凉王要入宫,那奴家就先给北凉王让道了。”

毛碧山在内十几位江湖鹰犬都小心翼翼护着王后,主动让出一条入宫道路,徐凤年走上台阶,径直跨过门槛,虞柔柔望向这个英俊男子的背影,嫣然一笑。宫内广场以乌青巨石铺就,墙脚根下种植了两排低矮桃树,不知是什么品种,花期竟是要远远早于江南,树形矮小,却开大花,花色也不是中原常见的粉红,花丝洒金泛紫,花枝袍红,跟乌青砖石形成鲜明的反差。依稀可见,桃树上参差高低挂了许多把剑鞘。等徐凤年走入广场,那位“母仪青苍”的王后娘娘就坐在那道门槛上,斜靠枢柱,长裙拖曳在地,侧头笑眯眯望向这个堪称愣头青的新凉王。毛碧山和顾飞卿瞅着王后的作态,有些惊奇,他们可都不相信龙王府就这么跟北凉低头了。虽说两人都是龙王府上颇有地位的客卿,只是很少接触到机密要事,只是这并不奇怪,便是毛顾两人,自己也觉得天经地义。一家之主花钱买条狗是来看家护院的,不是要它来掺和家务的。

徐凤年走到广场中央一块巨石上,用铁矛底端敲了敲砖石,敲击声响铿锵有力。从“金銮殿”中仅仅走出一名羊裘狼帽的高大老者,徐凤年仍然没能看到蔡浚臣的身影,抬头看着那双手空空的老人,“唐华馆,离阳赵勾名列前茅的老谍子,精通练气跟剑阵,听说阮山东就死在你手里。”

被揭穿隐蔽身份的老者遥望徐凤年,嗓音洪亮,朗声说道:“阮山东不过是北凉幕僚李义山安插在青苍的奸细,死有余辜。”

一丛绚烂桃花剧烈摇晃了下,一人从树上重重跌落,这位不修边幅的魁梧汉子席地而坐,下坠过程中不小心扯落了一把剑鞘,用剑鞘挠了挠头,然后用半生不熟的流民方言骂骂咧咧,“唐华馆,吵什么吵,最烦你们这种杀人之前唠唠叨叨的,搞得跟老相好似的。要打就赶紧的。”

徐凤年瞥了眼那中年男子,皱了皱眉头,那人认得他徐凤年不难,可北凉谍报上一直没能得手此人的确切消息,徐凤年仍是猜出了他的身份,这让徐凤年感到真的有些棘手。北莽之行,拓拔春隼让徐凤年吃足苦头,但是记忆最为深刻的还不是拓拔菩萨的小儿子,而是一个叫种檀的世家子,他当时身边有公主坟出身的女子假扮贴身侍女,徐凤年领教过她那大开大合的写碑手。种檀的父亲正是北莽十二位大将军中的种神通,叔叔则是北莽十大魔头中真实实力仅次于洛阳的种凉,种神通不可能放着大将军不做来青苍城小打小闹,那就只能是北莽江湖里魔头排名忽高忽低“看自己心情”的种凉了,种凉是北莽出名的风流人物,放荡不羁,在武道攀登上,能轻轻松松赢下十大魔头中前几名的顶尖高手,却也敢随随便便输给排名靠后的一些“软柿子”,眼前种大魔头跟被徐凤年所杀的小侄子种桂有七八分形似,不过跟大侄子种檀神似更多。洛阳曾经亲口说过,她身后的九个魔头,也就仅有种凉能入她的眼。

徐凤年转过身,望向那蓄须茂密的魁梧汉子,笑问道:“种凉?”

汉子咦了一声,没有否认,“你怎么认得我?”

汉子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种桂其实是被你上回去北莽趁手杀的?难怪我上回瞅着那尚未过门的女子就不对劲。”

两人说别人听不懂天书的时候,既是青苍城唐老供奉也是离阳赵勾大谍子的唐华馆,默默蹲下身,一只手手掌撑住地面。徐凤年则陷入沉思,对唐华馆的动静视而不见。

流民之地初具雏形的时候,群雄割据,主要是以北凉原有家族姓氏为依托,迅速拧出一个个政权,接下来就是一场混论至极的窝里斗,于是大批如青苍旧主阮山东这般有强大技艺傍身的豪横武夫走上舞台,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闲散势力都被整肃吞并,由动荡趋于安稳,紧接着又遇到无形的瓶颈,再无法壮大“疆土”,阮山东这些莽夫,在很多人看来武道修为不俗,却输在了短于谋略,结果长袖善舞更擅长处理政务的家伙们应运而生,蔡浚臣便是其中之一。要说技击之术,毛碧山顾飞卿能一口气轻松宰掉几十个蔡浚臣,可到头来寄人篱下的还是毛顾之辈。不过也不是说就没有武学修为跟城府算计两不误的流民首领,其实阮山东并非外界所传那般欠缺手腕,只是青苍北靠南朝,东临北凉,西面又有几大股势力心怀不轨,夹缝之中,处境尤为艰难,不说其它,就说目前龙王府里三大供奉的两尊,一个是赵勾元老,一个是北莽魔头,就知道青苍的局势是何等复杂难测了。徐凤年很清楚,师父李义山一手造就了十数万流民“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格局后,这些年始终在盯着局势走向,被这位谋士视为大千世界里的一方小千世界,冷眼旁观那蚁民争利于蚁穴,世间百态,光怪陆离,李义山在听潮阁顶楼一览无余,关于流民的动态,李义山曾亲笔撰书《知秋录》,详细阐述众人众事的兴衰得失,以便徐凤年这个读书人可以“一叶知秋”,见微知著。李义山在春秋谋士中因其手段阴毒,一直看作要比纳兰右慈赵长陵等人略逊一筹,得了“毒士”的绰号,甚至很多北凉老将都把当初大将军不肯自立为帝划江而治,归咎于赵长陵死后得以顶替上的李义山太过鼠目寸光,至于真相如何,恐怕也只有黄龙士元本溪纳兰右慈这几人才能看得通透,有资格去对李义山盖棺定论。

徐凤年有些感慨,春秋之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黄龙山盯上了西楚,坐拥天时地利人和的元本溪则着手布局两辽,没有后顾之忧的纳兰右慈解决南疆蛮夷,四面楚歌的李义山则在“放养”十数万流民,四人谋略孰高孰低,恐怕还得再等些年月才能见分晓。

这才是真正的神仙打架!

种凉出声打断徐凤年的思绪,“姓徐的,小心些,唐老儿近身肉搏是个废物,只不过跟他相距十丈外,由着他使出‘天花乱坠’的驭剑术,不说指玄境高手,便是我应付起来也有些吃力。”

种凉很快笑道:“之所以跟你说个,不过是怕你不小心早早死了,我没脸皮拿你的头颅回去跟女帝陛下讨要打赏。”

在襄樊城外的芦苇荡一役,九斗米道的魏叔阳曾经就以道门剑阵破去符将红甲,这门另辟蹊径的神通,便是吕祖也称之为是一桩有心人“别开洞天”的趣事,自然不容小觑。

徐凤年轻轻呼出一口气,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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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你方唱罢

种凉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花费一文钱在那里装好人,可徐凤年不敢掉以轻心,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种家大魔头只要能在青苍城杀了他,不管是如何手段,对北莽都是大功一件。所以徐凤年既要留心唐华馆的驭气剑阵,更得注意提防种凉的趁人之危,况且龙王府的供奉老爷还有一尊迟迟不肯露面。唐华馆单手按住地面,缓缓拔起,随之而来是桃树挂剑开始摇摇欲坠,树枝所悬四十余柄无鞘剑的剑尖无一例外,都对准了身处广场中央的不速之客,唐华馆空闲的那只手开始掐剑诀,换诀如擘箜篌,眼花缭乱,徐凤年自打在幽燕山庄亲身领教过南海观音宗那批人间仙士的身手,对练气一途就上了心,唐华馆此时凝气敕鬼的手法应当是地肺山一脉古老道门绝学“无声雷”无误,唐华馆五指间紫电缭绕,不过比起柳蒿师当初孕育出来的“雷池”自然差了许多气候,但仅凭这一手,在青苍城当个供奉已是绰绰有余。

照理说,练气士就是一架攻城的投石车,远攻威势可谓不可匹敌,得找机会跟他们贴身肉搏才是正法,一味挨打的话,只能疲于应付,徐凤年泰然自若的提矛架势,让门槛那边的虞柔柔等人有些腹诽冷笑,把他当成了空有修为却不知江湖深浅的雏儿。只是外行看热闹,看门道的行家高手如种凉,脸上可没有什么讥讽笑意,这让最擅长察言观色的虞王后就有些吃不准了。

毛碧山跟顾飞卿都是在流民之地猩红血水里滚出名堂来的剑客,比起中原那边的剑侠,要货真价实太多,此时见识到唐大供奉手指绕雷的奇异景象,难免有些咋舌,两人一时间顾不上以往打交道时的勾心斗角,毛碧山轻声问道:“那小子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大供奉蓄势到巅峰,如此托大,是有所依仗还是懵懂无知?”

顾飞卿语气凝重道:“这位藩王恶名在外,可既然能让那小人屠自己主动离开北凉,他则顺利世袭罔替,我想怎么都不会是外界所传的浮浅之徒,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些,唐大供奉手法玄妙是不假,北凉王未必就没有一战之力,甚至连胜负不好说。”

毛碧山也回过味,捻须点头道:“确实,只要脑子没被驴踢伤,谁都不会跑来青苍送颗大好人头。想来姓徐的要么暗中有高手照应,要么是真的修为艰深,不止是先前驭剑术,压箱本领还在后头。啧啧,真没想到人屠自己不过是二品武夫的小宗师境界,倒是两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好儿子,嘿,要我说啊,既然有了这份天赋,加之有听潮阁这座武库,做什么吃力不讨好的北凉王,去江湖上闯荡多好,还能让赵家皇帝放心,说不定一高兴就赐下天下第一的金字牌匾了,王老怪不是喜欢自称第二嘛,如此一来,两人都名正言顺。”

虞王后听到这种于朝政近乎乡野门外汉的无知腔调,妩媚白眼一记,女子姿容出彩就是得天独厚,白眼也能丢出一份诱人韵味来。毛碧山瞅见了王后娘娘的“媚眼”,真真是差点就魂飞魄散,挪了挪脚步,又靠近大门几分,女子坐在门槛上,毛客卿从高处低低望去,女主子胸口那两片肥腻挤压出来的沟壑,就尤为清晰。毛碧山这辈子对女子的嗜好,虽说比练剑还要割舍不下,到底还没有到见色忘命的地步,对于此时在眼皮子底下“春光乍泄”青苍的王后娘娘,也就只敢过过眼瘾,虞柔柔便是脱光了站在他眼前,毛碧山再眼馋嘴馋,也不敢真去染指。这便是世间比什么剑术都要厉害的权势了,毛碧山很晚才知晓这个道理,大彻大悟,这才宁**头不做凤尾,不在旧东越老家跟人争什么州郡内排名多少的江湖高手,而是跑来流民之地给龙王府为虎作伥。

剑尖直指提矛年轻人的无鞘剑终于挣脱束缚,离开桃树,由东西双向压向广场中央,挂剑纷纷离枝,割起许多淡金泛紫的花瓣,煞是好看,四十余剑身光华与唐华馆手掌雷光萦绕有异曲同工之妙。徐凤年有些遗憾,神武城外几柄邓太阿所赠飞剑被人猫销毁,十二时辰有了缺漏,他的雷池剑阵也就少了许多威力,否则别看唐华馆的招雷剑阵如何气势汹汹,徐凤年甚至不用铁矛就可以岿然不动,以剑阵防剑阵,必定是他的“盾”更为坚固,赵勾老谍子的“矛”无功而返。其实十二柄灵犀剑冢飞剑的精髓不在飞剑本身,而在每一柄剑所蕴藏的剑意秘术,这是他在敦煌城楼顶观于昼夜交替之时,观那朝霞光辉寸寸推移入城偶得的明悟,之后又在黄河龙壁后得大秦古剑,十二剑剑剑通神如意,毁了几柄飞剑再造就是,虽说跟观音宗练气宗师“滴水”以及那卖炭妞有过一桩约定,需要用那与木马牛材质相同的古剑交由幽燕山庄铸造八十一符剑,按理说就算不去动用陵墓殉葬古剑,在芦苇荡和铁门关截获的符将红甲人也可以削下些许,一样可以用作铸剑,以便补齐十二之数,只是徐凤年另有打算,在凉州数次进入隐蔽至极的北凉机造局,先后以世子殿下和新北凉王的身份下令让机造局放下手头所有事务,在墨家巨子带领下倾尽全力展开了一件浩大工程,竟是区区几两重的符将红甲都不愿意“浪费”在铸造飞剑上,只是这桩秘事,二姐跟褚禄山都无权过问,原本跟墨家巨子有几分师徒之谊的徐渭熊自从入主梧桐院后,就彻底脱离了机造局,转交给了从小就喜欢去机造局玩耍的徐凤年,自然也就无人知晓年轻藩王的谋划。

别看徐凤年这几年只练刀养意,顺带偷师练剑,可身边除了有枪仙王绣的女儿,有刹那枪,还有徐偃兵跟韩崂山这两位枪法可排天下前三甲的高手,耳濡目染,一根铁矛在手,那也是呼啸成风,有雷霆万钧之势,每一次出矛,都直接砸碎一柄近身利剑,四十余柄敕雷符剑在铁矛一击之下竟是孱弱如纸糊一般,唐华馆眼神凝重不说,王后虞柔柔跟毛顾两位客卿都大开眼界,种凉犹是老神在在,身边桃花被剑气牵扯撕裂得漫天飞舞,随手捻住身前几瓣丢入嘴中咀嚼,然后种大魔头看见一剑被铁矛挑向自己头颅,满嘴桃花的北莽高手含糊嗤笑一声,任由沾染符箓气息的飞剑直直刺向头颅,不曾想在剑尖即将抵住种凉眉心之际,他分明不但没有任何动静,甚至都没有半点气机流转,飞剑竟是滴溜溜一转,欢快如飞燕还巢,在种凉双肩肩头附近不断回旋,直到剑上灵气消散,才颓然坠地。这一点,不说虞柔柔,以及毛碧山顾飞卿两位用剑高手,恐怕连练气士唐华馆都不能理解其中的玄妙,只有徐凤年心知肚明,江湖上曾经有个传言,南海有龙女,剑术已通神,风高浪快,一剑万里行。那绰号卖炭妞的赤脚年轻女子,就曾经在幽燕山庄显露了这么一手跟种凉雷同的“技艺”,当时连徐凤年剑胎圆满的飞剑都对其温顺异常,差点就要临阵倒戈,归功于那卖炭妞是百年一遇的“剑胚”,天生能让名剑亲近,如见故人。徐凤年本意是略微试探虚实,大致确认种魔头的斤两,不曾想种凉还真实诚,就这么大大方方露底了,毫不掩饰他的剑胚天赋。

唐华馆嘴唇微动,默默念咒,双手往下一压,龙王府深处掠出第二拨飞剑,也就是五十几柄而已,不过徐凤年还真有小觑这剑阵规模的本钱,他曾跟幽燕山庄有过一场声势浩荡的借剑壮举,又以万千白雪作剑,唐华馆的剑阵本就是靠符咒起家,这在当今剑道名家眼中自然更是不入流的雕虫小技。徐凤年小觑归小觑,但没忘记尝试着去偷学眼下传自龙虎山斩魔台的落幡厌劾之法,不过当时大真人齐玄帧是引下天雷做旗幡,镇压逐鹿山数尊天魔,唐华馆的厌劾术不过是邯郸学步,恐怕还不如莲花台上那场荡魔威严的千分之一。

当种凉瞧见被飞剑压顶的徐凤年那一手弧枪术,惊讶咦了一声,当年四大宗师之一的王绣深入北莽腹地,如入无人之境,不知几许北莽豪杰尽数死在王绣的四字诀下,崩拖两诀已是杀伐狠辣得一塌糊涂,第三诀的弧枪更是让当时的北莽江湖闻风丧胆,种凉游走江湖多年,武学尤其驳杂,自身又是不世出的武道天才,是北莽唯一被拓拔军神称之为资质犹胜自己的惊艳人物,可惜种凉生性浪荡不羁,没个定性,世人看重的物件,他少有看上眼的,不光是对权势无爱,对于武道攀升,也是跟着兴致走,这才让他没能跻身天下十大高手之列。种凉双手揉了揉眼皮子,笑道:“还真是王绣的弧字诀,好小子,学什么像什么,有我的风采嘛。”

种凉目不转睛看了会儿功夫,转头对门槛那边的王后娘娘做了个索要一根铁矛的手势。

三弧成势,三势成小圆,三小圆成就一大圆,生生不息,当初王绣便是以弧字诀跟同为四大宗师之一的符将甲人,足足厮杀了三天三夜,传闻王绣最后一个弧,囊括了方圆三里,飞鸟死绝,寸草不生。

弧枪不弧时我便死!

一直在流民之地隐姓埋名的种凉破天荒有些手痒了。

弧枪之中又挟有崩雷和拖枪两诀,唐华馆的横竖两剑阵很快就支撑不住,徐凤年最后一弧已经涵盖整座广场,虞柔柔等人只见得桃花随着浓烈罡气疾速旋转,绚烂无双,徐凤年拧枪绕身,以北莽魔头端孛尔回回的成名绝学雷矛术,内用吴家剑冢的驭气术,外用王绣的崩字诀,丢掷向那位龙王府的唐大供奉,出矛之后,徐凤年眯起眼睛,有些匪夷所思,这位老供奉的狗急跳墙也太仓促了些,别人狗急跳墙那都是为了逃命,赵勾老谍子竟是不要命地提剑一柄,直接任由铁矛穿透腹部,强弩之末地跃身提剑刺向徐凤年。

徐凤年侧身躲过那一剑,轻轻伸出一只隐隐约约绕红缠丝的手臂,按住唐华馆的头颅,往下一压,逼迫其下跪在身前。

临死之前,七窍流血的唐华馆艰难动了动嘴唇,眼中并无记恨,反而有种解脱的豁然,老人无声道出临终之言。

两字。

“稚。”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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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大王小鬼齐登场

徐凤年一头雾水,那个被离阳用作剪除异己的疯狗“赵勾”,大半指挥权原本都在皇后赵稚的一名亲戚手上,难道是唐华馆这个老谍子得了赵稚的密令?可赵稚哪里会是菩萨心肠的妇人,徐赵两家的情谊,其实分为两份,一份是徐骁跟先帝,一份是徐凤年的娘亲跟赵稚,可这两份都已经在徐凤年上次入京在九九馆外边烟消云散。何况流民之地跟离阳赵室之间还隔着一个兵马雄壮的北凉,哪里轮得到赵稚来指手画脚?徐凤年蓦然心头一惊,他连天子的圣旨都敢拒收,虽然也无所谓赵稚的心机,但是也许错算了一件事,这让徐凤年感到一丝不安,不过此时也容不得他临时改变既定计划,大不了就用上最笨的法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看到头来谁是螳螂谁是黄雀了。

门口顾飞卿抛了一杆铁矛给门内的种凉,种魔头掂量了一下,娴熟耍出一记枪花,矛身颤出一阵赏心悦目的微妙弧度,种凉一矛在手天下我有,气势骤然一变,不复见先前那份万事不挂心头的闲云野鹤,拖矛而走,矛尖在青砖地面上哗啦啦滑行,种凉的脚步并无规律,时急时缓,看似随心所欲,几个眨眼,就一言不发杀到了徐凤年身前,手握铁矛底端,笔直抡出一个大弧,鞭砸向徐凤年的脑门,徐凤年不至于傻到双手托矛格挡,手中与种凉同等制式的铁矛斜撩画弧,横竖两矛一撞之下,徐凤年第一时间便将铁矛脱手而出,不去接下撞击给铁矛带来的冲劲,却也没有离手太久,不等铁矛被种魔头击落在地,转瞬之后便握住了仅剩气机“余韵”的铁矛,在外行看来徐凤年始终握紧铁矛,硬碰硬跟种凉来了一次交锋,徐凤年虽然耍了心眼,躲过了第一拨在铁矛上做洪水倾泻状的凶险气机,可是种凉赋予铁矛的雄浑内力竟是出人意料的巨大,徐凤年握住铁矛之后,不得不抖腕使出崩字诀震散矛上的残留气机,只是高手过招,少有枪仙王绣跟符将甲人这样没日没夜的纠缠厮杀,往往都是一步错步步错,胜负立判。

徐凤年崩字诀后,才卸去自己铁矛上的劲道,种凉就继续以王绣竖弧之势咄咄逼人,迫使没有回旋余地的徐凤年只得继续保持横矛的防御姿态,再次硬扛下这一弧,只是上次是徐凤年取巧,这回轮到了种凉,弧字诀不假,可矛尖却因崩字诀炸出了一大团罡气,种凉手中坚硬铁矛本就弯曲出一个无法想象的柔软半圆,矛尖恰好指向了徐凤年面门,相距一尺,罡气长达一尺,丝毫不差!徐凤年要么全盘接下铁矛弧字诀带来的冲劲,要么涉险尝试以袖中飞剑破去崩字诀罡气,徐凤年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跟一名剑胚显摆驭剑术,无异于玩火自焚,徐凤年退而求其次,身形倒滑的同时双膝微曲,以此卸去种凉弧矛泻下的磅礴气机,种凉手持铁矛,不急于痛打落水狗,仅是如影随形,始终将矛尖搁在离徐凤年眉眼一尺的地方,甚至没有立即使出立竿见影的崩字诀,罡气欲隐欲现,这位在北莽屈居第二的大魔头就这么肆意嘲弄徐凤年。

种凉之所以轻而易举拿捏出不输徐凤年的枪仙秘术,天赋奇高这一点毋庸置疑,更重要的是他前年有过一场北莽瞩目的巅峰之战,对手正是成为天下十人之一后的断矛邓茂,种凉对于枪矛技击的深切体会,跟近水楼台的徐凤年大体上不相伯仲,不过徐凤年如今明面上才二品内力,比起种凉差了一大截,种凉又不是那些关起门来做武夫文斗的“世外高人”,种魔头这辈子就一直在跟人打打杀杀,因此两人纯粹以矛对矛,徐凤年的落败是天经地义。

如果论天赋,徐凤年不如自握剑起便自知认天下第一的羊皮裘老头儿,不如生平只会读书却读出一个儒圣的轩辕敬城,不如那练字练着练着就莫名其妙练出了御剑青冥的女子,不如那个天生仙剑胚子的卖炭妞,还有很多,徐凤年都要输给种凉在内这些江湖风流子。可说到玩命,徐凤年不说胜过他们,起码并不逊色。

徐凤年在从两棵桃树中退过即将背靠宫墙时,不再后退,挽出一个小幅度的弧枪,似乎是拼死拦腰弧杀了种凉。种凉云淡风轻得很,没有收矛,矛尖趁此“缓缓”往前推出半尺,竟然是徐凤年一命换一命的亡命徒作态,仿佛此次咄咄逼人,志不在大获全胜,以至于刻意隐藏实力,就在赌,赌徐凤年敢不敢跟他换命。徐凤年没有任何犹豫,弧枪照旧去势不减,不过与此同时,左手握住左腰所佩的绣冬刀,这柄白狐儿脸割爱的赠刀,可以算是徐凤年最为亲昵熟稔的“姘头”了,陪他一路走完了离阳北莽两趟江湖,当走养意一途的徐凤年握住了绣冬,那就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气象,如同手无寸铁的龙王府二供奉变成了握矛的种魔头。

种凉的眼神凉了几分,体内气机流转愈发迅猛,随之泛起心念万千,到了换命的紧要关头,这小子仍旧不是想着靠旁门左道逃命,而是生怕弧矛拦腰扫死自己,得临死再补上一刀才能放心?这小子莫不是真不把北凉王当什么藩王了?还真有玉石俱焚的决心?种凉视线瞬间转为炽热,再不含糊,矛尖罡气似那被抛出炉子的熊熊炭火,在徐凤年铁矛扫中种凉的同时,种魔头的矛尖连同罡气一起轰砸在徐凤年眉心一带。电光火石之后,饶是武力蛮横无匹的种凉也横掠出去三丈,仍是没能全身而退,肩头被撕出一条深可见骨的血槽,种凉望向那个撞塌宫墙的年轻男子,比他自是更为下场凄惨,已经丢弃铁矛,刀却也归鞘,眉心一点猩红不说,双眼之间血肉模糊,不过有红丝如纤细赤蛇从双袖攀附双臂再由脖子向上,从两鬓爬上眉眼,让人瞧着就倍感瘆人,种凉显然有些恼火,嘀咕了一句,“刀法有点像是顾剑棠半吊子的方寸雷,这附龙术,难不成是人猫的指玄?”

种凉叹气一声,用怜悯眼神看向这个让自己大有意外之喜的新凉王,“早知道就再多出几分气力,说不定你还能做得更好一些。可惜接下来没我啥事了。”

青苍之主周浚臣龟缩在金銮殿内,一手撑住金漆廊柱,一手攥紧悬于腰间的雕龙玉佩,神情紧张,他自知家底,也就是只傀儡,三位供奉爷明面上都对青苍有求必应,可谁都没把他真当回事,周浚臣盯着一位双手笼袖老人的背影,老者是府上的三供奉,南疆人士,精通药毒以及巫蛊术,擅长杀人救人不说,折磨人的手腕更是光怪陆离。周浚臣迄今为止都没搞清楚三位供奉的确切来历,青苍的谍报历来形同虚设,不是周浚臣不想在这一块上出死力搞好,而是力所不逮,青苍在数个豪强势力的夹缝里中苟延残喘,置办好数百套甲胄军械就已经让周浚臣绞尽脑汁,而且对于一个身处乱世的小王朝来说,真正考量国力的,有两桩事最为直观,不是培植扈从,豢养鹰犬走狗,也不是建造豪门宅邸,一项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修武,即士卒的披甲数目,养兵是个无底洞,用兵更是,打胜仗还好说,打输了血本无归,很容易就拖垮一个割据自雄但是根基不稳的政权。再一项便是收集军情秘事,这是一只极其耗费银子的吞金貔貅,许多密信上的只言片语,更是拿鲜血和人命换来的。

先前龙王府谍子头目信誓旦旦说那名年轻藩王是孤身犯境,北凉不曾有大规模兵马动作,周浚臣本意是略微试探一番,然后就王对王,一起坐下来享受醇酒美人,好好谈上一谈,若是这位离阳王朝最年轻的王爷果真有诚意,周浚臣不介意当个北凉治下的刺史,或者给个实权将军也行,如果没有诚意,再撕破脸皮杀人也不迟,可惜先是唐华馆这老儿执意要动用那座算是龙王府最大手笔的符阵,然后是三供奉和骑军大将蒋横都附和,自称春秋遗民却操北莽口音的二供奉梁钟,倒是一如既往的散淡性子,选择了袖手旁观,这就彻底打乱了周浚臣的如意算盘,只能寄希望于殿外徐凤年身死,最好是接下来北凉动荡崩塌,否则他就只能带上一股亲兵逃亡更为贫瘠荒凉的西域了。周浚臣哀叹一声,转头回望了一眼那张金灿灿的龙椅,又转头踮起脚尖看了看殿外的光景,怔怔出神,然后周浚臣就一阵头皮发麻,艰难转身,看到了素未蒙面的三男一女,两名成年男子,一对少年少女,少年是个小胖墩,此时正在宽敞龙椅上打滚,似乎很享受滚龙椅的感觉,少女也不是什么美人胚子,相貌平平,好在一白遮百丑,若是搁在龙王府那些秀女宫娥的人堆里,无肉不欢无女不愉的周浚臣都不会正眼看一下,少女正蹲在龙椅边上,张嘴就狠狠咬了一口,好像是在验证这张龙椅是不是黄金打造而成。

周浚臣可以对这双顽劣孩子不上心,可那两名年纪相差约莫十来岁的男子可就望而生畏了。

稍稍年轻的男子身材雄伟,生得“有目无珠”的异象,说他是瞎子似乎也不准确。

雄奇男子身侧站着一位身着北莽北朝服饰的矮小男子,留给周浚臣一个相貌粗粝的侧面,他伸出一手在抚摸龙椅,划抹极为缓慢,似向往似讥讽。

一身正黄龙袍的周浚臣咽了口唾沫,别说出声呵斥,就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矮小男子笑了笑,没有看周浚臣,轻声问道:“这张龙椅跟离阳金銮殿上那张相比,是大了还是小了?”

周浚臣略通北莽言语,小心翼翼答复道:“小了许多。”

男子点了点头,缩回那只抚摸龙椅的手,转过身面朝周浚臣,一半脸庞伤痕交错,拇指在脸上伤疤揉了揉。

见到这一幕,记起一个传言的周浚臣心头骇然,踉跄往后退了几步。

在北凉马蹄最为北上的一次,北莽有个年纪轻轻的兵法奇才,出身北朝宗室,将游骑侵掠发挥到了极致,以悬殊太多的少量兵力,硬是在东线打得离阳如今仍存活的两位大将军灰头土脸,最后胆大包天到驰援西线,跟当时势如破竹的北凉铁骑有过数次正面交锋,非但不落下风,还略有胜出,直到在一个叫赤金的地方,被李义山运筹帷幄往死里阴了一把,被一个同样精于孤军游骑的姓褚的胖子缠住,双方各自三千骑,相互迂回,相互奔袭,互杀了整整八百多里路,到最后这位北莽宗亲身边不存一兵一卒,姓褚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仅剩下八十余骑!那场震动东西两线百万大军的死战,虽然不足以对大局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但几乎让所有将军都为之惊叹。

同时,这个貌不惊人的男子,是最最正儿八经的北莽天潢贵胄,慕容女帝同父异母的弟弟,慕容宝鼎!

慕容半面佛,全拜如今的北凉都护褚禄山所赐。

此人不仅是兵法大才,更是当之无愧的武道天才,不是大金刚境胜似大金刚,金身不败媲美两禅寺的白衣僧人。

北莽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看到周浚臣的怯弱,笑道:“认出来了?”

然后这个矮小男子指了指身边相貌清逸的无瞳男子,“你该怕他才是,柔然三镇铁骑的共主,洪敬岩。”

洪敬岩?

虽说他被天下第一大魔头从天下第四的宝座赶到了天下第六,可天下第六就不是高手了?

再加上一个同为天下十大高手之一的慕容宝鼎,这两人站在一起出现在青苍,意味着什么?

很怕死的周浚臣都已经有了生死有命的觉悟,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殿外那个北凉王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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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三国

周浚臣会有这般心思,并不奇怪,在他看来,北凉军中的好手,小人屠已经叛离北凉就藩西蜀,做了逍遥快活的蜀王,袁白熊如今身为骑军统帅,位高责重,多半不会跑来流民之地“杀鸡牛刀”,听说连老凉王那个枪仙师弟的贴身扈从韩崂山,是做了陵州将军还是副将来着?周浚臣想到这里就有些兔死狐悲了,自个儿比起殿外的年轻藩王,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那个年轻人只身犯险,试图拿出足够诚意来招安青苍,想法是不错,未必没有成功的可能,起码他周浚臣自认就会被一州刺史或是将军而心动。只是估摸着某个谍报环节出了致命纰漏,被北莽知晓了天机,否则凉州到青苍这段短暂路途,不足以让橘子州持节令跟柔然共主兴师动众到需要联袂而来,关键是踩点踩得如此之准,想到这里,周浚臣就有些苦中作乐,心想咱们青苍的谍报是块渣豆腐,你们财大气粗的北凉好像也好不到哪里去嘛。一想到跟堂堂北凉王成了难兄难弟,周浚臣糟糕阴郁的心情略微明亮了几分。

不过当青苍之主看到大殿上发生的一幕,很快就一颗心沉到底,那张龙椅被少女饿狗刨篓般咬了许多口后,她便没了兴致,站到慕容宝鼎身边,拎着一只织工精美的丝绸食囊,往嘴里塞着一块块从北莽南朝闹市购置而得的糕点吃食,小胖墩像个脑子有问题的财迷,在龙椅上摸爬滚打拿捏敲揉,两眼放光,跳下龙椅后就想要扛走,重达千斤的龙椅哪里那么容易扛起,少年显然相当恼火,背对周浚臣,肥肉微颤的他双手摊开,猛然按在椅沿的两颗龙首上,一张黄金灿灿的龙椅瞬间就如冰雪遭受烈火烧烤,以肉眼可及的惊人速度消融成一大滩金水,垫在台阶上的名贵毯子被灼烧得火光耀耀,金水肆意流淌,小胖墩的靴子和裤脚都被焚烧殆尽,可他本身毫发无伤,少年扑通一声狠狠趴在地上,拘起一捧金水,眼神贪婪,金水流下玉璧台阶的期间,原本要途径少女和慕容宝鼎洪敬岩三人所站位置,不过少女冷哼一声,然后以她为圆心,喧沸金水竟是眨眼过后就冰冻成了一圈金块,少女身畔雾气缭绕,透着股泛青的霜雪寒意,少女犹是气愤不过,大概是恼怒那同龄死胖子的财迷心窍,无视脚下那股温度不减的龙椅金液,径直踩出一连串小碎步,一脚踏在少年的屁股上,踩得胖墩整个人都扑在滚烫金水中,少年转头瞪了她一眼,只是很快就把脸转回,贴在地面上,双手欢快地不断把金水往脑袋上方搂,少女腮帮鼓鼓,嚼着有些生硬的糕点,一脚一脚踏在胖墩少年肥硕难看的屁股上,溅起金水无数,这些金水在半空中凝结成大小不一的黄金“冰块”,坠入金水后复又销融,看得周浚臣跟白日见鬼一般,脸色苍白,北莽从哪里觅得这么一对水火怪胎?有慕容半面佛跟洪敬岩两人就已经足以让青苍城翻天覆地,加上这么一对来历不明的精怪,别说小小青苍,便是戒备森严的清凉山王府也能杀进杀出好几趟了吧?

慕容宝鼎走下台阶,来到周浚臣身边,轻声笑道:“要是北凉知道他们的新主子才世袭罔替没几天,就死在了你家里,你怎么办?”

周浚臣心思急转,用拗口难听的北莽北地方言小心应对道:“持节令有地方收留小的?”

比周浚臣要矮上半个脑袋的橘子州持节令笑了笑,缓缓说道:“北莽是远远不如离阳中原富饶,可肥美草原也有不少,比起流民之地还是要更适宜居住的,本王的橘子州更是北莽少有的富庶之地,收留几个周浚臣有什么难。不过你周浚臣想要去北莽继续过土皇帝的神仙日子,也不容易,关键就在于在龙王府带领下,青苍到底往北莽迁徙几万流民。本王这次南下,杀北凉王自然是头等要务,不过你周浚臣要是能,给本王做出了锦上添花的功劳,本王也好跟你去女帝那般讨要赏赐,说不定一枚紫金鱼袋都有可能,想必你知道,紫金鱼袋在整个北莽也不足六十,连手握柔然三镇雄兵的洪敬岩也是近日才领到。”

周浚臣面有难色,治理流民之地难就难在这儿的难民,从来不推崇什么礼义廉耻,尤其不知道“忠”字怎么写,在这里别说兄弟反目成仇是常事,就是父子反目夫妻互杀都不稀奇,管束流民,只能以力服人,从来没有以德服人的说法,谁的兵马多,谁的甲胄鲜亮,谁就能在别人头上拉屎撒尿。周浚臣的“辖境”以常驻两万人的青苍古军镇为中心,龙王府周家的影响力出了城池就开始骤减,如果说明天传出龙王府毁于一旦的消息,城外流民只要得知不至于兵荒马乱大难临头,也就掏掏鼻屎继续该做什么做什么,才懒得计较青苍是姓周还是姓什么。周浚臣除了自己手上不足两千的“龙鳞军”,哪怕是往常心腹将校掌握的四五千亲兵,都实在没有把握多带出几人赶赴北莽。对流民来说,人生在世,苦难日子就这样了,再苦也苦不到哪里去,习惯了做流民之地的井底之蛙,甚至都不愿意往别处游荡,故而流民之地的佛教传播,远比儒教道教更为深入广泛,因为既然不能寄希望于今生富贵,那就干脆多吃苦,这辈子把下辈子的苦难都吃到了尽头,好盼着来生投胎个好人家。在横祸遍地的流民之地,能够做到孤身一人安稳游荡的人物,不是什么恃力凌人的武道高手,而是只有那些跟流民一样穷得叮当响的佛门苦行僧人了。

周浚臣没敢当场拍胸脯给承诺,慕容宝鼎显然对流民之地的独有境况也知根知底,倒没有如何为难周浚臣,轻声笑道:“你有你的难处,本王能体谅。在寻常流民看来,便是去了北莽,就算一时的吃喝好了,保不齐哪天就要为北莽卖命,一旦凉莽大战开启,第一拨死人,死的就会是投诚的他们。换言之,你们假若依附北凉,也是一样的道理,唯一不同,不过是死在北莽弓矢下还是死在北凉马蹄下,既然如此,自然是还不如继续躲在流民之地,北莽北凉,他们哪里都不去,你们中原有个说法,好死不如赖活着,说的就是你们人人上马可战的十数万流民了。”

周浚臣谄媚笑道:“持节令早已看透世事人情,若是北莽军权尽在持节令之手,赵室朝廷就唯有俯首帖耳的命了。”

慕容宝鼎平淡道:“你虽是违心的溜须拍马,不过还真说对了本王的心思,拓拔菩萨所谓的军神,不过是将兵之才,中材而已,调兵遣将,董卓倒是更厉害些,可本事再高,混得再好,也不过是离阳徐骁的命数。可惜董卓起势太晚了,排在他前头的那几位南朝大将军都还撑得住好些年,董胖子未必能顺利走到功高震主封无可封的那一天。”

周浚臣头皮阵阵发麻,苦着脸低声说道:“持节令不需要跟小的说这些天机,小的目光短浅,学识浅陋,反正也听不懂。”

半张脸面狰狞恐怖的慕容宝鼎扯了扯嘴角,一只手在周浚臣肩头拍了拍,“放心,左右为难的流民之地,如今局势很微妙,凉莽双方的‘得失’,都要按双份来算,本王招徕了一个周浚臣,那么北凉少了一个周浚臣不说,将来还要面对一个紫金鱼袋在腰间的周将军,这种妇孺都知晓利弊的买卖,本王不会糊涂到意气用事。本王年轻时候是说过要将流民全部堆尸于清凉山的混账话,那会儿年轻气盛,从来不屑什么大势所趋,总是自以为可以独自力挽狂澜,吃了不少大亏啊。”

那双少年少女不知何时跑到了两人身边,小胖墩的衣衫已经被金水毁去大半,就直接拿后背衣饰扒下做裙,系在腰间好歹勉强遮住了裤裆物件和白花花屁股,少年望向忌惮无比的周浚臣,笑嘻嘻问道:“这位官老爷,有钱财宝贝吗?”

周浚臣脸庞僵硬地解下腰间那枚据说是从昆仑山顶破石而得的羊脂美玉,不曾想胸口沾满金水的少年只瞥了眼,就大失所望,急匆匆问道:“得跟那张椅子一样,金灿灿的,否则就不值钱了。”

周浚臣一脸无奈望向慕容宝鼎,后者视而不见,挪动脚步去跟洪敬岩窃窃私语。祸不单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姿色平平的少女也走到周浚臣身前,冷冷威胁道:“有吃的吗?没有的话,我就把你变成一座冰雕死尸!”

一个财迷,一个吃货?

昨天还是青苍名义上皇帝的周浚臣手足无措,就差没对两孩子求爷爷告奶奶别折磨他了。洪敬岩在跟慕容宝鼎言语的时候,“望向”那双被北莽秘密奉为国宝的年轻男女,中原练气士分南北,南方以南海孤岛观音宗为尊,北派则都集中在钦天监,任何一名权贵公卿胆敢私养一名练气士,哪怕赵家天子以能容天下事著称于世,也肯定是掉脑袋的死罪。李密弼曾经获悉,北派攀附赵室的寻龙练气士,这些年一直为天象高手柳蒿师所用,只是不知是为其破境入圣出力,还是在太安城打造了什么阵法。北莽的练气士不多,颠峰时大概也就百余人,人数恐怕还比不上一个观音宗,如今更是死得十去其九,这个悲剧缘于慕容宝鼎找寻到了那对亲生兄妹,两人姓氏分别赋以耶律慕容两大国姓,一个叫耶律采阴,一个叫慕容采阳,是练气士记载在秘籍上的“活人刀圭饵”,据传两者食之其一,或可入天庭,或可入地府。不过慕容宝鼎从来不信这一套,当时进献给了他的姐姐北莽女帝,后者亦是对道教长生飞升之说嗤之以鼻,对于兄妹的归属,对弟弟笑言“天予不取,反受其祸”,还赠给了橘子州持节令,女帝甚至不惜举国之力,让兄妹二人阴差阳错成为北莽练气的集大成者,耶律采阴擅长驭火,慕容采阳则可让夏日大江一瞬结出冰河长桥,皆是妙不可言。

慕容宝鼎笑问道:“你觉着种凉杀得掉那个年轻人?”

洪敬岩平静道:“种凉玩世不恭,不知珍惜天赋,境界撑死了跟第五貉相仿。单对单,种凉赢面很大,但赢面大,不一定意味着就能杀人。”

慕容宝鼎率先走向大殿门口,“他跟魔头洛阳很有关系,你就没些想法?”

洪敬岩说了句玄机暗藏的言语,“我想杀他,怕就怕持节令要拦着。”

慕容宝鼎一笑置之,转移话题道:“北莽离阳加北凉,三足鼎立,原本只要徐骁不死,其余双方就都得乖乖看北凉的脸色行事。那会儿是离阳恨不得身为世子的年轻人夭折,进行了许多袭杀刺杀,希望北凉二世而亡,后来出乎所有人意料,北凉竟然悄然大局底定,徐凤年世袭罔替无法阻挡,然后是陈芝豹入京,随着他辞去兵部尚书封王西蜀,结果轮到一直看热闹的咱们北莽急眼了,去年那场大动干戈,被北凉打得肉疼刺骨,南北两朝文武无数,就只有太平令跟董卓坚持要先打西线,执意要跟新王坐镇的北凉以及西蜀陈芝豹硬碰硬打两仗,于是李密弼的蛛网就把重心从本王这些人身上转移到了徐凤年,希望宰了已经没有徐骁依靠的新藩王,到时候北凉群龙无首,就要好欺负许多,风水轮流转,既然大致确定了徐凤年不会造反,离阳赵勾反过来得捏鼻子死命保着他徐凤年不要暴毙在北莽手上,以免误了西北门户,真是个天大的笑话。有北凉三十万铁骑跟南朝消耗,后头又有陈芝豹在西蜀虎视眈眈,太平令关于东西对峙的谋划,实施起来就要困难许多,就算成了,按照太平令的说法,也得多上二十几万条性命。这也许就是太安城那个叫元本溪的男子的厉害之处了,文人动动嘴,武人沙场死。眼下三国演义的无趣局面,北凉不动,北莽离阳就都不敢轻举妄动,不知不觉就给两朝百姓换来了二十来年的太平日子,嘿,一切都是李义山的功劳啊,可惜这个仇家已经死了,再无法跟他当面诉说,本王满肚子的言语,也就只能跟你洪敬岩唠叨唠叨了。”

洪敬岩笑道:“所幸还有个褚禄山。”

慕容宝鼎伸出手掌贴在脸颊上,“是啊,还有个褚禄山。”

两人已经跨出大殿门槛,看到广场上略显寂寥的场景,洪敬岩突然说道:“徐偃兵秘密随行护驾年轻藩王,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此人在边境上拦截解救北凉经略使之子的手段,不容小觑。如果没有持节令大人,我还真没有把握在青苍杀人。既然徐偃兵还没有露面,说明如我先前所猜,一个种凉是真的杀不掉徐凤年。先是不愿当皇帝过过瘾的人屠徐骁,一心想要两战定江山的陈芝豹,忠奸难辨的褚禄山,现在又多了个喜欢火中取栗的徐凤年,北凉果真多怪人怪事。要我说,北凉果真还是依照帝师所谋,先灭了好。”

慕容宝鼎一语道破天机,“不打就近的北凉,你怎么去跟董卓抢军功?怎么做南院大王?”

洪敬岩也争锋相对,“持节令当真要跟北凉做买卖?”

慕容宝鼎笑着言语赤裸道:“只要这小子答应下来,只要你洪敬岩不掺和捣乱,将来北院大王是他的,南院大王是你的,再等到北莽平定了天下,你们的北院南院可就不是以如今的北莽南北朝界定了,而是以当下的北莽离阳划分。洪敬岩,你说他会不会答应?他徐凤年以孤身入城作为诚意,本王更是不远千里南下来到这流民之地,并且饶他一条性命,诚意应该算不小了吧?”

洪敬岩淡然道:“徐凤年若是能招安十数万流民,自可坐稳北凉王,同理而言,持节令要是可以驯服三十万铁骑,也可在当今陛下登天后,顺利称帝。可是在这之前,我若是拂逆了陛下,才到手的柔然军权丢去不说,还要步洛阳的后尘,被追杀不止。明面上看,不如老老实实按照陛下的吩咐,宰了徐凤年让他去陪他爹,然后跟董胖子各凭本事,在北凉抢人抢粮抢地盘,到时候谁能灭西蜀谁封王……”

慕容宝鼎直接打断洪敬岩的言语,嗤笑道:“那老妪也活不了多久了,北莽旧主耶律氏对她的忌恨有多深重,你也清楚,不让本王接任,慕容氏就得冒着被耶律氏把慕容祖坟都挖干净的风险。老妪对本王这个弟弟戒心极重,当然会有她死后的布局,只是人死政亡就如那灯灭,李密弼没了她的照拂,又有了本王私生子造成的间隙,注定死得很惨。拓拔菩萨想杀本王,除非本王是跟他单挑,否则以他的带兵本事,十万对十万,本王必败无疑,可二十万之上,则是轮到他必死无疑。本王与种神通的暗中勾连,在北莽庙堂上差不多是谁都知道的事实,那老妪身为一国之君,又能拿种家如何?种家不比徐家,那可是说反就反的泼皮德行。这也是本王愿意对北凉徐家刮目相看的根源。”

棋剑乐府的“更漏子”沉默不语。

宫中广场上的变故让人应接不暇,已经完全超出王后虞柔柔跟毛顾二人的想象,先是唐大供奉空有符阵傍身,直截了当死在了姓徐的手上,然后二供奉梁钟出奇的强大无匹,仅以一根普通铁矛就打得那年轻藩王眉眼绽放鲜血,接下来的态势就愈发让人摸不着头脑了,出身南疆的三供奉露面以后,没有急于跟二供奉联手,只是轻描淡写用深紫色的五指从袖中拎出了一只锦囊,然后就拂袖卷起漫天桃花,席卷二供奉,以至于宫墙下两排桃树都成了无花枯树,那会儿毛顾两位客卿才知道符阵的精髓,根本不在气势汹汹的两拨符剑,而是不起眼的粘毒桃花,毛碧山已经脚底抹油,一直忠于龙王府的顾飞卿顾不得礼仪尊卑,屏气凝神,一把按住王后娘娘肩头,往外一丢,冒死关上宫门后,才走出几步路,就气窍淌出黑血,倒地身亡。

南疆有神仙蛊,专杀神仙。

这个“神仙”,自然不是逍遥天地的陆地神仙,而是那之下的一品三境。

不过跟江湖上很多名头唬人却不堪一击的招数招式相似,三供奉的桃花神仙蛊虽然已经很不俗气,却也没能夺去种魔头的性命,而是被种凉一矛钉挂在宫墙上,匪夷所思的是老人竟能发出桀桀阴笑,双手按住铁矛,一寸一寸将自己的身体“拔出”长矛,坠地后嗓音沙哑,坐着跟一直袖手旁观的年轻人笑脸说了句“奉主人李元婴之命,恭迎北凉王”,这才瞪大眼睛死绝。要去这位死士性命的不是那根矛,而是桃花蛊本身。不过种凉也没能毫发无损,用手指抹去从耳孔流淌到鬓角的黑血,性命无虞,道行修为毕竟还是受到了影响。慕容宝鼎跟洪敬岩就是在此时出殿,满脸络腮胡子的种凉在默默疗伤,徐凤年蹲在北凉年迈死士身前,替老人合上双眼。

徐凤年在听潮阁密档上曾经见过慕容宝鼎的画册图像,站起身后,听到这位半面佛持节令笑问道:“本王身边是天下第六的更漏子,不知徐偃兵身在何处?”

徐凤年笑了笑,没有说话。

慕容宝鼎故意倒抽了口冷气,意味深长问道:“你小子真是一个人来的青苍城?这是要以自己做鱼饵钓几尾大鱼?”

徐凤年坦诚道:“钓鱼不假,不过是自家的,谈不上什么钓大鱼。徐偃兵来是肯定来了,不过本王不知道在何地,更不知道他在何时出现而已。”

慕容宝鼎看着在墙下那边泰然自处的年轻人,有些由衷的欣赏,有些理解当今赵家天子为何独独钟情于陈芝豹了,以后等到自己坐北朝南君临天下,有这般气态的风流臣子站在庙堂上,不说其它,光是看着他们站在那里是在为自己效命,就很能赏心悦目。

慕容宝鼎开怀笑道:“徐凤年,你可能不知道,一截柳才是本王真正的嫡长子,你与他的恩怨,本王可以既往不咎。”

徐凤年摘下腰间过河卒,横放眼前,轻轻呵出一口气,一颗颗紫雷滚落在刀鞘之上,轻轻弹跳。

刀上有九雷连珠。

这些都是当初“他”与柳蒿师一战得到可以称之为价值连城的遗产。

徐凤年望向并肩而立的慕容宝鼎跟洪敬岩,说了句连这两位当世最顶尖高手都听不太懂的言语:“王仙芝的心态,我八百年前就有了。”

举世为敌。

我于世间无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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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西游

慕容宝鼎瞥了眼鞘上滚雷,有些意外,虽说武学浩瀚,有不计其数的旁门左道,不过只要是能跟练气士沾边的,都算上乘。w w. v m)身后那对年少兄妹更是对此再熟悉不过,北莽就有练气士宗师精于采撷雷电,财迷少年跟吃货少女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尤其是贪嘴的少女,砸吧砸吧嘴巴,死死盯住那九颗货真价实的紫色天雷,眼馋得很,只要被她吞入腹中,温养个几年,到时候肯定就可以把身边这个碍眼死胖子揍成猪头了吧?洪敬岩始终神情刻板,武道境界到了他这种高度,无非就是以不变应万变。

徐凤年左手过河卒刹那出鞘,刀速之快,以至于脱离手心的刀鞘逆向撞入宫墙,徐凤年手臂循着王绣的弧字诀一抡,一刀劈下,九雷萦绕,紫霞耀眼。种凉很不客气地驭回了被徐凤年舍弃的那杆铁矛,一直单手持矛,这回总算是双手握矛,拿出足够的重视应对那柄出鞘刀,长矛横弯,趁着雪亮刀锋还未临面,弧顶矛尖已经指向徐凤年腰间,徐凤年没有刻意收势转攻为守,只是轻轻松松人随刀走,宛如神明附体,通晓了指玄未卜先知的妙处,刀尖骤然一拧,愈发疾速下坠,身体也就被强行向前拔前了数尺距离,滚刀术还是滚刀术,只是比起寻常刀客的滚刀,多了太多的玄机。一矛无缘无故落了空,种凉眼前一亮,借着弧矛劲道,矛弧身亦走弧,在旁人看来那就是一个人跟刀走,另外一个不甘落后,那就人随矛走,起先慕容宝鼎眼中含笑,对那小子的滚刀并不看好,只是当之后徐凤年刀式看似杂乱无章,却能恰到好处,刀刀正面劈向种凉的面门四尺外,这就有些让半面佛结实惊讶到了。

不断闪避的种凉皱了皱眉头,不是恼火这小子报复先前自己以矛尖指他眉心,而是这样如稚子胡乱挥刀的荒唐滚刀术,前所未闻,种凉自然不知一个叫宋念卿的东越老剑客,最后一次走江湖,曾带有十四剑十四招,唯一一柄挂有剑穗之剑名“照胆”,寓意提灯照胆看江山,就是如此“走剑”,一路踉踉跄跄“走”到了白衣洛阳身边。徐凤年每一次滚刀指面便悬停一颗紫雷,九次之后,空闲右手猛然握紧,九雷藏有九柄飞剑,凝聚成阵,将种凉围困其中,徐凤年根本不去看种魔头如何应对,一手虚空胡乱拍下,是那雨巷一战中目盲女琴师的胡笳十八拍,一指敲在过河卒之上,则是幽燕山庄湖面上少妇练气士“指山山去填海”的指剑秘术,广场上许多先前残留下的废弃符剑,都从地面上灵犀跳起,轨迹扭曲地朝种凉凌厉刺掠而去,跟霸气无匹的雷池飞剑以及不可猜测的胡笳拍子一同成就恢弘气象,弧字诀三弧成势,徐凤年此时这“三弧”,分别偷师于宋念卿薛宋官跟南海练气士,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被熔于一炉,隐约有了气吞万里如虎的大宗师境界。

慕容宝鼎轻声笑道:“好看,也挺实用,就是太乱了点,距离返朴归真的天象境界,还是有段路程。”

种凉在阵中疲于应付三弧,那凭空而起的胡笳拍子还好应对,种凉身具金刚体魄,便是挨上了,也无非是些皮肉伤,丢面子不丢里子的小事而已,不知如何被那小子驾驭的那十几柄符剑,也无妨,种凉的指玄感悟,都能轻巧应对,搁在往常,以他的罕见天赋,躲都不用躲,但是怕就怕在他不躲,就掉入了陷阱,何况裹有紫雷做“衣裳”的剑冢飞剑不再亲近于他这个天生剑胚,九种剑气各有杀机,这才是真正的杀手锏,种凉双手紧握的铁矛已经被紫雷削去矛头,从那家伙左手刀出鞘,到现在为止,种凉竟然没能有一次的还手之力,这让在北莽十大魔头中排名相对靠后但实力卓绝的种家二少,真正动了肝火。

北莽位于顶点的一品武夫,相互间放开手脚厮杀的次数,要远胜离阳,从来就不兴那套不伤和气的武人文斗,离阳江湖要是没有武帝城的王老怪去能做磨刀石,恐怕武评登榜人数,连跟北莽五五分账都做不到。在北莽,英雄向来不论出处,很多人前一天还是无名小卒,第二天就一跃成为持节令大将军的座上宾。种凉不是靠什么种神通弟弟的身份在北莽江湖脱颖而出,靠的是一次次追杀与被追杀,年轻时候惹上了如今同为十大魔头里的“龙王”,被追杀了将近一个月光景,正是那趟多次命悬一线的逃窜,让种凉最终跻身一品高手。种凉先前之所以故意手下留情,除了有折辱年轻藩王的念头,还有就是看不惯那小子练刀佩刀却偏偏刀不出鞘的作态,敢摆架子摆到他种凉头上?此时才知这位年纪轻轻的北凉王所学驳杂,丝毫不输他种凉,出刀之后更是气势如虹,种凉这才不得不收敛了轻视,把他当作了可以倾力一战的对手,种凉当然知道眼前站在五丈外的年轻人花样迭出,杀招除了裹雷飞剑,肯定还留有一手更压箱底的绝技,种凉猜想定然是那右边腰间余下的第二柄刀。

种凉耳闻曾经师从李淳罡的徐凤年以养意法养刀,在草原上用一袖刀腰斩了拓拔春隼身边的彩蟒魔头,种凉一一应付那些跟随胡笳拍子起伏不定的符剑,当然还有更为棘手的紫雷剑阵,徐凤年出招,种凉接招,看似繁复漫长,其实不过是短暂几次眨眼的功夫,符剑已是全部折断落地,种凉的铁矛也已经被削去大半,长矛成了长刀,所幸种凉天资太高,高到不管学什么,都轻而易举比许多成名高手一辈子钻研都要走得更远,断矛在他手上敲击紫雷飞剑,声响洪亮如撞击数千斤重钟,龙王府外清晰可闻,每一次以矛撞剑,种凉对于每一柄雷中飞剑就多一分感知。

当那面无表情的持刀年轻人,右手终于按捺不住悄悄一动,种凉瞳孔微缩,知道那记右手刀马上就要出鞘现世。

局外人慕容宝鼎跟洪敬岩几乎同时轻轻叹息一声。

徐凤年的的确确握住了右手绣冬刀柄。

可出手的不是绣冬,而是手中无鞘的过河卒。

徐凤年虎口绽裂,鲜血四溅。

足见过河卒去势之快,快到连握刀的徐凤年都完全无法掌控。

在神武城外,一人远在武帝城借剑,徐凤年果断给剑,以此在最后生死存亡一念间的关头,杀了韩生宣,杀了那只号称陆地神仙下韩无敌的人猫。

只是那次借剑是借给了吃剑老祖宗的隋姓老头,徐凤年这一次还刀,则是还给了过河卒的刀鞘。否则以徐凤年早已能够养意养出一袖青龙的神意底蕴,不至于仅仅以脱胎于宋念卿“照胆”走剑的滚刀术对敌种凉,一切的一切,不过都是阴险至极的障眼法,只为还刀铺垫。神武城外那个惊心动魄的陷阱,名剑春秋离人猫心口不过咫尺之遥,借剑之人越远,去势越足,但是种凉毕竟不是指玄杀天象的韩生宣,这一趟刀归鞘,仍是直接穿透了这尊北莽魔头的胸膛,只是没能死在当场,三供奉之前是把身体向前拔出铁矛,种凉则是直截了当透过过河卒的刀鞘,撞倒宫墙逃离遁走。徐凤年没有追杀,他只是看了眼坐地而死的北凉谍子,算是为老人报了那一矛之仇。

慕容宝鼎惋惜道:“本来以种凉的本事,一开始就全力应对,哪里会这般狼狈不堪。他的天资真的很高,在洛阳之前,曾是北莽由金刚境入指玄境最快的一个,甚至要快过当年离阳的李淳罡。这是天大的好事,但也是不小的坏事,金刚境界自然不如其他多年滞留此境的武人那么无懈可击,种凉幸运的是作为仙剑胚子,对出自剑道的那一记归鞘刀,在刺透心口前总算敏锐感知到了危机,这才避免了被一刀钻心的横死下场。不幸的是,侥幸躲过了这一刀,就万万躲不过提了刹那枪而来的徐偃兵喽。”

洪敬岩犹豫了一下,刚要踏步。

慕容宝鼎低声笑道:“想好了?真要从徐偃兵手上救下种凉,好去跟本王的姐姐示好?别后悔啊。”

洪敬岩反问道:“洪敬岩能跟陛下隐瞒持节令的南下秘事,持节令就不能等洪敬岩的谋而后动?”

慕容宝鼎没有说话,摇了摇头。

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等洪敬岩一掠出了龙王府的皇宫,慕容宝鼎喃喃自语:“不敢豪赌,如何豪取?”

慕容宝鼎嗓音提高一些,对徐凤年笑道:“这位更漏子,别看他武道修为高,其实在本王眼中,比你差远了。方才本王还许诺他与你分占南北院大王,现在看来,真是在羞辱你啊,徐凤年。”

徐凤年一口吸气,吸掉了那九颗紫雷,再驭气拿回安静在鞘的过河卒,随手抖了抖,抖落了刀鞘上那些种凉的鲜血,笑问道:“要是你慕容宝鼎面对这一刀,结果会是?”

两人之间没有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慕容宝鼎懒洋洋坐在台阶上,哈哈笑道:“本王可以预料到那一刀,但是多半躲不过,不过呢,就算你的刀敲中本王心口,却也刺不穿,不是本王小觑你,实则天底下能有这份本事的,王仙芝跟拓拔菩萨徒手就可做到,邓太阿的剑,也行。至于其他人嘛,难度不小。哦对了,还有金刚怒目的李当心。所以就算洪敬岩失心疯了掉头来杀本王,本王也不太当回事,慢悠悠跑回北莽便是了,说不定还能跟你们几位唠唠家常。”

北莽出炉的武评断言只要王仙芝愿意联手拓拔菩萨,就可以杀绝他们身后的全部八人,不论世人如何议论纷纷,都没法子知晓这八人到底是作何想,此时龙王府恰巧就有两位,一个天下第六,一个天下第八,他们在南下旅途中有过一场对饮闲聊,位置站得稍高的洪敬岩承认这一点,慕容宝鼎则持否定态度,但之所以否定,不是这尊半面佛自负己身修为,而是觉得借剑以后出海访仙的邓太阿,一旦有大机缘,便有望拥有真正超出拓拔菩萨的境界,去跟王仙芝平起平坐。

徐凤年问道:“连徐偃兵的刹那枪也做不到?”

慕容宝鼎认真思量了一番,“本王一来不知他的真正深浅,二来若是说他做不到的话,你也只觉得是吹牛皮。”

徐凤年笑道:“徐偃兵不跟你打,自然有人跟你打。”

慕容宝鼎沉声道:“没得商量?非要打打杀杀?”

徐凤年摇头道:“徐骁生前一直懒得理睬你们,我这辈子也不会跟北莽谈生意做买卖。”

慕容宝鼎满脸遗憾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说道:“原来比你本王想象的要愚蠢很多。”

徐凤年笑着说了一句,“这句话也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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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苍的谍子头目其实是北莽安插的棋子,在跟周浚臣谎报军情后早已不知所踪,他说徐凤年是只身一人进入流民之地,北凉并无大队兵马压境,其实只说对了一大半。入境的除了这位本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年轻北凉王,还有浩浩荡荡千人骑队,只是披甲之人不足护驾百骑,其余八九百皆是身披袈裟,一颗颗光头很是扎眼,竟然是大队僧人西行的画面。马车就一辆,附近有一头体型巨大的黑虎四处奔走,时不时驻足转头,等待马车。两旁百骑尽是重马重甲,哪怕是孤陋寡闻的流民之地,也一眼便知这是那去年撕碎北莽南朝三座重镇的龙象军!是北凉精锐铁骑中的精锐!正是三万龙象铁骑,把大半座姑塞州踩踏得稀烂,南朝庙堂谁不惊惧于那黑衣少年的陷阵无敌?

北凉历来亲佛,尤其是离阳朝廷灭佛之后,无数僧人和尚都逃难到了北凉道这块好似世间仅存的无忧净土。

然后新任北凉王在近期突然一纸令下,要凉州境内所有僧侣进入流民之地宣扬佛法,并且承诺有铁骑甲士保驾护航,大多数外地僧人都生怕才出狼窝便入虎穴,一时间都持观望态度,好在那位北凉王也没有为难,仅是让凉州本地六百僧人集结“西行”,不得抗拒。不过有三百余外地僧人仍是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必死想法,除了凉州,也不乏从幽陵凉州火速动身的僧侣,一同随行。当许多选择放弃涉险的僧人得知那头当年在大真人齐玄帧座下听经的黑虎,也夹杂马队之中,就都后悔了。

许多熟谙人情世故的僧人都想着亡羊补牢,试图偷偷跟在马队后头,却被边境铁骑毫不留情地赶回了凉州。

在蛰伏青荣观多年的北莽大谍子青槐道人,被北凉鹰隼剿杀后,本是江南道名僧的黄灯禅师当时亲眼见到了老道士的身死道消,老禅师则成了青荣寺的新主持,此次新凉王下旨僧人西行流民之地,年迈禅师是第一批主动赴凉州的僧人,也是其中名气最大的一个。因此黄灯禅师被北凉特许乘坐马车,殊荣卓然。不过老禅师这一路都显得有些坐立不安,不是年迈高僧面对权贵就折腰,要知道黄灯禅师在江南道上与人说法,哪怕是面对尊贵如出身豪阀的刺史,也是与贩夫走卒一视同仁,老禅师之所以“不得自在”,缘于马车内坐着那新凉王的弟弟,是那个去年在边境上血腥屠城加上坑杀降卒的徐龙象!如果仅是如此,高僧还不至于太过拘束,主要是这位殿下不像以往那样赤足黑衣,而是被一件极诡谲至极的鲜红甲胄包裹身躯,只露出双目!

杀气充盈车厢。

可怜了被誉为满身佛气的黄灯禅师。

离青苍城还有些路程,有一只游隼低空盘旋。

听到声响的符甲猛然起身,离开马车,披甲少年开始疯狂奔跑。

这具红甲在进入位于最西位置的龙王府之前,已经用一条直线撞裂了整座青苍城。

大金刚境对敌大金刚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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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红楼

种凉才破墙而出,立即就有人破墙而来,何况这家伙还一身鲜红,关键瞧着像是相当值钱的家当,这让财迷少年瞪大眼珠子,很是羡慕,觉着他要是有这身行头,那才威风。比起哥哥还要更天赋异禀一些的吃货少女也不例外,躲在了慕容宝鼎身后,探出一颗脑袋,目不转睛。

慕容宝鼎此时心中的荒谬多于震怒,敢情姓徐的就这么用一具甲人打发他橘子州持节令了?他倒是听说过当初离阳四大宗师里有个符将甲人,是被人猫剥皮抽筋的废物。慕容宝鼎对于这类假借外物作威作福的所谓高手一直有成见,脸色阴沉望向徐凤年,“洪敬岩拒绝了本王一次,本王的耐心已经所剩不多,徐凤年,奉劝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小心成为第二个周浚臣。”

徐凤年心情似乎不错,走到红甲身边,这里敲敲那里摸摸,有点如释重负的意味,转头对半面佛笑眯眯道:“慕容宝鼎,你还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一口一口本王,吓唬谁?这又不是橘子州,你也没当上北莽皇帝。我呢,沾我爹的光,离阳天子见过,北莽女帝也见过,至于离阳几大藩王,更是都见了一遍,在武评上比你高的天下十人,也见了不少,好像都没你架子大,所以你有多大本事,就说多大口气的话。”

慕容宝鼎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皮子,流露出浓郁杀机。符甲徐龙象看了眼哥哥,后者点点头,示意他放开手脚玩一次,一截柳既然是慕容宝鼎的私生子,那就当作是子债父还。徐龙象转过身面对慕容宝鼎,不知是符甲严密遮掩的缘故,还是纯粹虚张声势,慕容宝鼎并没有察觉到何种充沛的气机流淌,这让眼界很高的持节令大人很是纳闷,徐凤年哪里捣鼓出这么一个笑话,就不怕丢人现眼?慕容宝鼎只知道徐骁小儿子生而金刚,黑衣赤足,身先士卒,率领龙象铁骑把君子馆在内三座军镇欺侮得如同三位毫无还手之力的黄花闺女,自己儿子那般精湛的杀人剑气,都没能刺死此子,橘子州持节令也就自然料不到徐凤年会多此一举,让金刚体魄的弟弟披上符将红甲。

徐龙象五指伸缩了一下,握出拳头,身形一动,瞬间就一拳砸在了慕容宝鼎的胸膛上。气机浩荡,广场震荡,慕容宝鼎虽然身躯仅有不易察觉的一个小幅度晃动,看上去纹丝不动,可是徐龙象跟持节令之间竖起的那道无形镜面,溅起剧烈涟漪,以至于镜面边缘的两面宫墙被撕裂开去,更别提墙脚附近的桃树刹那间碾为齑粉。慕容宝鼎伸出一手,揉了揉身后的慕容采阳的小脑袋,少女知道轻重,马上跟耶律采阴往金銮殿那边后退。徐龙象一拳砸出之后,身形后掠,回到原处,双臂环胸,这架势明摆着是要那慕容老儿还他一拳,他也是不躲。慕容宝鼎哦了一声,“原来是天生神力的徐家黄蛮儿,难怪难怪。”

徐凤年一巴掌轻轻拍在黄蛮儿脑袋上,气笑道:“人家是天下第八的慕容半面佛,你跟他客气个啥,一人一拳,你当过家家啊,放开手脚去揍他!这家伙排名在十人中不高,就是挨打的功夫很出众,杀伤力不行,比邓太阿韩生宣都要差多了,换成任何一个其他的天下十人,我还真不放心,既然是他慕容宝鼎,就无所谓了,哥刚好验证一下墨家巨子精心打造出来的符甲有何纰漏。”

徐凤年看着黄蛮儿的眼神,瞪眼道:“不许卸甲!”

慕容宝鼎一边走下台阶一边自嘲道:“你们哥俩,还真是不把本王当回事啊。”

徐凤年双手笼袖子远远躲到墙脚根去,蹲在老供奉的尸体旁边。

慕容宝鼎没有走完台阶,脚尖一点,踩出一坑,轻描淡写一掌推在徐龙象身披符甲脑袋上,徐龙象轰然倒撞出去,不但撞碎了宫门,城门那边也传来一阵震破耳膜的碎裂声,慕容宝鼎的身躯在空中凝滞悬停了片刻,飘然而落,如飞羽落地,这轻轻一羽竟然就压垮了结实青砖。慕容宝鼎才落脚,一抹赤红长虹便去而复还,这一次轮到慕容宝鼎往后倒飞十数丈,再一眨眼,慕容宝鼎从一步踏出,左拳挥出,徐龙象右拳与之对撞。罡气扑面而来,徐凤年不得不伸出手臂护在身边北凉老谍子跟前。然后两位大金刚境武夫分别以左拳右拳争锋相对,如两头蛮牛角力,谈不上什么高手风范,但气势出奇的足。慕容宝鼎怒喝一声,整张脸庞金光熠熠,把徐龙象蛮横推出去数尺距离,一脚踢踏,瞧不清神情的徐龙象弯腰,双手裹住半面佛的那条腿,腰肢一扭,拔萝卜似的就把慕容宝鼎强行拔离地面,旋转一圈后丢掷出去,砸倒塌了半面宫墙,徐龙象一跃随行,朝慕容宝鼎的头颅一脚踩下,后者单手一拍,身形龙卷而起,一记鞭腿就把徐龙象砸到徐凤年这边的宫墙上,两道宫墙就这么各自毁去一半,徐龙象从尘土中站起身,一掌拍在符甲胸口位置,气机层层递进,驱散了积压在符甲上的灰尘,红甲依旧鲜亮,没有丝毫破损瑕疵。

徐凤年咧嘴笑得很开心,这大半年来机造局的那帮老头子就只差没被他逼到悬梁自尽了,就连以前很好说话的两位墨家巨子都没半点好脸色给自己,后边几次只要一听说自己到了机造局,干脆就用闭关的蹩脚借口躲起来,要不就是说年纪大了腰酸背痛腿抽筋,什么需要修养啊,什么砍头之前还得赏口好酒喝啊,徐凤年反正就跟老头子们死皮赖脸相互磨,就看谁更不要脸了。好在这架涉及材质、道门符箓、佛教密咒等浩瀚难题的符甲终于如期完工,其实到后来,反而是老人们自己钻研上瘾了,徐凤年说要拿出去遛一遛,两大墨家巨匠的眼神,就跟抢了他们媳妇一样幽怨,扬言要是磕碰到半点,就要跟他北凉王拼命。好在徐凤年丢下一个天大诱饵,说是不管耗费北凉多少人力物力财力,都要把符甲打造成可扛天雷的境界,还激将法询问他们敢不敢这么逆天而行,这让一大帮老头子立马眼睛放光,转身就跑去绘制图纸,是真的跑,一溜烟的那种。

徐凤年举目望去,金銮殿还算好,宫墙已经荡然无存,是黄蛮儿不知怎的双手环住了慕容宝鼎的脑袋,夹在腋下,两人就这么撞来撞去,撞完了宫墙,就去找皇城城墙的麻烦,慕容宝鼎还以颜色,挣脱了束缚后,抓住黄蛮儿的脚踝,用符甲当做一把切割宣纸的刀子,在城墙中间割出一条沟壑,黄蛮儿也不落后,在空中一腿踩在慕容宝鼎心口,将有“不动明王”美誉的半面佛踹了个踉跄,然后两人就开始你来我往,都在各自脑袋上砸拳,每一拳过后,符甲跟半面佛安然无恙,双方脚下的地面则是寸寸龟裂,黄蛮儿还好,有符甲在身,不显得如何狼狈,慕容宝鼎早已衣衫褴褛,跟个老乞儿差不多,没能剩下半点北莽持节令的气度。

不知是打得太过酣畅淋漓了,还是彻底恼羞成怒,慕容宝鼎随手抄起广场上一根遗落的铁矛,一矛炸在符甲腰间,符甲无事,铁矛从头到尾皆粉碎,地上还有许多铁矛,都被慕容宝鼎抓起,期间有两根铁矛分别刺向了黄蛮儿的双目,都没能得逞,该碎照样得碎。没了宫墙遮蔽,徐凤年的视线还算开阔,看到这一幕,难免还是有点胆战心惊,先前言辞有意轻视慕容宝鼎这个天下第八,可半面佛的手段是不如其他九人那般摧城撼山惊涛骇浪,可那也只是跟王仙芝拓拔菩萨邓太阿相比,并不意味着慕容宝鼎就是只会挨打受气的缩头乌龟,半面佛的拳打脚踢仅是在黄蛮儿身上显现不出滔天威力,换成寻常的金刚境武夫,如此气机累加,早就给打得不成人形了。徐凤年已经看出半面佛攻势精妙在于一拳过后,仍旧留有“余韵”在敌手身上,一截柳剑气的精髓,是能够插柳成荫,十有八九就是脱胎于此,因此慕容宝鼎不下百拳过后,不断递增累积在黄蛮儿符甲身上的气机,该有多沉重?所以黄蛮儿被慕容宝鼎一拳推到城墙,符甲还不曾触及墙壁,墙面就已被红甲蕴藏的疯狂气机炸出一个大窟窿。

慕容宝鼎看了眼从倒塌废墟中站起身的红甲,悠悠呼出一口浊气。他们家族有崇佛的习俗,慕容宝鼎年幼时就喜欢跟随长辈一同去寺庙敬佛礼佛,而且经常仰头看那些鎏金大佛,往往一看就是好几个时辰,随着年纪增长,尤其是在慕容女帝篡位登基之后,慕容氏荣贵至极,慕容宝鼎除了潜心习武跟学习兵法两不误,一有空闲,就是在游历拜访名寺大庙,去抬头“看佛”,这几乎成了北莽北朝人人皆知的怪癖。慕容宝鼎在两国战事中擅长以少量精锐骑兵长途奔袭掠杀敌军,成名很早,在武道上则要慢上许多,直到那场兵败之后,慕容宝鼎独自出门远行散心,观一尊大佛有大悟,悟出了一门坐佛的金刚不败,之后一窍开窍窍开,又悟出了立佛卧佛两大悟,这才成就了慕容宝鼎“大宝瓶金刚身”的超凡境界。

慕容宝鼎缓缓竖起左掌在胸口,右手就要贴上,做僧人双手合十状。

立佛于天地间。

徐龙象转头看了眼远处蹲着的徐凤年,双手摘下符甲头盔,丢在脚下。他本想按照哥哥要他死记硬背的手法,手指敲下几处阵眼,就可以一气呵成脱下红甲。不过徐龙象犹豫了一下,仅是摘去头甲,却没有完全卸甲。

徐凤年看到这一幕,叹息一声,没有出声。

徐龙象比起当年前往龙虎山跟随老天师赵希抟修道时,要高出不少,面黄肌瘦倒是没有变,只是最大的变化,是眼神少了许多懵懂浑浊,多了一分偏执坚毅。

正是这样一个少年,屠光了北莽三镇甲士,其中亲手造就了春秋之后第一场坑杀降卒的残酷举动。

徐龙象扭了扭脖子,右手一拳砸在左手掌心。

然后膝盖微微弯曲几分,徐龙象眼睛望向那尊满身金光流溢的半面佛。

扯了扯嘴角。

以徐龙象为圆心,不光是慕容宝鼎留在符甲上的拳势蓦然荡然一空,天地之间的气象放佛都被少年汲取殆尽。少年如同一只上古凶兽饕餮。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徐龙象开始奔跑,一步一步踏在地面上,有千骑奔雷之势。

然后轻轻跃起,双手十指交错,合成一拳,朝那尊立佛当头砸下!

慕容宝鼎的不败金身在被砸入地下之时,双手紧密合十已然露出一丝缝隙。

徐凤年站起身,知道青苍城大局已定。

徐凤年没有阻拦那对少年少女的悄然离去,慕容宝鼎虽说被黄蛮儿一拳破去了立佛宝瓶身,可真要双方往死里玩命的话,徐凤年未必能赚到什么。

徐凤年望向黄蛮儿的背影,大概是觉得摘了符甲头盔,怕他这个哥哥骂他,往坑里瞅了半天,没等到慕容宝鼎露面,就跑去蹲着戴上头甲,始终背对徐凤年,就那么蹲着“面壁思过”了。

徐凤年有点哭笑不得,也没有理会,只是轻轻背起老谍子的尸体,走入那座很小家子气的金銮殿,一身龙袍周浚臣使劲弯着腰,口呼北凉王,说了一大通怎么肉麻怎么来的阿谀言辞。徐凤年把老人尸体放在雕龙梁柱旁边,也没说话,只是瞥了周浚臣一眼,后者很快就识趣闭嘴,意识到身前这位见过大风大浪的年轻藩王,毕竟不是前几任自己所依附豪强那般不但眼窝子浅,耳根子也软。周浚臣心中哀叹,半个时辰以前他还等着手下把这家伙五花大绑到金銮殿,希望能享受一回堂堂离阳异姓王的跪拜觐见,这会儿外边已是打得天翻地覆,不但柔然山主洪敬岩出手了,连慕容宝鼎都不得不亲自陷阵,周浚臣想到这里,弯腰更甚。徐凤年开门见山说道:“本来是想还能靠北凉王的身份,跟你喝着酒聊正事,不过你这位青苍城主架子真不算小,也好,咱们可以新账旧账一起算,阮山东是北凉人,你的三供奉也是,都因你周浚臣而死,你的脑袋值不了几个钱,赔不起,我进来的时候估算了一下,你得用两万忠心耿耿的流民来赔。蒋横跟贺大捷的亲兵大概有三千,不在城中的沈从武手上还有一千六,加上龙王府一千多龙鳞卫,这些都不算在那两万人里头,就当是你的见面礼。”

周浚臣哭丧着脸近乎哀嚎道:“王爷,小的也没有撒豆成兵的本事呐,笼络起两万流民比登天还难,更别提还要他们忠心了,小的不是不想给王爷鞠躬尽瘁,委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徐凤年一手猛然掐住周浚臣的脖子,将他摔砸在一根栋梁上,周浚臣双脚离地,背靠柱子,喘不过气来,徐凤年手臂赤蛇萦绕扶摇,冷笑道:“那你就去死好了。看来你的脑袋掉了以后,拿出去震慑青苍流民,比留在肩上会更有用。”

周浚臣双手竭力扯住徐凤年的手臂,做垂死挣扎。他只听说这位去年还是世子殿下的年轻人纨绔得无法无天,哪里知道他如此不愿拖泥带水,一言不合便要人的性命,周浚臣正因为聪明,才会知道给自己待价而沽,好卖出公道适宜的价钱,别太贱卖给北凉了。似乎这个北凉王不喜欢聪明人?早知道是这样,给他周浚臣几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藏着掖着玩什么城府心机了。徐凤年伸手抽出那柄过河卒,侧过刀身,刀尖轻轻抵住周浚臣的额头,微笑道:“横着刀锋扎入你的头颅,大概就能把你钉死在柱子上了。皇帝,我确实一直想杀,先拿你试试手也不错。”

不知过了多久,缓缓恢复知觉的周浚臣艰难撑开眼皮子,神情恍惚,视线模糊,难道自己到了阴曹地府,还是仍然走在黄泉路,尚未过那奈何桥?周浚臣下意识摸了摸额头,好像没有留下刀口子?周浚臣想要破口大骂那姓徐的心狠手辣,可喉咙跟塞入一块灼烧火炭般难受,伸手抚摸了一下,疼得身躯颤栗,冷汗直流,蓦然睁大眼睛,抬起头,看到那袭雪白麻衣,再往上就是那张让周浚臣畏惧到了骨子里的年轻面孔了。徐凤年俯视这个瘫软坐地的土皇帝,扯了扯嘴角,“周浚臣,你又欠了我一条命,你说说看,现在得拿多少数目的流民来还债?”

知道自己在鬼门关打了个转的周浚臣这会是真的学聪明了,一把抱住北凉王的大腿,嗓音沙哑哭喊道:“王爷,你说几万就是几万,小的都听王爷的,小的敢说半个不字,王爷就赏给小的一柄刀,都不用王爷你动手啊……”

徐凤年一脚踢开周浚臣,走向殿外,黄蛮儿还在那里蹲着。

个子不高的少年身身披红甲,如高楼。

北凉北莽之间有红楼。

要杀凉王,先过此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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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水浒

徐偃兵还没有回来,饭还是得吃,大难不死的周浚臣不敢用大鱼大肉摆阔,让御膳房精心筹备了一席素宴,王后虞柔柔从旁作陪,负责持瓶倒米酒。周浚臣已经识趣脱去龙袍,换上一身寻常富贵人家的锦衣,虞柔柔自然也是夫唱妇随,不过虽说没了凤冠霞帔,仍是花了些讨巧心思,戴了顶青红绒锦制成的黄姑冠,缀珠嵌玉高一尺,如直颈鹅头,将她纤细白皙的脖子衬得愈发诱人,也有几分江南仕女的雅气。黄蛮儿一通狼吞虎咽,就拎着青苍城的一名实权将领去安置西行僧人的住处,周浚臣小心瞥了眼细嚼慢咽的北凉王,打定主意陪吃陪喝陪笑脸,至于陪睡嘛,他一个大老爷们有心也无力,是那位青苍城的王后娘娘拿手本事了。

徐凤年没有理会虞柔柔的媚眼秋波,让周浚臣说些凤翔临谣两位藩王的境况,北凉谍子不是神仙,不可能做到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周浚臣身为流民之地的四位头领之一,他嘴里说出来的消息,可信度不低。凤翔王马六可曾经是一名籍籍无名的扬州金工,发家路数跟周浚臣有点相似,都是先给别的豪强势力卖命,不过是个出谋划策的幕僚先生,后来旧主死于一场袭杀,名义上的凤翔之主年幼无知,就给马六可挟天子以令诸侯,一点一点积攒出了殷实家底,不过周浚臣说此人跟西域烂陀山有些机缘,从去年开始窝藏有数百僧兵,极为骁勇善战。北凉谍报上显示北凉世族出身的临谣王蔡鞍山刻薄寡恩,是个共患难却不能同富贵的人物,不过在周浚臣嘴里,竟然给说成了颇有豪气的老头子,能让真小人的周浚臣都心服口服,徐凤年觉得多半有些能耐,至于临谣凤翔之间的那个帮派,都是靠劫掠为生的马匪,翻脸不认人,黑吃黑是一把好手,这么多年三座军镇没少吃苦头,而且这伙马贼经常胆肥到越境去北莽南朝搜刮油水的地步,有次惊动了北莽大将军之一的刘珪,亲自领兵剿匪不说,还专程嘱咐一个姓董的胖子盯着这一块,姑塞州的边境马患这之后才清减许多,这个无法无天的帮派驻扎在石刻山,周浚臣说帮主是名风华正茂的妖艳女子,他道破天机,提醒徐凤年别看这股马匪跟北莽不对付,他跟蔡鞍山私下都觉着不过是苦肉计,实则是北莽安插在流民之地的奸细,否则哪来那么多熟马如何来?

徐凤年把周浚臣的言语一点一点梳理过去,没有找出太大漏洞,就问道:“三座旧军镇加上那股马贼,总计十七八万罪民,青壮岁数的大致占到半数,上马可战下马可耕,是一支北凉北莽都很眼馋的兵源,我不奢望一口气搂到手里,要你看,凤翔临谣跟石刻山,在三地掌权的也就是二十几人,有几个愿意被安抚招降?”

周浚臣犹豫了一下,咬牙说道:“小的冒死说句实话,不要万不得已,就以流民跟北凉的仇恨,只要不是真的饿死,那都是宁愿更饿,也不乐意去吃北凉施舍的残羹冷炙。就说小的这座青苍城,用屁股想都猜得到,沈从武跟他的一千六百人趁着这个机会,要么大摇大摆自立门户,要么干脆跑去依附临谣城的蔡鞍山了,是打死都不会跑回青苍城,甭管王爷你封他多大的官,都没用,那家伙六岁的时候亲眼见到全族长辈被一颗颗砍下脑袋,然后被驱赶到这鸟不拉屎的流民之地,做梦都在想如何杀回北凉报仇。凤翔临谣也有不少这样与北凉不共戴天的壮年家伙手握兵权,小的一来不是当初覆灭的北凉豪族,跟北凉没仇,二来打心眼钦佩王爷的本事,这才愿意为北凉做牛做马万死不辞……”

徐凤年放下筷子,平淡说道:“如果你坐在我的位置上,该怎么收拢流民?事情再难办,可还得办不是。你要是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记你大功一件,青苍仍然是你的囊中物。”

周浚臣正要故意装出战战兢兢的模样,持瓶的虞柔柔轻微咳嗽一声,周浚臣很快回过神,他已经大概知晓了这位年轻藩王跟你说正经事请时候的习惯,别含糊,直截了当比什么都强,周浚臣喝了杯酒壮胆,这才说道:“咱们流民都是没家没根的孤魂野鬼,嗯,就是那种清明时节都不知道去哪儿上坟祭祖的可怜虫,都信奉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咱们这儿也不兴长远买卖,没谁有那放长线钓大鱼的耐性,只讲究你这会儿兜里能掏出啥来,给银子给粮食,那从头到脚都是你的人了,你每天好酒好肉打赏着,老子就肯为你拼命,当然,北凉这个‘外人’除外,委实是这么多年吃了太多的苦头,王爷家里的游弩手三天两头来这儿杀人,咱们是又怕又恨啊,恨跟怕,都到了骨子里。所以,流民这锅粥,下筷子太快容易烫着嘴,得慢慢来,听说王爷领着千余僧人进入了流民之地,这可是小的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的妙手,厉害啊,整个流民之地就没几本典籍,所以儒家学说在这儿就是个笑话,至于道教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更是没人有兴趣,饭都吃不饱了,还去修道?只有秃驴的那一套说法,很多人乐意去信,反正这辈子就是投胎来吃苦的贱命,大不了破罐子破摔,怎么着了吧,可不就只能眼巴巴盯着有来世?这人呐,我算是看透了,只要有丁点儿念想留下,就开始怕死了,就说我周浚臣,小的刚才一听说王爷要留我性命继续留在青苍,心眼难免就活泛了。这僧人一来,给流民们日复一日说法祈福,不说让流民感恩戴德,好歹有了念想,没那么自暴自弃,不会只想着这辈子能杀一个北凉甲士就算回本,杀两个是赚到了。但是呢,周浚臣窃以为,光有僧人给咱们捣鼓出个念想还是不太顶用,得来些实在的,尤其是能填饱肚子的,咱们青苍城以往是龙王府都捉襟见肘,实在没那本钱去招徕人心,可有了王爷的北凉撑腰,不要多,只要每天能在三座城门口各自摆上十来口大锅,我就不信没人上钩,一天没人来,十天半个月总该有一个吧?只要有人牵头,那就拦不住流民蜂拥而至了……骨气这玩意儿,也许人人都算有些,不过嘛,也分轻重,有人重,不乏有人要重过性命,可更多人还是轻的……”

虞柔柔怯生生低眉顺眼,轻声打断周浚臣:“若真是无人敢来,可以让身子骨孱弱的青苍甲士去假扮流民。”

周浚臣瞪眼道:“妇人闭嘴!”

徐凤年摆了摆手,对虞柔柔的计策不置可否,示意周浚臣继续,一肚子坏水的后者这回喝酒成了润嗓子,红光满面,显然是渐入佳境了,“光是用北凉铁骑碾压三镇,流民打是肯定打不过,可以躲,去西域是躲,甚至去北莽也是躲,哗啦啦一个鸟兽散,也就误了王爷的千秋大计。持节令……哦不,那慕容老儿先前曾说流民夹在凉莽之间,得失是按照双份来算的,可见对王爷来说用处不小,真给北凉铁骑逼急了,必然有人一气之下就投了北莽南朝,小的听说,南朝西京的庙堂上,确实有大人物想要收流民为己用,不过许多安民政策,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想来是受到了西京内部的阻拦,再说了,流民穷归穷,也不傻,就怕北莽不安好心,一旦上了南朝的贼船,就要驱使自己去跟北凉甲天下的铁骑死磕,南朝那些春秋遗民,一肚子坏水比起周浚臣,只多不少。窝里斗,自己人祸害自己的本事,这帮子投靠了北莽的两姓家奴,那都是揣着几百上千年一代代老祖宗们慢慢积攒下来的经验,一部部史书,可不就是在孜孜不倦传授后辈读书人如何不见血地杀人吗?”

徐凤年有些刮目相看了,和颜悦色笑道:“别感慨了,说正经事。”

周浚臣连忙小鸡啄米,点头道:“周浚臣有一策,四个字,分而治之。这个分,分为两种,一种是地域上的,刨除小的这个狗屁青苍王,那王爷可以许诺其余三支兵马继续当那土皇帝,但是名义上得归顺北凉,王爷将流民之地增添为一个新州,这就有了刺史·跟将军两顶不小的官帽子,像蔡鞍山肯定要嗤之以鼻,但不打紧啊,只顾自己享福不太管别人死活的马六可,就有可能会心动,何况蔡鞍山不识趣不领情,保不齐他的部下要蠢蠢欲动,如此一来,两镇流民的兵老爷们,或多或少就得各怀鬼胎,反正投诚了北凉,到时候万一真要去沙场上拼死拼活,也是那些手底下当兵做卒的,不是他们当官老爷的,不过这件事,还得王爷你亲口跟他们讲一讲。第二个分而治之,则是针对待罪之身的流民本身,一些是在北凉军中犯了重罪的弃卒,这伙人,免罪。还有一些人是最近十来年北凉境内的豪横家族,被赶到了咱们这里,王爷可以恢复他们在北凉的家产,有官身的,还给他们即可,这要是太瞧得起他们,可以家产减半,官帽子缩水些,往少了小了去安抚。至于那些最早一拨的流民本地人,围在他们身边的家伙,死性不改,人数也最多,但未必就是真的油盐不进,他们的祖业祖坟不都在北凉境内嘛,准许他们还乡祭祖便是,见识过了北凉家乡的繁花似锦,总归会有人愿意落叶归根的,还剩下些无处可逃只能到流民之地避难的亡命之徒,有中原江湖人士,也有对离阳朝廷恨之入骨的官宦后代,就更好打发了,王爷一纸令下,为其打开北凉门户,他们将是最乐意离开流民之地的那拨人。小的还有一事,得斗胆说上一说,王爷志向远大,兵锋所指,自是无所匹敌,所以北凉是肯定可以吃下十数万流民这块肥肉的,可吃相,还得好一些才行,怎么个好法呢,一旦招安了三镇罪民,比如不急于将他们编入边军,而是送往相对安稳的陵州,但俸禄,可以很低,比边境军伍甚至是陵州军,都要低出一大截,等他们融入了北凉,本就是彪悍血性耐不住寂寞的人物,大多又没有牵挂,届时大概自己就开始想要去边境捞取军功了。嘿,说远了,王爷莫要怪罪,小的这就说近一点的,想要让分而治之成功,不外乎古往今来所有上位者都喜欢用的恩威并济,恩惠小的已经说过,给本就当官的官帽子,给饿肚子的一口饭吃,给待罪之身的摘掉罪名,都是王爷的大恩大德,立威一事,不一定王爷像今天这般亲自出马,小王爷带着几千龙象铁骑便足矣,小王爷早已打出了赫赫威名,那可是打杀北莽精兵如割稻谷的无敌猛将,有王爷施恩在前,小王爷铁骑游曳在后,骨头硬,却没有那么硬的流民,也就顺水推舟降了,反正输给这样的英雄好汉,也不丢人不是?剩下冥顽不化的那些人,想死的话,就去死呗。从老王爷交到王爷手上的北凉三十万铁骑,杀谁含糊了?”

虞柔柔悄悄弯起了眉眼,她时时刻刻都在小心打量那位年轻藩王的脸色,看上去夫君的“胡言乱语”不说能保住青苍之主的位置,最不济没有往更坏的境地下陷。

徐凤年笑了笑,“你跟某人治理流民的策略有点不谋而合的意思,有他五六分的功力。不过人家从没到过流民之地,跟你不一样。”

周浚臣连坐着都下意识弯腰,满脸谄媚道:“小的那都是胡诌的,可不敢跟王爷身边的高人比较,有十之一二的相似,就都是踩了狗屎。”

徐凤年站起身,周浚臣赶紧跟着起身。

徐凤年说道:“周浚臣,给你两个选择,要么留在青苍城给那人打下手,要么去陵州境内当个肥缺郡守。不过我觉得你还是选后边的稳妥,就你的那点骨气,日后遇上生死抉择,十成十得当北凉叛徒,到时候我肯定要你死,你这种人,当个太平官,勉强能算是一员能吏。北凉缺官,但独独不要什么尸位素餐的清官,你到时候贪归贪,我不介意,但千万记得别耽误了给北凉给百姓做事。贪官,贪多贪少,就一张嘴两只手,能吃多少拿多少?何况真正值钱的,也都带不到棺材里,丰厚家产都在那里摆着呢,真要拿这个说事拿这个开刀,北凉边境的军力还能上一个台阶,不过徐家还没山穷水尽到这一步罢了。”

跪下谢恩的周浚臣跟虞柔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些发自肺腑的忌惮。

徐凤年淡然道:“都起来吧,你们大概还能在青苍逗留个把月。”

周浚臣跟虞柔柔起身后并肩而立,徐凤年突然对虞柔柔笑道:“我给了周浚臣一个郡守,也没什么送你的,你的事情,北凉谍报上都有写,起码只要你不愿意的话,那以后就没人能让你脱衣服了。如果有,周浚臣又不要脸地答应下来,你来清凉山,我帮你拦着。”

徐凤年走后,身后传来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是一阵嚎啕大哭,有虞柔柔的,也有周浚臣的。

徐凤年径直走出龙王府北门,也就等于出了城,城北有座水浅才及膝的小湖,他蹲在湖边地上,抓起一把沙土,轻轻抛入湖中,怔怔出神。

其实按照陈锡亮原本的计策,头一件立威之事,就是用两万铁骑血洗青苍城,杀得青苍周边寸草不生,再去谈施恩一事。

那马六可的僧兵其实是徐凤年跟烂陀山那位六珠菩萨的一桩买卖,马六可当然不清楚内幕,密教的女子法王做要那烂陀山之主,就得跟手握铁骑的北凉徐家联手,徐凤年则以此掌控西域广袤地带,当然,还有解燃眉之急,那就是形成东西钳制十数万流民的军事态势,再遣以数万轻骑在南北边境虎视眈眈,阻止十数万流民四处流窜,事实上,在这只大口袋里的流民,要么降,要么死,北莽南朝故意散布流言说徐骁死前遗言要流民陪葬,其实误打误撞,不小心对了一半。李义山死前留下一只言简意赅的锦囊,陈锡亮的狠毒策略,与其不谋而合。

可是在徐凤年知道,师父对于这些因为自己而流离失所的流民,是怀有愧疚的,只是从未付诸于口,却在付诸于了笔端。

死而无坟的师父的骨灰就撒在了边境。

生有所养,老有所依,死有所葬。

这就是那个枯槁男人说的人生三大福。

在这块土壤上颠沛流离的十数万流民,似乎没能享受到一样。

撰写了流民二十年历史《知秋录》的李义山,暮年自号水浒山鬼。

水浒,在野也。

水边野鬼。

也许是因为在师父看来,他跟那个携带数千奴仆浩浩荡荡投身徐家的世家子赵长陵不一样,跟那个以志在平天下的春秋阳才不一样,他李义山从没有走进过庙堂,从没有跪过谁,归根结底,他跟这些无家可归无坟可祭的流民一样,始终仅是听潮湖边的游魂,清凉山上的野鬼。

徐凤年向后仰去,闭上眼睛。躺在黄沙地上,双手搁在后脑勺下。

吃了柳蒿师的紫雷,后边又吃了麒麟真人袁青山的那只包子。

有些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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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天高任鸟飞

龙王府差不多算是翻天覆地,可青苍城倒是没有如何大动干戈,对城内流民而言,也就是多了些几百颗亮闪闪的光头,消息灵通一些的,知晓有一支八百人的骑队星夜入城,戊守龙王府,这支精锐骑军一律白马白甲外带佩刀携弩,气势雄壮。北凉掌控青苍已经是既定事实,既然没有屠城,反而不断有物资涌入城中,许多平日里有价无市的稀罕物件,一夜之间就在青苍雨后春笋扎堆冒头,大多数流民也就顺水推舟地得过且过,也不是没有出城逃难的百姓,不过门禁宽松,没有任何阻拦,过了些日子,这些有点家底的青苍权贵默默冷眼旁观,见城内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又悻悻然返回城中。青苍除了城门摆锅送粥,还在大街小巷张贴榜文告示,一个姓陈的北凉年轻士子暂任青苍城牧,龙王府摇身一变,成了新州牧的官邸,北凉不再对青苍禁运盐铁,而且城牧大人开始着手制定户牒,听说只要是通过审查的青苍百姓,将被准许进入北凉道三州最富饶的陵州做生意,有心人都咂摸出了春雨润物细无声的感觉,自然是有人悲有人喜,不过这辈子都没机会再穿上龙袍的周浚臣反正是很欣喜,北凉王做事就是爽利,北凉都护褚禄山以及经略使李功德两人手批的官文已经下达整个陵州,他若非还要帮着陈城牧收拾青苍城的烂摊子,原本都可以拖家带口赶赴陵州粮仓的黄楠郡担任郡守,这个郡守可是实打实的肥缺,上任主官宋岩如今贵为陵州别驾,分明是一块升官发财的风水宝地,周浚臣这棵墙头草有点很好,只要不需要他卖命,之外给了他十分好处,他就能出十分力,半点不含糊,这半旬在城内给人生地不熟的陈城牧鞍前马后,那叫一个任劳任怨鞠躬尽瘁,原本一个可以君王日日不早朝的土皇帝,这些日子里就没有睡过几个饱觉,转眼间成为后娘养的青苍亲兵既有怨气也有惊惧,夹在新主和旧部两头中间的周浚臣,真是又当媒婆又当新妇,上火得满嘴冒泡,不过俨然以郡守大人自居的周浚臣精气神不错,有了盼头的人物,多半是如此,再短视眼浅,只要让他看得见前途,就不怕累。

夜幕将落未落,赶在在门禁之前,一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一队白马轻骑的护送下,单独走上破败不堪的城北围墙,看到束发成武当黄庭道冠样式的家伙就蹲在城头上,腰悬双刀,远眺北方,书生顺着刀客的视线往北望去,北莽姑塞州,去年那场一边倒的战事,看似是北凉铁骑出人意料的大获全胜,可书生心知肚明,只是把北莽打痛了,远远没有让其伤筋动骨,总体上说是利弊参半,好处在于姑塞州被碾压得千疮百孔,烽燧和驿路十去八九,一时间很难让大股骑军挥师南下,坏处则是打醒了北莽,南朝几位军功显赫的大将军会在肚子里开始重新衡量凉莽双方的武备战力,下一次战事全面拉开帷幕,北凉就再难如此轻轻松松,以势如破竹之势长驱北上。新任青苍城牧的年轻人走上前,轻声道:“见过北凉王。”

徐凤年转头笑道:“锡亮来了啊,这半旬见你实在是忙得焦头烂额,都没好意思找你喝酒。”

陈锡亮笑了笑,没有如何附和,这恐怕也是他跟徐北枳不同的地方,后者跟世子殿下相处也好,还是跟新凉王待在一起,从来都是该讥讽的讥讽该白眼的白眼,从没有寄人篱下的悟性,陈锡亮则不同,一直谨守本分,当时徐陈两位世子殿下的心腹幕僚“分道扬镳”,徐北枳外放龙晴郡,陈锡亮则在清凉山王府深居简出,住到了听潮阁顶楼的偏屋,遍览群书,所捧书籍,都是李义山遗留下的藏书和笔札。如今北凉的治军方略,尤其是重新划分武臣官职,以及按照地理布置下十四位未来北凉最为炙手可热的实权校尉,便是出自陈锡亮的手笔,只不过陈锡亮出阁之后被授予全权处置漕粮入凉跟盐铁官营两事,都不尽人意,前者是离阳朝廷门下省主官坦坦翁桓温亲自出面支招,刻意刁难北凉,陈锡亮输得并不冤枉,可之后在幽州,即便可以“使唤”手握幽州军权的皇甫秤,仍是被势力盘根交错的“吃盐”豪横联手排挤,至今几大盐池的归属仍是悬而未决,这让许多北凉高官都嗤之以鼻,私下很是笑话这个跟北莽世族徐北枳年龄相仿又一同出山的读书人,丢下一句果然寒门无贵子!然后出师未捷的陈锡亮就被新凉王紧急召回,丢到了鸟不拉屎的流民之地自生自灭,青苍城牧?比得上陵州随便一个郡守?这不是明摆着贬谪是什么?再回头看看徐北枳,都已是北凉文官仅次于经略使的一州主官了!人比人气死人啊。

徐凤年换了个坐姿,把双腿挂在墙外,双手轻拍过河卒跟春雷的刀柄,说道:“漕粮那边已经交付经略使大人亲自去跟离阳官油子打交道,至于盐池公私一事,我知道你的打算,想着文归文武归武,给北凉立下新规矩,所以宁愿碰墙,也不要皇甫秤插手,一心想要文火慢炖,许久见功,这才没有半点后患。其实原本就算你到了青苍,也可以遥领此事,不过我仍是让你不再插手,一方面是你可能不知道,北莽已经决意先打西线,硬是要搬走北凉这块茅坑里的臭石头,北凉拖不起,时间耗不起,不是你的策略不好,而是大势所趋,你的人和输给了天时,再有就是青苍之重,对整个北凉来说,重要到了许多北凉将军都没有想到的地步。像离阳在几次吃了大亏的战事之后,当今天子那会儿被朝野上下骂成了天底下头一号的败家子,国库告竭,前个十年,朝廷在许多名臣巨卿的瞎谋划下,把整条战线南移了两百里,裁撤了许多军镇塞堡,这当然不是全错,甚至确实让离阳朝廷得以喘口气,慢慢修生养息,南移的战线也得以愈发巩固,但是为何顾剑棠执意要冒着巨大政治风险,被御史台以及兵部以外五科给事中扣上穷兵黩武的帽子,也一定要战线北推?按照顾剑棠的本意,朝廷这条已经吃掉帝国将近一半赋税的漫长东线,不是集体北上,而是有选择地恢复十六个雄关军镇,只是哪怕有碧眼儿竭力支持,以及顾剑棠得到总领北地军政的诰命之后,也不过是建成了六座,再后边,你也清楚,新兵部尚书陈芝豹这么一个被赵家天子欣赏的宠儿,也只能去跟各有小算盘的满朝文武们虎口夺食,加上不知如何跟碧眼儿顾剑棠达成一致,明面上退了半步,暗地里前进了一大步,裁撤掉新东线一些有重叠嫌疑的次要军镇,这才好不容易从朝廷嘴里在旧东线上恢复了‘六后又三镇’,陈芝豹离任时,加在一起,不过才让顾剑棠心目中完美的东线大局完了堪堪过半,这九大吞掉金银无数的新镇,它们的用处,不是什么一口气就让北莽铁骑拦在北边,而是死守,不要脸不要命的死守,试图做到跟当初王阳明困守襄樊城一个德行,它们的真正用意,是让抱有速战速决心思的北莽,知道硬攻不下,一旦绕道而行,他们的补给线就得受到这些军镇精骑的骚扰,不说切断,最不济会疲于应付,离阳就算前期落败,一败涂地,把整个新东线双手奉上,任由北莽兵临城下,一路打到了太安城,那也无妨,只要各地藩王勤王建功,到时候有这九座军镇遥相呼应,很有希望让北莽有来无回。当然,很多人觉得北莽大不了就一口一口吃掉旧东线的新军镇,可北莽这些年虽然学到了不少中原的攻城战术,可骨子里还是游掠的性格,真要下马攻城,死伤代价太大了,赢了一时一地的战役,就输了问鼎天下的大局,北莽根本上无非就是一个疆域更大的北凉,同样耗不起时间的,等到西楚复国失败,离阳收拾了这帮春秋最后的遗臣贼子,不光是中原财力尽在赵室之手,连民心,都也一并拿全了,那个时候的离阳,才是真正走到了巅峰。嗯,差不多大致跟八百年前的大秦,勉强有一战之力了。”

陈锡亮嘴唇紧紧抿起,没有作声。

徐凤年轻笑道:“知道你心里头还有怨言,觉着两手抓两不误,不过你说归说,我不会听你的。反正我马上就要离开青苍,你说什么我都假装听不见,你做完了青苍城牧,不出意外接下来就要做流州刺史……”

陈锡亮摇头打断道:“我这人眼高手低,自知斤两,治理青苍事务就已经很吃力,所以我不会当什么流州刺史,而且北凉王你也说过,青苍对于北凉战线至关重要,更别提囊括青苍的流州了,我就只会动动嘴皮子,打仗更是外行,而且我很怕死人,因我谋划而流血,只要我没看见,还算可以心安理得,可亲眼见着视线里的硝烟四起,身边有人去死,陈锡亮万万做不到。”

徐凤年叹气一声,认定主意,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死犟性子,跟橘子倒是如出一辙。徐凤年一脸自嘲,微笑道:“不做就不做,我不为难你,何况我还多了个大鱼饵,一州刺史,可是有无数人眼红的高位。这次整顿北凉军,北凉道原有三州都让文官上了位,文人治政,武人统兵,不奢望很快就可以相得益彰,起码得井水不犯河水,双方吃相都别太难看,多出这个你不要的刺史,我可以让给吃了亏的武夫将种,不光是刺史,上上下下都交由他们去占位置,就当作是安抚一下他们。否则你别看初春校武之后,边境上一个个安分守己得很,不乏有大量实权人物还在偷偷戳我的脊梁骨,都在那借酒消愁呢,听说绿蚁酒可是比往年卖得好多了。”

陈锡亮会心一笑,“这个北凉王的确不好当。也是该用流州的一大堆官职去安抚人心了,现在北凉有大举任用士子为官的迹象,又是鼓励士子结社,又是出资创办各大书院,还让上阴学宫大先生以及黄裳这些个文坛清流巨擘评点文章,每年从北凉道三州各自评出三篇‘魁文’,幽凉陵夺魁者不论出身寒庶,可以直接跻身流品为官,最低都是正八品,这简直足以让那些自认怀才不遇的饱学之士癫狂了。反观武官集团这批既得利益者少了钱财进项,当权者失去权柄,何止是心情失落,想必杀人的心都有了吧。北凉王身为北凉家主,是时候打一棒子给一颗枣了。”

徐凤年点了点头。

陈锡亮不再说话。

这两人,相逢于江南道报国寺那场曲水流觞,徐凤年错过了名声大噪的瞎子陆诩,好歹没再有错过这名被李义山称之为只需宏阔其格局的江南寒士。

陈锡亮站在墙头,双手按在粗粝不平的泥墙上,脸色柔和了许多,轻声笑道:“当年陈锡亮不过是个痴心妄想要死谥文正的疯子,却连报国寺的大门都进不去,别说寺内那些席地而坐的风流雅士,就是在寺外游荡的纨绔子弟也能白眼死我,成天都只能用木炭画龙解闷,哪里能想到突然有一天,就阔气得不行了,有人给我当一州刺史,我都不乐意做。这人生际遇啊,真是连我这个疯子都觉得荒唐,有些时候清晨醒来,很想扇自己两耳光,只有疼了,才相信不是做梦。这不就正在跟一位手握三十万铁骑的彪炳藩王聊着闲话,顺带指点江山?一个满肚子不合时宜的落魄寒士,都能变成满腹豪气的大人物?”

徐凤年被逗乐,玩笑道:“希望咱俩能有个好聚好散,千万别有让你陈锡亮生出遇人不淑这种感慨的那一天。”

陈锡亮点了点头,双拳紧握,搁在城墙上,“希望能跟北凉王善始善终。”

徐凤年打趣道:“我呢,名义上已经有两个媳妇,不像你,还没成家,如今又到了青苍当头面人物,大可以天高任鸟飞了。”

陈锡亮一头雾水,“嗯?”

徐凤年坏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裤裆。

陈锡亮嘴角抽搐了一下,无言以对。

徐凤年起身跳下墙头,拍了拍陈锡亮的肩头,“江湖好汉都说人死卵朝天,活着的时候,得对得住自己的鸟啊。”

陈锡亮一笑置之,没有跟随徐凤年一起走下城头,而是难得偷闲地站在原地,借着余晖,怔怔出神,北眺黄沙万里。

陈锡亮作为地地道道土生土长的江南人士,初来乍到北凉那会儿,很不习惯帝国西北的风土景致,这里的暮色总是姗姗来迟,这里的天空总觉得比南方更高一些,这里一望无垠的黄沙大漠会置身其中的自己感到渺小,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曾经都浸透着鲜血,已经那些曾经日夜不停终于慢慢消散的狼烟。往北,是那个被中原描绘成只知茹毛饮血的未开化蛮人,实则是一个以往任何一个中原王朝都前所未有的劲敌。往东,一直往东,就是太安城,离阳赵室的居所,此时的离阳,君臣和睦,愈发如日中天,以至于喜好读史的陈锡亮无比确定将来的史书,天子不论是否姓赵,都要被这春秋之后二十年为折服,后人都要心生向往,离阳又一次开国盛世,有着以勤政和宽容著称于世的一位明君,围绕在他身边的名臣系列中,名单上有一大串足以让后世心颤的重臣名士,张巨鹿,桓温,姚白峰,卢道林,顾剑棠,陈芝豹,卢白颉,卢升象,纳兰右慈,赵右龄,殷茂春……更有武帝城的王仙芝,西楚最得意的曹长卿,上阴学宫的齐阳龙,这些人物,一同在春秋废墟上熠熠生辉,鼎盛气象,八百年来独有。

陈锡亮下意识去找寻徐凤年的身影,比他还要年轻好几岁的北凉王早已远去。

这个人。

真的能天高任鸟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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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北凉要跟北莽离阳讲道理

都说梧桐树能引来凤凰栖息,其实喜阳光不耐阴寒,萌芽尤其孱弱,很难想象在北凉这种地儿能有成活的梧桐树,不过既然是生在清凉山先前世子殿下的私宅院落,就等于投了个好胎,不但活了下来,还异常的枝繁叶茂。只是梧桐院里的梧桐树长势喜人,这栋院子里却有了几分阴郁的凄凄惨惨戚戚,大概是清明临近的缘故,地下之人太念着地上人,于是梧桐院就有人悄无声息死了,是批朱女翰林里的黄瓜,这位二等丫鬟,姓名早已被人忘记,世子殿下第一次游历江湖后返回,喜好吃黄瓜的老凉王嫡长子就给她取了个黄瓜的恶俗绰号,当年她还抗议来着,后来被喊习惯了,也就幽怨着接纳了,黄瓜的死,突兀而莫名,死在了新凉王恰巧不在清凉山的空当,让许多人都措手不及,梧桐院以外的王府清客仆役,根本不敢碎嘴,就算是院子里头,也都噤若寒蝉,掌管梧桐院大小军机事务的徐渭熊没有作声,丧葬从简,草草了事。

徐凤年轻车简从流民之地回到王府,依旧没有去那座越来越少去的梧桐院,坐在轮椅上的徐渭熊在听潮湖上的凉亭找到他,交给他一封黄瓜自尽前亲笔手书的遗书,徐凤年接过后没有看一眼,就丢到湖中,轻轻薄薄的一张沉檀色花笺,落在了湖面上,浸透湿润后,就缓缓沉下湖面,甚至没有惊起半点涟漪,遗书跟那女子都是如此,轻飘飘的,仿佛说没就没了,无足轻重。徐渭熊平静告诉徐凤年,黄瓜写完信后,在屋里用一双筷子刺透脖子,伏案而亡,很古怪的死法,第二天拂晓时分才被喊她去主屋批红、同为二等丫鬟的白酒发现。徐渭熊还说在信上,黄瓜承认了她自幼便是朝廷安插在北凉的赵勾密谍,这辈子有过两次背叛,一次是这回殿下去孤身涉险闯入流民之地,上一次是泄露了北莽的行踪路线。信的末尾,说她希望殿下能活着回来看到她的遗书,还说下辈子还想服侍殿下,再不会如此人不人鬼不鬼了。

徐凤年神情平静,看不清悲喜,徐渭熊亦是淡然说道:“北凉鹰隼分家,梧桐院跟褚禄山的谍报有了内外之分,我当时就知道你已经察觉到梧桐院有内鬼,希望她们可以收敛一点,见好就收,当是给了她们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只不过你该知道一点,既然走上了这条路,根本就没法子回头,谈不上什么惜命不惜命,女子命薄,何况还是个女谍子,她毕竟还能自己决定何时死,怎么个死法,死之前也没遭罪,以前那场春秋不义战,被从战火硝烟背后挖出来的女谍子,没谁有她的福分。”

徐凤年叹了口气,狠狠揉了揉脸颊,言语从指缝间透出,略显含糊不清,“还有个跟北莽有牵连的谍子,隐藏得更深,是谁?没有她的泄密,别说惊动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的大驾,连洪敬岩都不可能跑去青苍城截杀我,这两人踩点踩得恰到好处,显然是经过北莽智囊精密推演的,貌似她比黄瓜那丫头要脸皮厚很多啊。”

徐渭熊反问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梧桐院有这份隐忍和心机的,能有几个?”

徐凤年放下手,双手笼袖,转头望向湖面,轻声说道:“我这就去见一见她,姐,你帮我准备两杯酒。”

徐渭熊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作声。梧桐院二等丫鬟都有自己的私屋,各有各的韵味,又以王府小国手绿蚁的屋子最为杂玩众多,屋内摆放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物件,藏书反而不多,她精于弈棋,却没有棋墩,不见一颗棋子,要下棋,她都是跟当年的世子殿下直接在主院里手谈,总能杀得徐凤年丢盔卸甲,从不见她手下留情,便是对上神乎其神首创十九道的二郡主,心有灵犀之时,偶尔也能斗上个旗鼓相当,足见绿蚁的聪慧至极,大概是慧极必伤的缘故,绿蚁也是梧桐院丫鬟里身子骨最弱的一个,好在徐凤年是个对身边人物都大手大脚的败家子,便是武当山老真人宋知命送来王府的珍品丹药,也常年定期送给绿蚁拿去温养身体。今天梧桐院不是绿蚁当值批红,屋门没有掩上,她独坐在窗口,看着窗外泛绿的梧桐树,嘴角噙笑,当她听到敲门声,转头看到一手提了一杯酒的世子殿下,笑意盈盈站起身,梧桐院的女子,大抵都还喜欢把这个温柔英俊的年轻男子依旧视作她们的世子殿下。徐凤年走到窗口,搁下两杯酒,顺着她先前的视线望向绿纱窗外,绿蚁从不在意那些尊卑,反正梧桐院也不怎么讲究这些规矩,轻轻坐回椅子,手肘抵在椅子把手上,身躯倾斜,抬头看着他,这么多年来,都是如此,这个男人始终在盯着北凉,在看江湖和江山,她就只能看着他,他的侧面或是背影,至多是下棋时对饮时,才能看够他的正面。

绿蚁柔声笑问道:“黄瓜是个傻瓜,殿下,你说是不是?”

徐凤年没有转移视线,点头道:“这个院子里,她一直是最笨的那个,字写得最丑,下棋最臭,古筝也弹得没甚灵气,每次都被你们怂恿去触霉头,去刺鱼幼薇,去刺裴南苇,去刺陆丞燕,四面出击四面树敌,背了黑锅还觉得自个儿义薄云天,是顶天立地的女侠,我每次都是想骂她几句都不知如何开口,拐弯抹角的骂,她保准儿当成是夸她,骂直白了,那还不得哭死。最笨的一个,成了谍子,到头来真的是笨死了。所以我不怪她,因为她就是个傻丫头,何况在离阳泱州那边她还有爹娘健在,是迫不得已。那你呢,从来都是院子里最聪明的一个,我姐说了,你在北莽无亲无故的,为什么还乐意给蛮子卖命效死?好玩?你要是早些倒戈,安安心心做你的北凉女子绿蚁,谁能来梧桐院杀你?种凉?慕容宝鼎?还是洪敬岩?后头两个,天下十大高手,一起被你喊去青苍城,不一样没能杀掉我?我实在想不明白。”

绿蚁平静说道:“殿下,要不咱们喝着酒聊天?哪杯是殿下的,哪杯才是奴婢的?就当给奴婢践行了。奴婢比黄瓜胆子大,城府更深,心底一样念着殿下能活着回家,不过奴婢更想着能跟殿下再说上话,黄瓜她就不敢,不但笨,还是个胆小鬼。”

徐凤年轻声冷笑道:“真的已经是鬼了。赶在清明前,挺好。”

绿蚁摇了摇徐凤年的袖口,眼神迷离,跟他对视,这名秀外慧中的女子喃喃自语道:“大家都是女子,我凭什么是丫鬟,凭什么见着殿下就得自称奴婢,凭什么一辈子只能远远看着你,我不笨,我也敢杀人,更能笔下杀人纸上害人,我也有名字,我也想嫁人,我更想相夫教子,我有太多的想法,最大的一个想法,殿下知道是什么吗?记得殿下从京城回来,跟我喝酒,说了很多醉话,说了有关梦想的很多闲话,说丧家犬的梦想,就是有个家。说过河卒子的梦想,就是过了河能回头,说剑客的梦想,就是进江湖有剑出江湖还有剑,还说过你不想有人因你而死,不想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需要你去清明上坟。所以我的梦想,就是想让你多看我一眼,真真正正看着我,就像现在这样。我死了,你才能记住我,活多久,就恨我多久。”

徐凤年抖回袖子,不让她攥住。

绿蚁呼出一口气,嫣然笑道:“奴婢说完了,也可以死了,殿下可以走了,别污了眼睛,我不想临死还让殿下多出一桩愧疚。”

徐凤年径直转身离去。

徐凤年离开屋子没多久,屋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轮椅吱吱声,绿蚁没有转头去看那个比自己更冷漠也更聪明的女子,弯腰伸手握住一杯酒,“是二郡主准备的绿蚁酒吧?”

绿蚁没有去看轮椅上坐着的女子,后者同样没有看向绿蚁,神情寡淡。

绿蚁轻轻呵了一声,“那就没两样了。”

绿蚁真的很聪明,如果是殿下亲手准备的两杯绿蚁酒,一杯是鸠酒,但另外一杯自然是法外开恩的寻常绿蚁酒,绿蚁是死是活,得看天命。可如果是二郡主徐渭熊赐下的两杯酒,注定只会是背着世子殿下送来两杯毒酒,因此她喝下哪一杯都一样。

绿蚁随手拿起一杯绿蚁酒,一饮而尽,快到还没有尝出滋味,就又拎起第二杯酒,还是仰头一口灌入腹中。既然是死,多喝一杯酒,总是赚的,以往那么多次跟二郡主下棋对弈,寥寥几次获胜,正是靠她一点一滴的优势积累。

绿蚁坐回椅子,静静等死。

许久过后,绿蚁皱了皱眉头,只听到徐渭熊冷冷说道:“我的确帮你准备了两杯毒酒,我也猜到他会又给你换掉两杯。他想着让你饮尽一杯酒,觉得自己侥幸偷生,然后离开北凉,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躲起来,可以心安理得活下去。可我不会让你这么舒舒服服离开这座院子,我就是要来逼着你喝光两杯酒,让你这头养不熟的白眼狼,清楚知道到底是谁亏欠谁!他不想你死,又想让你舒服活着,我没那么好的心肠,除了老死,你就别想死了,我会让几只精锐游隼跟着你一辈子……”

一个嗓音打断两个女子的争锋相对,“行了,姐。”

徐凤年折返回来,推着轮椅离开。

徐凤年推她去了清凉山上,一起俯瞰凉州城,轻声说道:“我最后那点耐心也磨光了,所以姐你别放心心,以后我不会还这么菩萨心肠。娘以前说过,谁都不是生来就该遭罪的,一个男人就算不能善待女子,也不可以去随意祸害,得把她们真的当人看。如今梧桐院清净了,我也没了后顾之忧,这回你就当我做了次了断,最后跟你任性一次,姐,咋样?”

徐渭熊嗯了一声。

徐凤年讶异笑道:“姐,你怎么这么讲理了,我不太适应啊。”

徐渭熊脑袋往后一撞,狠狠撞了他一下,平淡说道:“我是见你当上北凉王之后,去后山机造局的次数超出了我的预估,才破例准你任性一次。”

北凉机造局,就建在清凉山后山的山底。

正是这个不起眼的机构,给北凉铁骑制造了天下最好的战刀,最好的铁矛,最好的弓弩,最好的铁甲。

每一柄战刀每一根铁矛每一张弓弩每一具铁甲,只要比别人好上一点点,但加上一个三十万铁骑,累积出来的隐性优势,是何等巨大而惊人?

北凉最吃金银的地方,除了养兵的军费,就是机造局出炉的大规模军械之上。

镇守帝国西北门户的第二任北凉王,对此的重视程度,犹胜旧王,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病态地步。

徐凤年眼神坚毅,伸手做出一个弓箭抛射手势,沉声道:“我要跟北莽离阳讲一个徐骁当年定下的老道理,天底下最大的道理,就在北凉弓弩的射程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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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脚下有山河

北凉百姓只知道清凉山北面住着一帮“山后之人”,是做什么的,又是什么身份,都无从知晓。清凉山的后山又被称作背阴山,一直是禁地。一辆轮椅车缓缓下山,徐渭熊裹了件厚实的黑色裘子,双指轻轻拢住领口,山脚有一小片藏青色建筑,并不起眼,她自然知道真正的北凉机造局建在地面之下,常年灯火通明如白昼,当初离阳吞食春秋,墨家匠子为赵室出了死力,大济苍生后本想着可以功成身退,独善其身,退隐山林做些学问,不过以赵家的尿性,加上离阳老首辅对墨家一直贬低为“春秋流氓第十国”,散布于朝廷上下的数千墨子被屠戮殆尽,尤其是顾剑棠和几位大将军行伍中的墨子,几乎都是一夜之间就从人间蒸发,连尸体都找不到,只余下不足百人,在徐家的羽翼庇护下苟且偷生,其中以巨匠宋长穗跟杨光斗两位老人为尊,宋长穗精于兵器锻造,杨光斗长于攻守推演,都曾是老巨子左祁连的得意门生。在守孝期间,身后推车的徐凤年去机造局除了“追魂索命”,死皮赖脸向宋长穗师徒督促符甲的加紧打造,还有跟杨光斗讨教西线推演,徐凤年对机造局不陌生,算不上什么临时抱佛脚,还是少年的世子殿下,隔三岔五就经常溜到机造局地下巢穴欣赏那里热火朝天的独有景象,当初跟江湖仇家玩钓鱼把戏,故意从王府流露出去的那幅“误人子弟”的清凉山地理图志,就出自于徐凤年跟巨匠宋长穗的徒弟曹嵬两人之手,靠着这幅地图,想要进入清凉山然后靠近梧桐院,不难,可要想找到确切地点,就甭想了,可以说世子殿下跟曹嵬这两人,都是祸害,肚子里的坏水不相上下,少年时代,徐凤年没少被曹嵬仗着身手打得鼻青脸肿,徐骁要是想去机造局帮儿子找回场子,宋杨两位老头子一个抬起头挖鼻孔一个斜着眼掏耳屎,一问三不知,反正想要在那座迷宫里找到曹嵬那孩子,除非徐骁铁了心要用两三千甲士挖地三尺才行,不过后来徐凤年学聪明了,收买了许多机造局的同龄人,合伙打压曹嵬,一起拦路堵截套麻袋,这才算扳回几局,总之徐凤年跟稍大几岁的曹嵬,关系称不上如何融洽,还有点天生不和命中相克的意思,只不过各有各的软肋,比如说徐凤年说想要阴险陷害谁了,或者说捣鼓一些天方夜谭的奇巧物件,曹嵬不管嘴上叨叨叨如何不情不愿,真做起事情来比谁都手脚麻利。徐渭熊到了机造局门口,却没有进去,让徐凤年独自走入,她则绕道而行,车轮沿着幽静的青石板小径,折回了清凉山向阳面。

徐凤年熟门熟路走入机造局,畅通无阻,墙壁嵌有灯火的地道不断向下延伸,好似没有尽头,机造局号称能填下一座倒扣的清凉山,规模之大,可想而知,徐凤年曲曲折折走了小半个时辰,穿过七座密室,十二条密道,才终于走到底层某处,视野开阔,有一座两楼高的炼器炉,炉子四周架有十几架梯子,距离炉子十几丈,摆有一张书案,堆满了字迹潦草的图纸,桌底下也散乱无数,几个面红耳赤的古稀老人在那里争执不休,偶尔对着炉子指指点点,徐凤年没有打搅这帮老头子的骂战,走在炉子前,被火光映照得红光满面,这只炉子名“鼎器”,来历非凡,已经作古的棠溪剑炉,还在铸剑的东越剑池风雪炉,比起这个,都是小巫见大巫,据说大秦得天下,收缴天下铁器铸就九鼎,用以镇压两城三河四山,就是用这种墨家前辈打造的炉子,徐凤年笑了笑,正在遐想时,被人跳起一拍脑袋,徐凤年懒得转身,一巴掌就把那不懂礼数的家伙轻轻拍飞,背后立马传来一阵骂骂咧咧,徐凤年自从练刀以后,身后这家伙就老实许多,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姓曹的还是忍不住要挑衅几下,然后就是这个下场。曹嵬揉着脸颊跟徐凤年并肩而立,这个年轻男人身材矮小,输人不输阵,跟徐凤年相处,喜欢踮起脚跟,可即便这样,仍是要比徐凤年矮半个脑袋。徐凤年笑道:“听说‘重孙’被你折腾出来了?”

曹嵬得意洋洋道:“比起最锋利的‘老祖宗’,锋利程度就差了一分,比起最结实的‘孙子’,牢固度差了半分,比起最轻巧的‘老爹’,不过重了小半两。这下子你知道厉害了吧?”

徐凤年一脸讥讽泼冷水道:“都是差上一点,就没有哪一样是历代北凉刀里最好的?”

老祖宗也好,孙子重孙也罢,都是徐凤年跟曹嵬两人给北凉刀取的绰号昵称,老祖宗是第一代真正成制的徐家刀,春秋早期战事,徐家兵马都是靠着这种锋芒毕露的初代凉刀打天下,可谓所向披靡,在春秋中后期,比如征战西蜀跟襄樊攻守的尾期,就换上了第二代刀,锋锐不如初代“老祖宗”,但是相对更加轻便而且结实,到了入主北凉,第三代北凉刀“老爹”,又重新做了取舍,时下许多北凉道邻居州郡纨绔所悬佩的北凉刀,大多是刀弧曲线最为美妙的“儿子”,到“孙子”这一代,北凉刀已经历经五代之久,然后在曹嵬手上,算是六代同堂,迎来了最小的“重孙”,这六种凉刀,除非是摸惯了兵器的百战老卒,否则很难分辨出其中的差异,被徐曹两人私下成为“孙子”的第五代“徐家刀”,已经是被离阳北莽两朝兵法大家公认为最为攻守兼备的战刀,无论步战马战都是当世第一,北莽南朝几位大将军跟离阳燕敕王赵炳广陵王赵毅这些著名武夫,不是没想过大批量仿制,只是看似简简单单一柄刀的出炉,涉及到铁矿质地、采铁效率、炉子火候、锻打工艺、模具制定等等,甚至于要考虑到用刀士卒的身材手臂比例气力大小,所需学问繁复而艰深,北凉除了铁矿质地出众以及工匠手艺精湛在内的诸多优势,最重要的是北凉铁骑戊守边塞二十年,刀这东西,喝没喝过血,喝多喝少,都会相应影响到它的精气神。

别看徐凤年嘴上挖苦曹嵬炼出的“重孙”听上去不咋的,实则不用亲眼看刀亲手摸刀,就已经可以从只言片语中确定这一代新出炉“徐刀”的霸道,它不是最锋利的,最坚固的,却肯定是最能发挥出持久杀伤力的杀人利器!

果不其然,觉得被侮辱了的曹嵬跳脚骂道:“你个门外汉,有本事这辈子都别碰一下‘重孙’!”

徐凤年懒得跟他斤斤计较,伸出手,很快就有曹嵬的师兄弟跑来双手奉上三柄新刀,这一代徐刀同为“重孙”,只是按照常例,骑军步军以及镇守后防的陵州将卒,三者佩刀又各有微妙偏重,一般而言,北凉铁骑尤其是几支精锐重骑,所配凉刀肯定是最为崭新和出众的,只要新刀现世,几乎第一时间可以换上,而陵州境内寻常的守军,例如那些并非潼关险隘的镇军,则要“迟钝”缓慢许多。徐凤年接过一柄战骑佩刀,左手握住刀柄横刀在胸,右手手指抹过刀锋,对于食指渗出血丝,视而不见,眯起眼,在刀身上敲了十几下,竖起耳朵听着常人辨识不出的轻微回响,满意地点了点头,温醇笑意在那张清逸脸庞上慢慢洋溢开去。被曹嵬当作叛徒的几名年轻墨子都如释重负,相视一笑。

徐凤年正要说话,就听到一声巨吼,有个老头子直呼“姓徐的”,徐凤年把刀递换给墨子,走向书案,墨家巨匠宋长穗双手负后,满身酒气,撇了撇头,示意徐凤年跟在身后,满脸胡须如杂草丛生的老人径直走向一间新辟出的密室,杨光斗不像宋长穗这般不修边幅,一袭青衫,干净清爽,走在徐凤年身边,轻声说道:“老宋按照王爷的意思,用了两旬时间才弄好,每天得喝六七壶酒提神才行,杨某看过以后,觉得还不错。对了,王爷,小王爷那件符甲如何?扛下了慕容宝鼎几成攻势?换成斤两,有没有超出咱们初步预设的一万六千斤?符甲自己生长出的韧性又有多少?何处需要改良完善?天劫紫雷若是以八八之数或者九九之数衡量,具体该有多重,王爷你该给咱们一个确切数目了吧,机造局也好做到有的放矢,总不能让咱们耗费心血,到头来搭建一座海市蜃楼,这不合我墨家的规矩。王爷想必也知道宋老头的脾气,就他那刨根问底的性子……”

前头宋长穗重重冷哼一声。

徐凤年从怀里掏出一封早已准备好的手札,笑道:“这些事情,我都写在密札上了,杨老接下来按部就班即可。”

杨光斗收入袖中,笑着点头。

宋长穗推开密室大门,视野豁然开朗。

脚下有山河!

这恐怕是史上最宏大最精细的一座沙盘,囊括了北凉三州、流民之地、西域、西蜀跟南诏,以及全部的北莽王朝十三州,确切来说,这便是一整条贯穿天下的西线!

宋长穗没有半点成就感,盯着浩大沙盘,语气凝重道:“二十条主要河流,六十七座山,以及一百四十座城池军镇,尽在其中。按照谍报所述的几方兵力配置,也以棋子数目一颗代替千人堆放其上,勉强做到了一目了然。之所以没日没夜帮你做这个,一则我墨门寄人篱下,徐家帮我们这帮贼子余孽保命二十多年,该出力十分,于情于理都要出力十分。二来你的谋划,很符合我的胃口,对我宋长穗来说,天底下万物万事,都没有一样是没法子去精确计算的,小到一家家底多寡,大到一国国力,陆地神仙的境界,都可以拿来算计算计。徐凤年,你跟我交个底,北莽真要先打西线?”

徐凤年嗯了一声,平静道:“是北莽女帝亲口说的,现在就看是什么时候开打,在什么地方开打。咱们北凉已经不用奢望北莽会两只脚都先闯进离阳东线那座大泥潭,杨老跟上阴学宫王大先生预期推演的一脚踩东一脚踩西,也得全盘推倒重来。”

杨光斗叹息一声,愧疚道:“是杨某学艺不精,谋划失当,误导了大将军跟王爷。当年二郡主不是没有提醒杨某,要做最坏的打算,可杨某数次推演,都不觉得北莽太平令的东线直下有何胜算……”

徐凤年摆摆手,打断杨光斗的言语,轻声说道:“无妨,杨老不用自责,书桌上的得失,说到底还得让步于一场场硬仗的胜负。”

宋长穗嗤笑道:“杨老头,你听听这话说的,这小子打心眼就瞧不起你们这帮纸上谈兵的谋士呢。跟徐瘸子还真是一脉相承,啥都不信,归根结底,只信自己手里的刀!”

徐凤年跟杨光斗皆是一笑置之。

曹嵬不知何时偷溜到沙盘中,走出一道弧线,蹲在一处,念念不休。

徐凤年看着这家伙的背影,两人是天生的死对头,徐凤年对曹嵬再熟悉不过,这个矮子很贱,属于那种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的那种家伙,很厚颜无耻,不熟悉他的,三言两语过后,都会开始觉得他欠骂,熟悉了以后,就要觉得这家伙真是他妈的欠揍了。曹嵬又怕死又怕见血,却偏偏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带兵打仗,做梦都想着亲自去金戈铁马,别的人希冀着封侯拜将,都是奔着锦绣前程和手握权柄去的,曹矮子则是奔着好玩去的,徐凤年还没世袭罔替北凉王的时候,曹嵬还算消停,见面也无非是拌嘴吵架,这段时日,徐凤年成了北凉王,曹嵬就跟打了鸡血一般,十足一只叫春的猫,嚷着要跟徐凤年要几千轻骑,然后跑去西域躲起来,最后来一场鬼鬼祟祟的长途奔袭,用他的话说,就是他要直接往北莽屁眼那里狠狠来一刀,徐凤年一开始没搭理他,这小子就扬言拿第六代“徐刀”来换取几千骑兵的统兵权,结果还真给他把“重孙”捣鼓出来了。曹嵬的兵法是野路子出身,徐凤年也不确定深浅,但曹的风格可以举个例子说明,就像下棋,曹嵬不愿意坐下来入局,他会觉得太累,何必要先手布局跟中盘长考呢,曹嵬只会冷眼旁观对弈两人,也会观棋不语,只不过当双方总算要收官时,他就要胡乱拿出本不该落在棋盘上的棋子,往下一敲,美其名曰大局已定,给他说成是老子一两颗棋子就能解决掉两百颗的官子局。这种无赖家伙,搁谁谁不想往死里抽他?不过吊儿郎当的曹嵬只怕一个人,就是徐渭熊,论打架论下棋论兵法论吵架,曹嵬都没胜算,实在是不得不服,以前曹嵬个子矮,口头禅是等老子当上定国安邦的大将军后,敢看不起我就砍下你的脑袋,到时候再来看谁个子高。结果被徐渭熊不冷不热顶了一句,说是就曹嵬你这高度,光砍别人的脑袋还是没用,得腰斩才能比别人高。打那以后,曹嵬就就再也不乐意说这句口头禅了。

徐凤年临走前,被临时起意的宋老头骂得那叫一个狗血淋头,宋长穗骂这家伙是个不懂持家的败家子,竟然到今天为止还没能拿下漕运,骂这个家伙竟然接受了朝廷的第二道圣旨,接下了上柱国的头衔和接受了朝廷不予夺情起复的决定,骂他没骨气,还骂徐凤年舍本求末,不应该那般重视士子冷落武将,反正这个老头子想到什么骂什么,他宋长穗一副是什么都不满意的架势,年轻的北凉王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笑脸不变,也不还嘴,站那儿拿袖子擦脸了好几次。如果不是杨光斗拦着,说得起劲的宋长穗差点就要卷起袖口,直接指着新藩王的鼻子开骂了。

徐凤年等到老头子没力气再骂了,这才一脸无奈地转身离去。

杨光斗站在门口一脸无奈道:“老宋,差不多点,徐凤年毕竟是北凉王了。”

宋长穗瞪眼道:“咋了,当上藩王就骂不得了?”

杨光斗瞥了眼年轻人远去的背影,轻声道:“好歹给他留点面子,你我都知道这个年轻人,当家不易。换成别人,被你这么骂,早对你甩脸子了。”

宋长穗冷哼道:“他敢?!”

杨光斗笑眯眯反问道:“你真以为他不敢?”

宋长穗愣了愣,会心笑道:“这小子啊,不会的。”

杨光斗缓缓点头道:“这才对。”

宋长穗轻声感慨道:“别人我懒得骂,也不愿意骂。如今的北凉,能骂他的老家伙都走得差不多了,连我都不骂他的话,这小子才是真的寂寞。”

曹嵬偷偷摸摸来到两个师父身后,腆着脸说道:“刀也造出来了,那家伙总不能不给我一兵一卒吧?”

宋长穗一巴掌顺手拍在曹嵬脑袋上,“瞧你那点出息,一边玩蛋去!”

曹嵬怒道:“这家伙真吝啬到啥都不给我?!他好意思?!不行,刀还我!”

杨光斗眨了眨眼睛,伸出一只手掌,翻覆了一下,笑脸玩味说道:“这个数,跑不掉的。”

曹嵬愣在当场。

徐凤年走回地面,拎着一把徐家新刀,沿着背阴山路走上清凉山山顶,坐在楼底的石凳上,从刀鞘抽出可能马上就要在边境上染血的凉刀,轻轻扣指一弹。

大好河山,割不尽的大好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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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天下大乱

陵州南境的肥寿城是离阳漕运的西北终点,青州的襄樊则位于这条帝国补给线的中枢,因此朝廷要精准拿捏住北凉的七寸,就必须要有靖安王赵珣的配合,就目前而言,担任中书省左仆射的坦坦翁很满意襄樊方面的动作,为此跟朝廷讨要了一份破例擢升,同样也是不合规矩的授衔,把靖安王府幕后的陆诩大大方方请到了台前,赐翰林讲学,即寻常百姓所谓的大黄门郎,并且特准其不用去京城赴任当差。先前北凉陈锡亮曾暂居肥寿城,跟朝廷漕运副使顾大城拖磨了足足一旬的光景,机关算尽,都没能让这位副使大人有丝毫的松口。拂晓时分,一辆简易马车由北门驶入肥寿城,在南城的山海码头停下,从马车上走下三名年龄悬殊的男子,两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一位相貌清癯的青衫老者,三人站在空落落不见几艘粮船的冷清码头,身材矮小的年轻人腰间佩了柄凉刀,用脚踹了踹一根拴船木桩,眼睛瞄向那座漕粮转运副使所在的临时官邸,跟身边满头灰白的年轻公子哥没好气说道:“顾大城跟他老爹顾骓号称河上大小顾貔貅,顾骓当年认了如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师父做义父,父子得以先后担任漕粮转运使,据说赚到的银子都能把一个丙字号粮仓填满,不过顾大城这家伙贪归贪,如今朝廷有桓老头亲自盯着他的钱袋子,胆子再肥,也不敢要北凉的一颗铜钱。要我看,这本就是个死局,还不如干脆宰了姓顾的,以后来几个转运使就杀几个,杀得离阳那边没人敢来触霉头,到时候咱们北凉自个儿大摇大摆私营漕粮,从肥寿城到襄樊城这一段漕运,大小十六渠,粮仓不下五十座,总有地方豪横敢跟北凉做买卖的,退一步说,实在不行,咱们就抢嘛,清凉山养了那么多江湖鹰犬,总不能常年光吃饭不出工,天底下没这样的好事。”

可惜微服私访的北凉王跟墨门巨匠杨光斗就没有附和他半个字,仅是沿着山海码头的青石地板缓缓散步,走向不远处的转运使官邸。官邸建立已经有些年月,加上少有修葺,相较城内的郡守府邸,就愈发显得破败不堪。这也怪不得顾家父子不去装点门面,实在是稍有僭越,就给朝廷言官说成勾结北凉中饱私囊,那还不得往死里弹劾,就京城里算有大宦官撑腰也不顶用,在这种事情上谁说情谁找死。转运使府邸外围有栅栏,十几名披甲士卒都有点风声鹤唳的感觉,眼神畏缩。一些个出生当地的顽劣稚童往栅栏里头不断扔石子,也没有任何一名甲士胆敢声张,实在无聊,就只好苦中作乐,趁着官老爷不在场,用铁矛去挑落石子,让那帮本就玩心很重的孩童更是乐此不疲,四处找石子往里丢掷。徐凤年站在离栅栏几丈外的地方,轻声说道:“朝廷在漕运一事上刁难北凉,也不全是试探我的底线,实在是西楚复国在即,到时候各地勤王之师虽说不敢狮子大开口,可总得保证他们能填饱肚子,弓弩一响,那就是黄金万两,打仗,说到底还是比拼家底,否则一没钱二没粮,顾剑棠就算空有几十万大军干瞪眼,也熬不过有孙希济在内运筹帷幄、曹长卿在外统兵征战的新西楚,很多人都说当年西楚若是早些下定决心,在西垒壁之前,早早让曹长卿分去叶白夔的兵权,离阳要彻底平定春秋,起码要晚上个五年十年的。”

杨光斗微笑道:“西楚复国一事,杨某曾做过无数次推演,有的打,一时半会儿肯定结束不掉。”

徐凤年点头道:“天下赋税六出西楚,这些年离阳可是把西楚给压榨得够惨,再富饶的地方也经不起这么杀鸡取卵,不过元本溪碧眼儿这拨人本来就存心要逼着西楚去反,顾剑棠跟顾庐也是做梦都想着能跟西楚打起来,太平盛世文官享福,武将就只能吃老本,所以赵家天子赶紧给赵右龄殷茂春这些庙堂重臣找点事情做,要么去考评官员,要么去主持科举,省得到时候精力太旺盛,只能用在拖后腿上。这么多年,朝廷有意在西楚周边削弱兵防,一方面让西楚觉得复国有望,另一方面就要用心险恶些了,几大藩王里头不去说路途遥远的胶东王赵睢,就说淮南王赵英跟靖安王赵衡这几位,都属于相对势弱的藩王,但是手头上还剩下了少则四五千多则一万多的精兵,让他们去靖难平乱,就是不得不被朝廷牵着鼻子走的阳谋,老老实实跑去西楚边境上把精兵都打得一干二净,这样阴毒的削藩举措,肯定是元本溪的主意。等到西楚事了,广陵王赵毅要跟西楚正面交锋,那一身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肥肉,经此一战,得割掉大半秋膘,运气不好,一兵一卒都留不下,我都替他感到肉疼。辽东赵睢本就被顾剑棠弹压得喘不过气,那么就只留下我跟燕敕王赵炳仍然不受管束,但是北莽多善解人意,跟离阳心有灵犀,马上要跟北凉死磕,你打你的西楚,我打我的北凉,大家各做各的,我都怀疑元本溪跟那个太平令是不是一伙的。说到底,就只有赵铸他老爹这一位大藩王还能逍遥自在。”

杨光斗轻轻笑道:“纳兰右慈避祸的本领,自称天下第二没谁能称第一。”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离阳西楚这场仗肯定要打在咱们跟北莽的前头,赵室就算明知北莽无暇顾及东线,也不会让顾剑棠参与其中,好不容易走了个徐骁,不能再养出个徐骁第二。文臣谈不上什么封无可封赏无可赏,武将就多半要拥兵自重,不出意外,应该是卢白颉卢升象一位坐镇兵部一位出京南下,不过卢白颉才新任兵部尚书,可能性要较小,卢升象只要得了军功,他年返京才好跟卢白颉抗衡,不至于让兵部成为棠溪剑仙一人的兵部。如果是卢升象牵头的话,几个老不死的,像安国大将军杨慎杏肯定趁着还能勉勉强强上马跨刀,要跑去分一杯羹,但是卢升象也好,杨慎杏这帮春秋老将也罢,都跟曹长卿差了一大截,卢升象还好,用兵其实不差,只是注定会受到方方面面的掣肘,前期可以在劣势情况下去死战的,估计只有广陵王赵毅的兵马,要我看,这场仗不是有的打,而是说不定曹长卿一路势如破竹,直接打到了太安城。”

杨光斗皱了皱眉头:“西楚占优之后要北上?别说是曹长卿,就算北莽,只要敢把决战放在太安城外,胜算都不多。”

徐凤年笑道:“我就随口说说。”

杨光斗哈哈笑道:“要真是如此,对北凉倒是天大的好事,指不定北莽就会临时起意,果断放弃西线,掉头去打东线,跟西楚一北一南夹击太安城,那就真的是精彩至极喽。顾剑棠不是总觉得之所以输给大将军,仅是输在了天时吗,这下子他就有机会证明自己了嘛。他打造的那条东线这么多年要人有人要钱有钱,伸手跟朝廷要什么就有什么,再要还不济事,顾剑棠这家伙就好去拿几根面条上吊去了。”

曹嵬插嘴问道:“曹长卿真有这么厉害?”

杨光斗轻轻感慨道:“春秋以西楚士子最为鼎盛,西楚又以曹龙鲤最得意,曹头秀,独秀西楚,这可不是胡吹的。只不过世人都被他四入皇宫的壮举给蒙蔽了,大多觉得他是个武功盖世的高手,要说排兵布阵的功底,大概就数他跟陈芝豹最强了。顾剑棠的强处在于每一战必先苛求占尽地利,号称不打则已打则必赢,总的说来,比起这曹陈两人,还是稍逊一筹。不过,奉天承运的天时一事,既虚无缥缈,也可遇不可求,顾剑棠的天时便是离阳大势,曹长卿则是西楚气数的长短,至于陈芝豹,估计还是在等。”

徐凤年淡然笑道:“陈芝豹是在等曹长卿跟随西楚一同覆灭,在等北莽跟北凉以及顾剑棠跟打得元气大伤,然后就该轮到他小人屠粉墨登场了。徐骁不过是踏平了春秋,陈芝豹的野心显然更大,他要亲手一统天下,铸造出一个千年未有的辽阔帝国,至于他想不想自己做皇帝,天晓得。”

杨光斗长呼出一口气,“大将军一走,这个天下就开始大乱了。”

曹嵬啧啧道:“反正我肯定是不会跟陈芝豹面对面厮杀的。”

这个矮子扳着手指缓缓说道:“流民之地已经有凤字营驻扎青苍,小王爷的龙象军也渗透得差不多,加上凉幽两州北边的褚胖子跟袁白熊,咱们北凉总算也有自己的东线西线了,加上境内十四位新校尉把守的重镇关隘,属于第二道防线。我呢,再往流民之地更西北一些,算是至关重要的第三条防线,其实谈不上什么防守不防守,反正只攻不守,等你们打得死去活来,老子来个一锤定音,喂,姓徐的,事先说好了,给我五千轻骑一万匹上等战马,我可以帮你浑水摸鱼,一口气铲平南朝老巢,要是敢给我一万人两万马,我就帮你把北朝大王帐也吃下来。”

徐凤年无奈道:“不是不可以给你,不过你真当北莽都是一帮睁眼瞎,一群酒囊饭袋?”

曹嵬白眼道:“关于这场注定要名垂青史的大奔袭,老子翻来覆去推演了十来年,这辈子就指望着一仗成名,你以为?”

徐凤年正要说话,听到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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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一钱之约

还是不断有石子从栅栏外丢入栅栏内,石子个头越来越大,一些身材高壮的北凉少年也加入其中,膂力更大,这就不是嬉耍玩闹了,在转运副使官邸任职的离阳甲士仍是不敢还手,只敢怒目相视,当然他们畏惧的不会是这些幼龄稚童和健硕少年,而是他们背后杵着的北凉。何况副使大人顾大城三令五申,不许官邸任何人启衅当地百姓,违者一律剥去甲胄摘掉官身。一名都尉模样的小头目见着手下被砸在铁甲上,溅起一串刺眼的火花,约莫是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用铁矛暗中挑回了一颗石子,掠向栅栏,有意无意,石子从缝隙中砸回一名青棉少年,少年躲闪不及,下意识闭上眼睛,就要被石子砸出满脸鲜血的关头,被一名腰悬双刀的俊逸公子哥伸手握住,少年睁开眼,面容腼腆地感激一笑。那都尉见着了那年纪轻轻的世家子,只当成是寻常的富家子弟,并未多想,只是当他视线游曳,停在了公子哥身边一个矮子的腰间,顿时头皮炸开,一柄货真价实的北凉刀!如今的北凉,不论以往功勋,只要不是军旅甲士,都不准私佩凉刀,任你家中长辈有几个杂号将军,还是有谁担当刺史郡守,被专职督察此事的巡城骑卫一经发现,全部当场擒拿,鞭挞五十,丢入大牢三个月到半年不等,因此这个祥符元年的春天,陵州境内各座大牢格外热闹,已经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将种子弟,一个个皮开肉绽,这些撞到新任刺史徐北枳枪口矛尖上的膏粱子弟,除了私佩凉刀,还有当街纵马的,不过这些难兄难弟,在牢狱里凑在一起不耽误靠着关系喝上酒吃上肉,一块儿蹲着监狱侃天侃地,交情反而比以往要好上几分。顾大城手下的这员都尉懒得计较北凉局势是好是坏,可要说自己惹上了一个在北凉有资格不把规矩当回事的将种子孙,那还不得被顾大人剥皮抽筋,若是再害得转运副使官邸被自己殃及池鱼,给北凉铁骑来一场马踏连营,他一个吃离阳俸禄的小小都尉,怎么活?

不过都尉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北凉蛮子的脾性,竟然没有小题大做的意思?那个头发灰白的公子哥直接转身离去,胆大包天佩有凉刀的矮子也没如何不依不饶,劫后余生的都尉犹豫了一下,觉得有必要跟顾大人知会一声,以免将来被秋后算账。顾大城是个很容易让人记住的官员,不管如何大鱼大肉,都生得瘦骨嶙峋,自号一袋米先生,常年在腰间悬挂一只装满大米的红绸袋子,相传顾家发迹前,顾骓是靠着别人施舍了一袋米才活下来,顾家老小都是给兵荒马乱吓到了骨子里,飞黄腾达后不忘本,父子两只貔貅都有挂米袋子的习惯,这在离阳漕运这条线上的一大串官员蚂蚱中间,茶余饭后一直就是一桩笑谈,更有传言去年顾骓进京时,专程拜访已是中书省主官的坦坦翁,谁都以为这么个声名狼藉的从三品官员,哪里能跨得过桓老爷子的门槛,不曾想坦坦翁不但让顾大貔貅进了门,还留下了那袋米,说是恰逢家中无米下炊。打那以后,取笑第二天便胜任户部侍郎的顾骓的官员明显少了,笑谈也逐渐成了雅谈。在都尉禀明栅栏外状况时,顾大城正在独坐品茗,听着心腹的细致回报,一开始顾大人没有太过上心,突然灵犀一点通,详细问起了那佩双刀世家子的模样,连马夫都没落下,都尉凭着记忆说了一遍,说那年轻人头发灰白,身材修长,有着女子般的眉眼,至于那名马夫,离得远,敲不真切,只能说出约莫是八尺身高。

顾大城流露出一脸牙疼的表情,手指颤抖点了点都尉,骂了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跳下锦绣小榻,顾不得穿靴子,一溜烟跑出官邸,被转运副使大人追到了那逗留码头的一行人,只是顾大城猛然停下脚步,犹豫不决,最终还是没有走出官邸,没去跟那位新凉王客套寒暄,顾大城蹑手蹑脚转身回到府邸,喊来两位上了年纪的心腹幕僚,要他们赶紧书写一封盖印的驿信,通知肥寿到襄樊之间的所有漕运官员,动起来,却不是大动,而是借口几大主干河渠阻塞,“竭力”征召调配少量漕船,运送往年三成的漕粮火速入凉。两个幕僚都有些不解,顾大城却没有为他们解惑的心情,回到茶室,茶水早已凉透,顾大城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自知为官本事有几斤几两,赚钱还算一把好手,可这两年朝廷那么多眼花缭乱的大动作,他跟老爹都只能雾里看花,好在老爹上次去京城依附上了桓老爷子,坦坦翁一番指点迷津,顾大城这才“世袭罔替”了转运副使的宝座,加上老爹加官进爵,父子二人,儿子在地方上赚钱,老子去朝中当大官,所以顾家这次铁了心给朝廷当恶人,跟北凉正面冲突,顾大城等于是抱着必死之心坐镇死守肥寿城,都是给坦坦翁报恩而已,不过桓老爷子毕竟是桓老爷子,甚至亲自为顾大城传道授业,送了顾家一张保命符,那就是北凉这边只要徐凤年本人没有恼羞成怒,一切都往死里压着漕船南粮不动弹,唯有哪天这个年轻藩王按捺不住了,亲自出马,顾大城就有了应对之策,桓老爷子已经跟襄樊城那边打好招呼,到时候可以给北凉三成漕粮。顾大城虽说遵循桓老爷子的意思打出这张护身符,但北凉这边到底如何计较,顾大城心中没底,其实上次让陈锡亮骑虎难下,顾大城就很忐忑不安,别人不知道北凉对这名寒士的器重,当初在桓府面谈,坦坦翁数次言语提及,都说此人不容小觑,能够让其晚一天出人头地都是好事。年纪不大却老态尽显的顾大城想到自己这大半年在肥寿城的苦难日子,摸了摸腰间米袋子,苦笑道:“老兄弟,富贵险中求,顾家有了富,这趟差事办妥了,以后就安安分分求贵了。打死都不去跟北凉蛮子打交道,如今连肥寿城最没名气的清倌儿都不乐意赚我的银子,真是有钱都没地方花去,怎一个惨字了得啊。”

一名少女扛了根枯木杆子站在渡口河边,呵呵一笑过后,就背过身对着浑浊河水发呆。北凉女子亦是多雄高非凡,曹嵬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比他矮的姑娘,瞧着跟姓徐的有些渊源,就想上前去套近乎,徐凤年于公于私都没想要拦着,然后武艺不俗的曹嵬就被小姑娘干脆利落的一巴掌拍入河水,曹嵬根本来不及抽刀,甚至可以说连半点危机都没有察觉。巨子杨光斗一脸匪夷所思,徐凤年轻声解释道:“芦苇荡一役,当时离阳武评的天下第十一王寅,就是被她一击毙命。后来柳蒿师逃离神武城,应该也是被她偷偷摸摸宰掉的。”

杨光斗骇然加恍然,武道修行杂而不精的曹嵬在她手上吃瘪,天经地义。徐凤年走到她身边,问道:“怎么现在就来北凉了,没记错的话,还没有到先前我跟黄三甲约定的时候啊?”

少女默不作声。徐凤年也不知道如何闲聊才算应景适宜,微笑道:“那你要不跟着我?不过这会儿北凉没啥高手值得你去杀,要不是这样,我也开不了这个口,终归有借刀杀人的嫌疑。我刚好要在北凉境内四处走一走,在遇到你之前就已在陵州经闲逛了一个月,这两年啊,还真是经常惦念你做的酱牛肉。”

不知是该叫贾嘉家还是贾佳加的少女呵了一下。徐凤年看了看那根向日葵的干枯杆子,又看了看她的气色,伸手握住少女的手臂查探气机流转,轻声道:“不管是黄三甲误打误撞还是神机妙算,我都要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当初替我承受赵老王八的气运横祸,我已经有六分把握帮你解决。当然必须要承认一点,对我自己也有莫大裨益,我目前除了在慢慢培植韩生宣残留的红丝,体内更有柳蒿师精心培育了小半辈子的几十颗紫雷,外加跟北莽国师袁青山做买卖赚到的一只包子,离儒道合流还差一线之隔,如果再有赵宣素留下的龙虎山紫金气运,化为己用,就算圆满了,再接下去,就看机缘,能否汲取佛门精髓,到时候三教合流,只要自成了小千世界,我不当陆地神仙都说不过去,说不定还能跟四百年前大魔头高树露的天仙境界,以及当下以力证道的武帝城王仙芝,都有的一拼,不过要走到这一步,不知道牛年马月就是了。反正我跟你什么都不藏着掖着,有一说一,你要是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杨光斗有点乍舌,北凉王果真是不把这个杀手姑娘当外人,这些秘事,老人也都是第一次听说,传出去的话,十成十要在江湖上掀起轩然大波。春秋三尊大魔头,人屠徐骁老死,人猫韩貂寺“暴毙于皇宫”,已经三去其二,黄龙士神龙见首不见尾,多半是在躲在幕后搅局,难道身边这个年轻藩王既要当手握权柄的北凉共主,也要在韩貂寺之后成为一己之力就让整座江湖噤若寒蝉的大魔头?以前北凉是靠着铁骑和鹰隼让江湖人士不敢造次,看来以后新凉王一人,就能让北凉周边的江湖俯首帖耳了?

呵呵姑娘缩回手臂,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徐凤年笑了笑,柔声道:“行啊,赶巧儿我也饿了,咱们进城找酱牛肉吃去,敢不好吃,咱们就不给钱!”

浑身湿漉漉的曹嵬狼狈万分地从河水中跃上岸,跳脚怒目道:“不是说好了不在肥寿城停留吗,老子要去青楼楚馆多如牛毛的黄楠郡!姓徐的,你敢见色忘义,信不信老子拿刀砍死你!”

徐凤年一抬腿作势要踹得曹矮子再度坠河,来个二进宫,很会给自己找台阶下的曹嵬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跑向马车。马车不大,又堆满了地理图志,多了个小姑娘,愈发狭窄,好在曹嵬很识趣,坐在徐偃兵身边,忙着拧袖子挤水。这一路行来,徐凤年一直跟杨光斗在车厢内推演战事走向,其中凉州跟姑塞州对峙的西线有两处,幽州倒马关外的葫芦口也算一处。出了车厢,徐凤年这一个月在陵州走走停停,不是所有达官显贵都会“临幸”召见,按照徐北枳对官员十九层境界的划分,梧桐院精心撰写出一份暂时仍算粗略的北凉官评,只重事功,轻学问清誉,薄家世背景,徐凤年只在暗中面见荣登此评的官员,此行所见七八人,希望跟失望大致参半,大小不一的官场,就像是个每家每户都有的筛子,掌握在谁手中,这个人的口味就注定了具体的筛选方式,赵家天子是在张巨鹿跟赵右龄的打理下筛选天下,在徐凤年手上就是筛选北凉,比起离阳朝廷,少了几分气定神闲,多了几分功利性,在徐北枳手上就再退而其次,只能筛选陵州,以此类推,层层筛选,最终能够冒尖并且稳坐钓鱼台的,都不会是傻子。徐凤年一旦逛完了陵州,接下去要去幽州,如果说凉州是北凉道的嫡长子,富饶陵州是后娘养的极有出息的庶子,那么比凉州兵权要小同时又比陵州穷苦两头不靠的幽州,就给兄弟二州凸显得不上不下地位尴尬了,但幽州才是徐凤年此次密行的真正重点,事实上的确是幽州对他这个北凉王的怨气最大,尤其是在徐凤年接受上柱国头衔,没有像上次拒收徐骁谥号那样再次拒退圣旨,幽州很是有些使劲蹦跳的军伍官员,跟陵州遭受牢狱之灾的将种门庭隐约有了遥相呼应之势,徐凤年当初在陵州当将军,破天荒没有大开杀戒,跟谁都挺好说话,许多人都觉得妇人心肠,这次去燕文鸾一手把持的幽州,徐凤年觉得是时候割下一些脑袋了。想跟他玩,可以,得拿出性命来玩。

少女杀手突然问道:“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赵铸的人?”

徐凤年愣了一下,“当然,跟他很熟,这家伙是燕敕王的世子,喜欢拿别人的头颅筑京观,前不久还在春神湖上见过一面。”

双手竖起向日葵杆子的小姑娘随口说道:“还有个姓纳兰的人,我都见过了。”

杨光斗双手压抑不住地颤抖起来,死死望向徐凤年。

徐凤年嗯了一声,没有下文。

她见过了,自然意味着便是黄三甲跟赵铸以及纳兰右慈隐秘见面了。

先前徐凤年还跟杨光斗曹嵬戏言曹长卿会北临太安城,那纳兰右慈偷偷藏身于世子殿下赵铸那几千轻骑,跑去跟黄龙士秘密会晤,何尝不是一种更为悄无声息却更加惊世骇俗的北上?

少女语不惊人死不休,漫不经心地懒散说道:“老黄喝醉酒后说了,当今赵家天子还不错,就是儿子不行,好大喜功,还有……呵呵,我给忘了……”

杨光斗嘴角抽搐了一下。

徐凤年心中翻江倒海,袁青山为何要用一颗世间最昂贵的包子跟他索要那颗铜钱?因为这位陆地神仙逍遥离阳之时,那名闭关弟子正是赵铸!

如今赵铸不但有父亲燕敕王赵炳的数十万雄兵作为家底,有纳兰右慈倾力辅弼,更有了跟北凉的“一钱之约”,再加上黄龙士十有八九已经在这家伙身上下了天大赌注!

徐凤年笑道:“纳兰右慈苦心经营燕敕道,已经让赵铸有了地利人和,一直在苦等天时,如今好了,总算是是天命所归了。”

徐凤年随即自问自答:“可是元本溪会束手待毙?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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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炉火纯青

马车在肥寿南城随便逛荡了一圈,牛肉铺子不难找,勉强算是可以下咽,曹嵬先前还不知道这少女怎么瞅着邋里邋遢,后来瞥见她吃完酱牛肉,油腻双手就随便往身上一擦,看得曹嵬直翻白眼。姓徐的没让曹嵬看走眼,毫不掩饰他的重色轻友,竟然亲自跑去绸缎庄给那姑娘买了几身鲜亮衣裳,这还不止,瞧见那小姑娘直愣愣盯着一大堆色彩绚烂的胭脂盒子,就又掏出不少银子,这让曹嵬有些扛不住,心想你好歹是一个言行关系到北凉兴衰存亡的家伙,就这么有闲情逸致陪个小姑娘吃喝玩乐?

马车由肥寿北门出城,马不停蹄,赶往下一个歇脚地黄楠郡,于昏黄暮色中到达这座北凉粮仓所在,新任郡守蔡浚臣拖家带口刚搬入宋岩曾经居住过的府邸没多久,猛然间从流民之地转入繁花似锦的黄楠郡城,估计这家伙还没彻底缓过神,一听门房说北凉王大驾光临,脚下生风,恨不得手脚并用的狗腿架势,徐凤年自然不用在门外等候,才走入府邸没多久,就看到蔡浚臣跟虞柔柔一同跑来,蔡浚臣剑术平平,好歹还有些三脚猫功夫打底子,可怜了这位昔日青苍城的王后娘娘,停脚的时候上气不接下气,霞飞双颊,徐凤年摆摆手让她跟蔡浚臣都免了叩拜礼仪,一同走入府院深处,打量了一眼蔡浚臣身上那崭新的四品文官补子,打趣道:“蔡郡守,听城里百姓说你蔡大人睡觉都要不肯脱下官服,我就纳闷了,能比你以前穿的龙袍还舒服?”

蔡浚臣躬着身子,笑脸灿烂道:“卑职真不是跟王爷溜须拍马,确实舒服多了,在青苍穿那玩意儿,就是过把瘾,能过一天是一天,就怕第二天自己的脑袋就不知道给人搁哪儿了,睡不踏实。如今大大不同,正儿八经的云雀官补子,卑职祖辈往上推十几二十代,当官的有,可那也是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卑职这回算是光宗耀祖了,回头等卑职把黄楠郡事务给王爷弄熨帖了,就想着要重新修订族谱,到时候斗胆恳请王爷不吝笔墨,帮卑职写点桌面文章,几十个字就行。”

徐凤年点头道:“这是小事,只要你镇得住黄楠郡望的四支王氏,别把黄楠郡祸害得乌烟瘴气,族谱的事情,我肯定出力,至于虞王后的诰命,我也一并赐下。”

听到王后这个促狭称呼,已是郡守之妻的虞柔柔嫣然一笑,兴许是一方水土真的能养育一方人,她以往的狐媚风姿,媚还在,狐字则要修改成明字,整个人的感觉原本就像一栋无窗屋子,开窗后,自然而然敞亮了些。本来两根手指在捻官补子的蔡浚臣闻言大喜,狠狠搓手,又听到登门送喜的北凉王说道:“好人做到底,我不妨跟你透个底,不说书生入仕,士子结社跟创办书院这两件事,黄楠郡在整个北凉道都是名列前茅的风水宝地,你到时候好好盯着,我许你全权处置,记得别让喜事变祸事。你从青苍城偷带到黄楠郡的那些古董字画珍玩,共计四十六件,我就当一件都没看见,你正好顺水推舟拿来跟赴凉士子做人情,以后等他们有了官身,不管是在哪个州站稳脚跟,你再想笼络,今天一两银子的小事,那时候就得花费一两金子了。”

蔡浚臣嚅嚅喏喏不敢言语,倒是虞柔柔不见以往的怯弱,笑道:“王爷尽管放心,奴婢粗略算了下,这些物件贱卖的话,值个二十万两白银,郡守府一文钱不少,肯定全都花在治理黄楠郡民生之上。可惜就是夫君在这儿人生地不熟,卖不出公道价钱,否则……”

徐凤年指了指蔡浚臣,笑着教训道:“蔡大人,虞王后比你会做人多了。仅仅让她主内,大材小用。我再唠叨一句,你只能先放下一半心,我跟水经王氏王熙桦和灵素王氏王贞律两位家主知会一声,他们都是风雅名士,有他们开个好头,不愁卖不出高价。另一半心你还得悬着,黄楠四王氏这些风流大族,就算有我牵线,骨子里瞧不起你还是很正常,瞧得起才叫怪事。你在青苍的那套人情历练,搁在这儿不灵光,蔡大人要有重头再学过的觉悟。最后就是别觉得我这趟进府,是要逼着你砸锅卖铁做赔本买卖,捞钱这个行当,胜在细水流长,只要他日坐稳了黄楠郡守的位置,二十万两白银?黄楠郡一个中县的县令都未必瞧得上眼。其实我心知肚明,这些千辛万苦从青苍搬来的家当,你蔡浚臣是想送给经略使大人,至于送多少,你们自己看着办,别顾忌什么,我跟李家没外界想象的那样不堪,你送李功德银子,他敢收,还不敢收了不办事,有他这个‘老黄楠’帮衬一二,你在黄楠郡做事会爽利很多。”

蔡浚臣出奇地没有脸面嘴皮上的感恩戴德,只是重重嗯了一声。徐凤年也没有在府邸上长久逗留,吃了顿饭就离开。蔡浚臣送到门口,看着年轻北凉王登上马车,看马头指向,该是去王熙桦的宅子。周浚臣没有直接入府,而是一屁股坐在门口台阶上,虞柔柔有些讶异,坐下后扯了扯丰满臀瓣下的裙子,小声询问道:“怎么了?不像你啊。”

蔡浚臣揉了揉脸颊,叹了口气,轻声道:“夫君这辈子算是在流民之地那儿的血水里趟过来的,当了皇帝穿了龙袍,其实真要说厮混实打实的官场,只是个门外汉,但没吃过狗肉总见过狗刨,最不济也听过狗吠不是?你说在哪里当官,不是下边的人拼了命去揣摩上意?生怕提了猪头却走错庙,拜错菩萨?夫君这个陵州郡守倒好,颠倒了,轮到堂堂北凉王用心良苦来教我如何当官,还给我铺路?真是我周浚臣有多大经国济世的能耐?我周浚臣就头一个不信。他北凉王的心思,比如拿我千金买骨,用我一个外人去梳理干净黄楠郡,这些我都懂,不过真要说换个人坐夫君此时屁股下的椅子,也不难,北凉再缺人,还不至于如此寒酸。北凉王他没逼着咱们为他砸锅卖铁,这分明是要逼着我周浚臣心甘情愿为北凉效死啊。”

虞柔柔笑了笑,“夫君不乐意?”

蔡浚臣缓缓起身,平静道:“活了半辈子,第一次理直气壮站着做人,又不是真要夫君去沙场送死,有什么不愿意的?”

虞柔柔弯起眉眼,妩媚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万一那人瞧上了我这残花败柳,你这回送不送?”

蔡浚臣直视她,眼神坚毅,沉声道:“以前那是为了活命。假如在北凉到头来还是有这一天,夫君却是打死不送了。做人总不能越做越回去。”

虞柔柔笑了,俏皮皱了皱鼻子,不像风情熟透的妇人,倒像是个天真无邪的女孩,气乎乎说道:“你是知道他不会,才故意说好话给我听的吧?”

蔡浚臣伸出手指,帮她撩起一缕额角青丝,红着眼睛说道:“媳妇,这些年,对不住了。”

虞柔柔猛然转过身,走上台阶,双手拧在身后,脚步轻快灵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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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上,曹嵬缩在离那忙着涂抹胭脂水粉的少女最远的一个角落,对徐凤年讥笑道:“呦,姓徐的,以前看不出来,收买得一手好人心啊?”

徐凤年斜眼道:“我收买你师兄弟一起揍你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了吧?”

被揭伤疤的曹嵬一手握刀,“我真砍你啊?”

徐凤年火上浇油:“到了龙晴郡,你这把刀我得送人,现在赶紧多摸几下。”

曹嵬怒道:“休想!”

徐凤年微笑道:“你不给我不会抢啊?”

曹嵬正要说话,徐凤年伸出两只手,弯曲一指,“一万精骑,只剩下九千了。”

曹嵬饿虎扑羊,死皮赖脸握住徐凤年只剩四根手指的手,嬉皮笑脸道:“姓徐的,徐凤年,徐大爷,徐祖宗!咱们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一万可以给两万,独独不可以只给九千啊,做买卖怎么可以缺斤少两,讲究的就是一个童叟无欺!你我英雄惜英雄,要豪气!”

徐凤年皮笑肉不笑道:“要我收回那一千骑,也行,一边凉快去,别碍眼。”

曹嵬干笑道:“车厢就这么大。”

徐凤年指了指车帘,曹嵬毫不拖泥带水,滚出车厢,然后掀起帘子探出那颗脑袋,“别忘了,是一万不是九千啊!少一兵一马我跟你急。”

结果曹矮子忘了那脾气恶劣杀手姑娘的存在,被一柄横空出世的铜镜拍飞出去,曹嵬连屁也不敢放一个,坐在马夫徐偃兵身边呲牙咧嘴,百无聊赖,就老调重弹,笑嘻嘻跟这位世间顶尖高手问道:“徐高手,你觉得我是不是比里头那个姓徐的更加玉树临风?”

徐偃兵无动于衷。

曹嵬不肯罢休,追问道:“你不承认这一点没关系,那我比姓徐的高大威猛,你总该点点头吧?”

徐偃兵依旧置若罔闻。

曹嵬爬到徐偃兵身边,很不客气地勾肩搭背,一本正经说道:“我知道你是顶厉害的高手,否则也不能追着洪敬岩和种凉一路打到姑塞州边境,不过我曹嵬也不差啊,我跟里头同样姓徐的是不对付,不过跟你一见面就觉得相见恨晚,我有些事情就得先跟你讲清楚……”

徐偃兵低声笑道:“你是不是想说,我曹嵬读书少见识少,你别骗我钱,骗我钱我脾气好,不打你。我相貌英俊高大威猛,你也别骗我,这件事情你敢骗我,我肯定打死你?”

曹嵬惊叹道:“姓徐的这都跟你说过了?他娘的,这个王八蛋肯定还说了很多毁我名声的言语了,徐高手,你可别信那厮啊,姓徐的别的本事都不大,骗娘们骗爷们真是不服气不行,绝对称得上是炉火纯青!”

徐偃兵这样冷面冷心的人物也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没让曹嵬把狗爪子挪开,平淡道:“北凉王别的也没多说,就是到时候让我跟你去西域。”

曹嵬咬了咬嘴唇,默然无语。

车厢内,徐凤年正在跟杨光斗聊到崛起于陵州的鱼龙帮,这个帮派如今财运亨通得一塌糊涂,家业滚雪球一般,已经由一个陵州三流势力一跃成为数一数二的顶尖帮派,至于鱼龙帮怎么赚钱,外人只知道是做边关倒卖的杀头生意。徐凤年跟老人说了让鱼龙帮跟几股大马贼做马匹私贩,自然不会是那等同于大半战马导致有价无市的熟马,而是从草原上大肆捕获野马,不论优劣幼壮,鱼龙帮都出高价购买,当下边境不少马贼都展开了浩浩荡荡的“倒马”营生,不过不是直接跟鱼龙帮接头,而是卖给跟鱼龙帮有香火情的马贼,价钱自然大打折扣。老人听到这里,笑言道:“用这种笨法子增添北凉的熟马,会不会于事无补啊?”

徐凤年摇头笑道:“在地理上,流民之地属于谁,北凉北莽的得失得按双份算,这些无主的野马差不多是一个道理,数目翻一番,就不容轻视了。再说徐骁很早就跟我说过,持家嘛,无非就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缝补二字最考验一家之主的功底。现在北凉千头万绪都要我去打理权衡,我就一个宗旨,只要能把银子变成北凉战力,哪怕是一颗铜板的生意,在不耽误大事正事的前提下,我都会屁颠屁颠去做。”

杨光斗感叹道:“王爷有这份心,是北凉幸事啊。”

徐凤年突然看到那呵呵姑娘涂过了脂粉,“锦上添花”地往自己头上斜插了两枝钗子,放下铜镜后,正襟危坐,对他做出一个大概是她觉得女子风情万种的笑脸。

杨光斗被惊吓得不轻,咽了口唾沫,不忍心再看那副尊容,连忙撇过头拎起一本书籍。

老人心想真是为难这小姑娘了,这肯定比刺杀天象高手难多了吧?

徐凤年的定力早就给当年在脸上贴上半斤重胭脂的李子姑娘给磨砺出来,笑脸依旧,弯腰伸手把少女故意翘起的兰花指硬生生扳回去,然后用手指轻轻刮去些过于厚重的胭脂。

曹嵬要死不死在这个时候掀起帘子,看到那张始终僵硬的“妩媚”容颜,把曹嵬给吓得魂飞魄散,做了个自戳双目的手势,小声嘀咕道:“他娘的,一个比一个狠!”

徐凤年轻声问道:“那只喜欢吃竹子的大猫呢?”

呵呵姑娘低下眼皮子,“死了。”

徐凤年帮她别好那两枝原本歪东倒西的钗子,揉了揉她的脑袋,“那我让人从西蜀竹林再给你找一只。”

这个曾经一记手刀贯穿王明寅胸口、曾经双脚踢着柳蒿师头颅玩耍的少女,抽了抽小鼻子,轻轻摇头。

老人很识趣地离开车厢,跟曹嵬一左一右坐在徐偃兵身边,曹矮子幸灾乐祸道:“杨叔,也给赶出来了啊?”

呵呵呵。

连呵三声。

曹嵬这次学聪明了,以炸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跳下马车,果不其然,一只纤细手臂直接穿透车壁,如果曹嵬不逃,那就得被剐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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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春秋是块田,田边有老农

徐凤年在夜色中进入王氏府邸,大开眼界,黄楠四大郡望中水经王被龙颐王压下一头,不过府上书香气息浓而不腻,雕栏画栋十分精巧,就连府上的丫鬟婢女似乎也比别家府邸多了几分书卷气,清清秀秀,淡妆宜人。王熙桦大开仪门,亲自领路,这位家主既是经略使大人的毕生死敌,也是国子监左祭酒姚白峰的忘年交,徐凤年对他的观感一直不错,归功于武当老掌教王重楼曾经给王熙桦观相谶语,评价极高,如今王功曹的义子焦武夷进入陵州将军府,跻身十四实权校尉行列,让文武兼备的水经王氏声望大振,若非李功德有个在边关沙场上很争气的好儿子,龙颐王氏说不定还真就给赶超了,这个世道再势利不过,没出息的子孙出门在外靠父辈作威作福,志向远大的豪阀门第则靠着后代用功名反哺家族。王熙桦有四房妻妾,不过子女显然太过阴盛阳衰,独子王云舒今夜不在府上,不是以往的夜夜笙歌醉生梦死,而是正儿八经投军入伍,今年入春以后黄楠郡的狐朋狗友就几乎找不着这个好兄弟的身影了,因为所谈不是什么军机要务,宾主融洽,虽说没有王云舒这个马屁精在场,可王熙桦的女儿都走马观花看了一遍,至于到底是谁大饱眼福,就不好说了。

反正曹嵬大马金刀坐在徐凤年身边,直起腰杆,手握刀柄,恨不得用眼神从那些妙龄女子身上刮下几两肉,可惜这些姿色都不俗的娘们就没一个把他当回事,沾着水雾的眼神儿都撂在了年纪轻轻的北凉王身上,想必王熙桦王云舒父子在家中闲聊,没少说起徐凤年这位朝廷新近敕封的上柱国大人。这把曹嵬气恼得七窍生烟,几次故意咳嗽,也没见他招来多少视线,加上徐凤年偏偏不去隆重介绍他是何方神圣,曹嵬到最后破罐子破摔,只要徐凤年一开口,他要么是鼻音冷哼,要么是鬼脸撇嘴,总算把功曹大人的一个小女儿逗乐,躲在两位姐姐身后笑吟吟捧腹,半死不活的曹嵬立马有了精气神,跟磕了江湖郎中在路边摊上低价贩卖的坛装春药差不多,王熙桦何等老辣,其实根本不用徐凤年如何介绍,就清楚这个貌不惊人的佩刀矮子不简单,否则谁敢堂而皇之跟北凉王平起平坐,还敢拆台对干?偌大北凉,刺史徐北枳算一个,游弩手李翰林都只能算半个。不过他们王家是北凉首屈一指的经学世家,府上个个心气高,何况被姚白峰盛赞为当世解《易》前三甲的王熙桦,也没有下作到需要用自家女儿去攀附权贵,当然,权贵之中,徐凤年肯定除外。王熙桦对这个年纪不大的北凉人主,有着发自肺腑的敬畏。要是真有女儿被相中,不说给水经王氏雪中送炭,但肯定是锦上添花的大好事。至于那名矮小的佩刀男子,若是有女儿与他相互瞧对眼,王熙桦乐见其成。

徐凤年借着酒意微醺,谈兴颇高,王熙桦不敢得意忘形,只留下天真烂漫的小女儿斟茶递酒,徐凤年跟王功曹提起了蔡浚臣手头有些古玩字画,近期想要出手,王熙桦闻弦歌知雅意,轻轻点头,还笑称府上有好几幅价值连城的字画,都被徐凤年在最醒目处钤盖下那天下闻名的“赝品”二字,徐凤年破天荒有些赧颜,曾经年少轻狂,梧桐院曾有数方珍贵私章,其中有一枚大秦小篆,阴刻“赝品”二字,当年王府品相极佳的珍惜字画,都没能逃过世子殿下的魔爪,徐凤年长久耳濡目染李义山的学问事功,在字画鉴定一事上下过苦功夫,眼光奇准,那些“赝品”无一例外都是真品无误,徐凤年以往的叛逆性子可见一斑,不过阴差阳错,不论中原士子如何仇视北凉,家中若是有一幅钤盖“赝品”二字的书画,都是一桩既能保证旱涝保收同时又可以跟人炫耀的美事。在徐凤年出府前,王熙桦送了一幅字,是惊蛰时节亲笔写就,可算是一份残缺本的水经王氏家训,三知己三陌路,“胜己者,德隆者,有趣者,可做知己。志不同者,无性情者,重怨忘恩者,不做仇敌即做陌路。”这跟完整的王氏家训略有出入,比如知己中少了直言不讳者,陌路中少了德薄者,这大概就是王熙桦本人潜心钻研治学事功两事多年,得出的独到心得了。尤其是先前闲聊到历朝历代藩镇割据、宦官为患、朋党连营三大顽疾,王熙桦也有过一番不落窠臼的高见,徐凤年以往对读书人确有不小的偏见,几趟游历过后,逐渐有所好转,今夜跟王熙桦敞开了聊天,让徐凤年自省几分。

出门之后,曹嵬见到少女杀手百无聊赖地围着马车慢悠悠逛荡,她先前没有跟随进府,此时扛着那根滑稽可笑的枯杆子散步,曹嵬现在真是怕死了这个脾气古怪之极的姑娘,用杨光斗的话说这就叫做恶人自有恶人磨。

坐入车厢,徐凤年问道:“王熙桦刚才提到北凉任用官员,使功不如使过,杨老意下如何?”

杨光斗拍了拍袖口,笑道:“原先这话早说个三个月,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多如牛毛的衙役胥吏,尸位素餐的多,能做实事的少,被士子文人顶替,是咱们北凉大势所趋,王功曹本意不过是担心北凉格局动荡不安。不过既然流民之地要新辟出个流州,这个说法就讲得通了,难道功曹大人也摸着蛛丝马迹了?树挪死人挪活,既然好不容易走掉一个宋岩,都没能做成黄楠郡郡守,那还不如跑去流州找机会,况且王功曹不是一味迂腐的书生,他去流州,于己于北凉,都是好事。在北凉道旧三州犯错的官员,一股脑丢去流州,有治政娴熟清誉极佳的王熙桦安抚人心,谁都会卖他一个面子,又有小王爷的三万龙象军坐镇,说不定王熙桦还真能当上下一任流州刺史。”

徐凤年笑着点头,流州初代刺史的人选其实早已敲定,远大天边近在眼前,正是重新出山的杨光斗,徐凤年原本属意陈锡亮,只是这位似乎只愿躲在重重帷幕后头寒士执意不肯,徐凤年总不能强按牛头喝水,不过说实话,陈锡亮此时还有“眼高手低”的嫌疑,若是没有凉莽大战在即的大背景,流州交给他文火慢炖也无妨,可既然快则一年长则两年边境就要硝烟四起,徐凤年也委实不敢把流州全盘托付给陈锡亮。车厢内的杨光斗则是既通晓权变,又人情练达,到时候徐凤年再给出一份徐骁“遗诏”的障眼法,老人的年龄资历都清清楚楚摆在台面上,远比“嘴上无毛”的陈锡亮更能服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徐凤年越是重视陈锡亮,就越怕拔苗助长,这名年轻书生,不但是他亲手从江南道拐来北凉的人才,更是师父李义山无比器重的北凉第二代谋士主心骨!

小姑娘坐在车厢角落自娱自乐,一会儿挤出个指尖抵面的“妩媚”笑脸,一会儿又做起了手捧心口微微蹙眉的姿态,要不就是学那大家闺秀敛袖端坐。曹嵬再脸皮厚如城墙,也已经完全敌不过这等杀伤力不下于陆地神仙的威势,默默离开温暖的车厢,坐在徐偃兵身边唉声叹气,埋怨自己就不该出这趟门,早知道就在清凉山后山那边待着,还能少挨几记手刀。徐凤年看着呵呵姑娘在那里模仿从大街闹市上女子身上的千姿百态,不予置评,眼神温暖,就连老人杨光斗看着这对男女的相处境况,都有些捉摸不透了,以前的世子殿下也好,如今的北凉王也好,不管清凉山山外风评如何,杨光斗都知道这个年轻人,只要没入他的法眼,其实凉薄寡情得很,不过似乎对眼前这个小姑娘,格外宠溺。杨光斗在遇上少女杀手之后,尤其是清楚了她跟黄三甲的关系,数次暗示徐凤年从她嘴里多掏出些秘情,因为哪怕是她随口说出的几个字或者一个姓名,说不定都可以影响到北凉将来的格局走势,但是徐凤年就是不肯,杨光斗也无可奈何,当下徐凤年身上已经有了一份引而不发的深重积威,既是从大将军跟王妃那里继承而来的天性,也有李义山苦心孤诣的栽培,以及多次游历和凶险杀伐中的积累,杨光斗不断告诫自己万万不可再将徐凤年视作当初那个任性妄为的少年。钟洪武一事就是明证,老凉王不愿收拾的残局,新凉王收拾起来毫无顾忌,甚至大将军当年不愿跟离阳赵室撕破脸皮,在新凉王手上,已经给人造成了一种北凉大可以割据自雄的隐约态势,这恐怕也是朝廷扭扭捏捏最终对漕粮松手几分的根源所在。新凉王和新北凉已经开始让朝廷明白一件事:徐骁交给我徐凤年的担子,我扛下了,我们北凉也愿意为朝廷镇守门户,这就是底线,你如果再来三番五次恶心试探,先掂量掂量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北凉陈兵东线,拒退赐谥圣旨。朝廷看似恼羞成怒,马上还以颜色,不予夺情。但同时,又不得不做出了封赠上柱国头衔以及开禁漕运的两手补偿,这期间,如果徐凤年意气用事,再度拒绝上柱国,恐怕朝廷就要宁愿烂在襄樊粮仓,也不会把一粒漕粮运入肥寿城,说不定还会以雷霆手段,封堵邻州入凉各大驿路。

这些都是需要双方小心翼翼权衡利弊的勾心斗角。以后这样的你来我往,只会更多。

小姑娘冷不丁说道:“这些年,老黄带我在一百多个地方停过,他说都是他种过庄稼的农田,有些荒废了,有些还是青黄不接,有些收成不好,但终归是有收成的。”

徐凤年笑道:“我师父跟褚禄山都把黄龙士看成春秋最大最厉害的谍子,谁能接手他的整个谍报系统,谁就能占尽先机。不过我们都不知道他是如何经营的,如何挑选稻苗,如何引水灌溉,如何关注长势,如何收割秋稻,没有人知道黄龙士是怎么做到的。”

小姑娘很认真说道:“蹭饭,喝酒,聊天,骂人,骗人,走人。换个地方,再这样做一遍。”

杨光斗扶额叹息。天大的难事,春秋最大的秘密,就给小姑娘的十二字真言给如此马虎带过了。

小姑娘歪着脑袋,问道:“你不问我那一百多个地方是哪儿,那些人到底是谁?”

徐凤年摇头笑道:“北凉自顾不暇,没精力也没本事去跟各路枭雄逐鹿天下。”

小姑娘呵了一声,“你问我,我也记不住几个。”

杨光斗觉得跟这两位相处,真是遭罪,有些理解曹嵬的惨淡心情了。

徐凤年伸出双手,玩笑着把少女那张微圆的脸颊拉长。

少女也不生气,含糊不清说道:“你说什么儒释道三教合流,我也听不懂,不过老黄说过,你身上有副药引子。”

徐凤年想了想,“我知道了,黄龙士应该是在说那龙树僧人给我喝下的碗血吧,不过我这两年一直感受不到,就没当回事。”

少女竭力想了想,又说:“四百年前有个高树露,就是你前段时间说过的那个,我刚才想起来了,老黄提起过他,说这个家伙半死半活着,在太安城某个地方,是赵家的一张保命符,原本是用来压制王仙芝的。虎龙山好像……呵,这件事情忘了。”

徐凤年收回手,又屈指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是龙虎山。”

少女哦了一声。

徐凤年跟她并肩靠车壁,轻声道:“别人想不通黄龙士这么翻江倒海图什么,我倒是稍微理解一点,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直是儒家意旨所在,不过黄龙士显然要更高一筹,因为他眼中没有皇帝,他孑然一身,本就用不着修身齐家,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也不用去帮着皇帝治国平天下,所以他才可以跟谁都不一样,他大概是只想要一个我们所有人都看不到,甚至想都想不到的太平世道。”

少女点了点头,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膝盖,“对,大概是这么个意思。还有老黄就说过这玩意不是用来跪人的。”

徐凤年陷入沉思,自言自语道:“这个把整块春秋田地都掀翻的老农。”

少女屈膝,把下巴搁在膝盖上,“老黄说他也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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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祥符之春,匹夫之勇,国士之风

虽说一年之计在于春,祥符元年的春天,可清明一过,也就到了收尾的时候。广陵道的西楚古都,在被徐家铁骑踏破之后,已经由神凰城改名为充满屈辱意味的失鼎城,城郊深山有座磨砖寺,寺名源于一段著名的佛门机锋,给春秋期间愈演愈烈的坐禅一事降下了火气,因为磨砖寺主持说了一句磨砖无法成镜,坐禅如何成佛?这一日拂晓,晨鸟啼鸣,三人走在林荫小径上,老者很老,白发雪眉,拄了一根青竹拐杖登山,踩在铺有大小不一鹅卵石的山路上,踉踉跄跄,却不要人搀扶。青衫儒士年纪也不小了,两鬓霜白,不过气态尤为清逸出尘,一见忘俗。女子最为年轻,容颜绝美惊艳,不似人间女子,背了一只紫檀剑匣,脚步轻盈。大概是照顾实在太过年迈的老人,三人登山时并无言语,进入不见香客身影的清净古寺,只有一名少年僧人用大扫帚扫地的簌簌声响。时值离阳灭佛,连两禅寺都被封了山门,磨砖寺这二十年香火清淡,反倒是逃过一劫,还能剩下些僧人继续躲在深山吃斋念佛,见着了三名香客,小僧人连忙把扫帚夹在腋下,双手合十行礼,尤其是眼角余光瞥见了那女子后,光溜溜的脑袋愈发低垂,生怕犯了戒律,远了菩提心。还礼过后,老人带着儒士跟女子来到五百罗汉堂,不是气派大寺里常见的金妆罗汉,而是彩塑木胎,更为难得的是五百尊罗汉,每一尊都栩栩如生,或端坐或谛听或合掌,甚至有瞪目者敲锣打鼓者抓耳挠腮者,仙佛气寥寥,反而市井烟火气不轻。老人领着两人走到一座尊者前,左手执镜,右手竟然撕开慈眉善目的沧桑脸皮子,露出眉清目秀的少年脸庞,足以让旁观者瞠目结舌。

老人站在这尊木胎罗汉脚下,平静说道:“老臣听说礼部尚书曾祥麒,在永徽元年的一个大雪天,孤身一人提了一大坛子酒入寺,就醉死在这里,大概连遗言都是些酒话醉话吧。老臣却知道,以往老曾是滴酒不沾的,还总劝我们喝酒误事,记得有次陛下喝多了,误了早朝的时辰,老曾吹胡子瞪眼睛就冲进皇宫去痛骂陛下了,要不是皇后娘娘拦着,陛下差些就要跟这个老家伙大打出手,事后陛下犹气不过,私下跟老臣说,前一夜庆功宴上就这老家伙最不厚道,他自己反正不喝酒,就可劲儿灌别人的酒,连他也没放过,结果隔天就翻脸不认人了。谁会想到这么个一生痛恨酒气如仇寇的老东西,到头来自己把自己稀里糊涂地灌死了?”

礼部尚书曾祥麟,自然不是离阳的二品重臣,而是西楚最后一任礼部尚书,跟上阴学宫大祭酒齐阳龙是同门师兄弟,也是死守襄樊十年王明阳的授业恩师。

老人伸手抚摸微凉的罗汉台座,轻声说道:“想必老曾是来找户部汤尚书的,汤嘉禾当初在老臣这拨人里学问最杂,原本也最不瞧不起佛教这外来之教,不料竟然逃禅磨砖寺,至于是真的潜心向佛,还是心灰意冷,天晓得。老臣与汤嘉禾一辈子政见不合,不过那还算是君子之争,大楚的党争,既不是臣子之间为了争权夺势,相互倾轧,也不是君子与小人相互争斗,如今看来,更像是君子与君子之间的意气用事,人心所向,毕竟都还是向着那个姜字,向着黎民百姓,只是各自走的路不同,又难免文人相轻,才酿成大祸。不过汤嘉禾有两句话说的极有见地,他说世间众生,情之所钟,皆可以死,武人死沙场,文臣死庙堂,不独有男女痴缠,既然人这辈子也就只能死一次,故而常存心中,以善其死。人犹一草,也想着那五风十雨之期啊,何况人非草木,但是他汤嘉禾哪天真要一死,那便死了,绝不愿苟活。可结果呢,这位曾经在棋枰上连输咱们身边曹头秀十六场的汤尚书,也反悔了,他在磨砖寺逃了几年,后来兴许是怕老臣跟老曾这些人找他,又往深山更深处逃了去,至今是死是活,无人知晓。”

白发苍苍的老人继续说道:“当年经常被陛下教训要多读书多识字的大将军宋源,别总在庙堂上瞎之乎者也闹笑话,这么个冥顽不化的老顽童,是真的疯了,家中唯一一个孙子,原本都已经在永徽六年偷偷进士及第,就给他那么活活烧死,也把自己烧死在了本就没几本藏书的破败里。咱们大楚鼎盛时,武夫无刀气,书生无穷酸气,女子无脂粉气,山人无烟霞气,僧人无香火气,是天下公认大秦之后八百年未有的盛世光景,它离阳不过是个起于北方蛮夷的小王朝,藩镇割据了五十年,宦官干政了五十年,大阉人范公良那一辈子一共杀了一帝两王六妃,还能安度晚年,这么一个从不懂礼为何物的王朝,怎么就能在五十年后摇身一变,莫名其妙成为天下公主?而我们的大楚,怎么就说亡国就亡国了?君主英明,过不在君王。文武忠心,过不在臣子。百姓勤苦,过不在百姓。于是老臣孙希济,就很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既然死不瞑目已经是奢望,就想在死前给自己求一个心安,知道一个过得去答案。老臣不怕背负两姓家奴的骂名,就那么站在太安城的庙堂上冷眼旁观了十几年,可到头来,还是弄不明白想不通,为什么大楚输了,而且输得那么惨那么快。但是,老臣认清了两个人,一个是人屠徐骁,一个是碧眼儿张巨鹿,马上打天下,马下治天下,是他们让老臣开始不得不认命,徐骁做得对,一柄好刀,只要握在对的人手里,刀越快,百姓流的血,反而越少。张巨鹿做得很好,硬是冒着跟韩生宣被私底下并称为站皇帝的风险,把赵家的院子打理缝补得密不透风。老臣原本已经认命了,只是长卿让老臣来见你,老臣便来了,不为其它,一个老家伙只想着能够死在故土,比什么都强。”

三人便是西楚老太师孙希济,在西垒壁遗址上成就儒圣境界的曹长卿,本名姜姒的亡国公主姜泥。

他们在磨砖寺喝了一壶茶,老太师大概是走得累了也说得累了,不再言语,然后三人就下山返城,老人名义上还是离阳广陵道经略使,官邸就在失鼎城皇城外头的六部官邸旧址上,广陵王府不在城内,而是藩王辖境东南部的谷雨城,当下的失鼎城该走的都走了,走的大多是春秋底定后别的亡国遗民,该留下的也都留下了,留下的都是西楚遗民,以失鼎城为圆心,四周六镇十八城,只差没有撕掉那个赵字了。尤其是失鼎城,以经略使府邸和白鹿山为骨架,东山再起,撑起了一座崭新并且生机勃勃的崭新庙堂,胜了,是大楚,负了,如今离阳史书上的西楚大概就要被换成后楚。

三人下山时,有百余精锐大戟士策马护驾返城,老太师带着两人来到东城一栋酒楼,说是要请公主殿下尝一尝鲥鱼,在二楼落座后,老人轻声笑道:“公主殿下,这鲥鱼可是人间美味,老臣得卖弄几句学问才能尽兴,可别嫌呱噪。民以食为天,餐桌上的好东西,往往讲究不时不食,这鲥鱼之所以称为鲥鱼,就是说它犹如候鸟,一期一会,每年春在谷雨城春雪楼外江中,沿着广陵江往上流走,按理说,到了咱们这里,得是小满立夏正当时,肥腴丰美,若是辅以铜纸城特产的鸡头米,真是人间至味,再往后,鲥鱼一旦到了襄樊城那边,吃口就差了,不过老臣想以后再想偷闲解馋,就难了,也顾不得先贤老饕的那套讲究。”

姜泥嗯了一声,就没有下文。餐食很快上桌,她才握住筷子想要夹菜,老人看见她的握筷,笑着打趣道:“公主殿下,咱们这边都相信筷子握得越高越长,将来找对象就要越远,记得老臣年纪年幼时候,家里老一辈就总拿这个跟我们说事,就怕我们中的女子嫁得太远,男子长大后娶了不知来路的婆娘。我们当时自是一边顺着长辈心意往下握筷,一边在心中不以为然,当成了耳边风,只是没想到等到自己当了长辈,又开始跟自己的孩子念念叨叨。这大概就是传承了,一个家是如此,一个国也是。”

握筷子很高的姜泥果真顺势往下握住,把老人给逗乐,哈哈笑道:“殿下别当真,老臣就是随口一说。其实女子嫁远了也好,还能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姜泥轻轻笑了笑,低头吃饭吃鱼,鱼刺很软,不刺人,以往不吃鱼的她也吃了许多。曹长卿要了一壶酒,跟老人慢慢共饮,都不劝酒,自喝自斟。酒足饭饱,结过账,三人走出百年老店的酒楼,在不复见往日熙攘的街道上,老人突然停下脚步,说等会儿。曹长卿叹息一声,没有出声。没过多久,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老更夫从一处巷弄走出,在大白天敲更,疯疯癫癫嚷嚷着“都是死人都是死人啊”,“你们睁大眼睛看看,大楚没有一个活人了”,老更夫就这么在大街上走着敲着喊着,撕心裂肺,只是街上路人显然早已习以为常,连笑话都懒得笑话了,一个个视而不见,披头散发的更夫走到了三人眼前,见着了他们,愣了一下,拿着更槌指向孙希济,沙哑大声笑道:“死人!”

再指向曹长卿,嘿嘿笑道:“半个死人,离死也不远了!”

当他看到背负剑匣的姜泥,老疯子先是眼神茫然,然后大哭起来,“活人?怎么还有个活人?走啊,你快走啊!”

老更夫见这女子无动于衷,愣了愣,转身跑开,继续敲更嘶喊。

孙希济望着更夫的背影,平静说道:“江水郎,曾经执掌大楚崇文院,掌管三院百名馆士和秘阁典籍的六百名编校,就这么疯了。离阳朝廷和广陵王赵毅故意不杀这个老疯子,就是要所有来这座城的外地人都看一看笑话。”

孙希济走向马车,躬身道:“公主殿下可以让长卿领着去看一看那个家,老臣还有事务要回去处置。”

家。

姜姒的家,当然就是那座登峰造极到让后世太安城都不得不去模仿的大楚皇宫。

那么就真的是姜泥的家了?

姜泥跟在曹长卿身后,四顾茫然,她离开这儿时尚且年幼,记忆模糊,早已忘记眼前所见的依稀可知当初为何会被誉为人间最辉煌的景致。宫中男男女女见着了他们,都由衷敬畏而满怀希冀,曹长卿一路走到了旧皇宫东北角的一座凉亭,落座后,已有白发的儒生就坐在那儿,不言不语。曹长卿,出身龙鲤郡豪阀曹氏,是那一辈当之无愧的神童,师从于黄三甲之前智冠天下的国师李密,学棋十数年,最终在棋盘上胜过了李密,成为大楚首席棋待诏,曾经多次跟皇帝陛下在这座凉亭手谈,这位曹头秀更是让宫内第一等的权宦脱靴倒酒,他如何不是曹家乃至于大楚最得意的天纵之才?曹长卿眼神温暖,望向亭外,亭子再往东北些,当年还年轻的自己,曾经见着一个哼着乡音小曲的女子,有着跟这座皇宫不符的跳脱性情,初入宫闱的她见着了他,见他像只木讷的呆头鹅,还朝他做了个鬼脸。再之后,她成了妃子,成了皇后,曹长卿还是那个才高八斗却始终屈居于棋待诏的风流棋士,当年那些与皇帝一场场君臣融洽的棋局争胜,手力远逊曹家得意的君王总是眉头紧皱盯着棋盘,她盯着君王,而被李密称为从无胜负心故而立于不败之地的年轻棋待诏,则偶尔偷偷看几眼她,就足够。低头落子时,总能看到她那不合王宫礼制的绣花鞋,普普通通,可他总是忘不掉,忘了这么多年,为何还是忘不掉?

姜泥轻声道:“棋待诏叔叔,我知道孙太师的心意,是想让我当好这个公主,我会做到的。”

曹长卿回过神,柔声笑道:“公主殿下,别管这老头儿的絮叨。打江山是男子的事情,女子看江山就可以了。”

姜泥会心一笑,随即忧心忡忡,“密信上说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的师父,一位老貂寺护着一具棺材南下,分明那黄龙士所说的高树露,专程用来对付棋待诏叔叔你了。天人之下,皆是俗人,不称神仙。天道之下,俱是小道,不算大道。可这个大魔头,毕竟是身具着传说中比陆地神仙还要超出一筹的境界啊。”

曹长卿微笑道:“没事的。匹夫之勇,臣下也不差的。”

姜泥欲言又止,曹长卿轻声道:“公主不妨随便走走看看,臣下再坐会儿。”

姜泥点了点头,负匣远去。

曹长卿独坐凉亭,闭上眼睛。

片刻之后,一石天象我独占八斗的曹官子似乎光阴回退,睁眼后,不再是那个四过离阳皇宫如过廊的高手,不是什么把武夫极致匹夫之勇发挥到淋漓尽致的亡国狂儒,仅仅变成了那个年纪轻轻却意气风发的棋待诏,面露笑意,双指并拢作拈棋子状,在空荡荡的石桌上,提子落子如飞。

西楚有青衣,国士无双。

第一百六十五章 百足之虫,夫妻之间,强弩之末

没有公布天下文字激扬的檄文,没有君王亲自点将的兴师动众,兵部侍郎卢升象的离京,有着出奇的安静,以至于他穿过整个京畿之南,沿途竟然没有一个当地官员见着卢侍郎卢大人的面。但是这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并不意味着着卢升象的离京就是一场庙堂败北,卢升象是先输给了当初同为侍郎的卢白颉一筹,在争夺兵部尚书一职上失利,可紧接着他就领了统制京畿以南三州十六军镇的圣旨,甚至安国大将军杨慎杏这样的一批功勋老将,也需要受到他的节制。卢升象的马队不过三百骑,这趟半公开半隐蔽的长驱南下,朝廷暂时没有动用一兵一卒的京畿战力,对于西楚的蠢蠢欲动,似乎更多还是处于观望中。一身便服的卢升象带着亲兵在佑露关歇脚,却没有进入关城,而是在关外临时搭建了一座军营大帐,等到佑露关几名校尉闻讯匆忙赶来,不出意外马上就要按离阳律例暂领一个大将军衔的侍郎大人,在草创粗糙的营帐内言笑晏晏接见了诸位,没有美酒佳肴,没有莺歌燕舞,卢大人用一顿粗茶淡饭就把他们打发了,不过这反而让那几名校尉吃了颗定心丸,谁不知道出身广陵春雪楼的卢升象是一头笑面虎,不笑则已,一笑便吃人。佑露关位于京畿屏藩、广陵道跟淮南道三者交汇地,佑露关的校尉虽说品秩俸禄比寻常离阳武官要高出一筹,以前都是直辖于兵部顾庐,只是如今顾庐风雨飘摇,名存实亡,佑露关就跟没了爹娘断了奶水的家伙一样,反观卢升象一来有广陵道这个娘家可以依托,二来又是朝廷炙手可热的的当红贵人,何况卢升象不是凭着家世功荫才走入帝国中枢,更多还是靠他自己在春秋中捞取的显赫军功,因此给佑露关再多的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卢侍郎面前拿三捏四端架子。卢升象亲自送几位校尉离开军营,跟一名依为心腹的年轻武将站在营外空地上,一起望着远去马蹄溅起的尘土,被风吹散。卢升象蹲下身,抓起一捧既有土腥味又夹杂有春草气息的泥土,嗅了嗅,望向南方,默不作声。很多人并不清楚堂堂兵部侍郎曾经是个蹩脚的斥候,一次误报军情获罪,差点还给上边砍掉脑袋。

卢升象捏了捏手心的泥土,轻声道:“当过斥候就跟学会游水差不多,一旦会了,不管搁下多久,再被丢入水中,就都很难再淹死了。郭东汉,广陵道战力如何,你很清楚,一天到晚嚷着要跟北凉燕敕两道争抢天下第一的名头,实则除了广陵王的几万兵,其余的,都是烂泥扶不上墙,这不好去怪王爷绣了一只花枕头,实在是整整小二十年没仗打,老的退出军伍享福去了,小的挤入军伍享福来了,怎么能跟天天枕戈待命的北凉铁骑和燕敕步卒一较高下,春雪楼绞尽脑汁跟朝廷要来了最新的兵器最好的甲胄,甚至连顾剑棠要的军马,都敢抢到自己手里来,我现在担心的,不是朝野上下那些所谓有识之士以为的,他们都觉得最大的隐患,是杨慎杏阎震春这些老将军不服约束,不听号令各自为战,我只怕战事初期兵力不足的西楚,一打就打出气势,以战养战,滚雪球一样,把广陵道这些狗屁的精兵良将打杀殆尽不说,兵器有了,战马甲胄有了,甚至连军心都有了,广陵道这么个地方,西楚余孽占尽地利人和,去年末到今年春,兵部跟朝廷就不断传来武将校尉暴毙的消息,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朝廷安插在广陵道的肉中刺,到头来死得一个个莫名其妙,有床上被侍妾掐死的,有喝酒被婢女毒死的,有议事被幕僚拿匕首捅死的,有巡营被乱刀砍死的,连一直对顾庐还算和和气气的桓老爷子也大动肝火,跑来兵部指着我跟卢白颉的鼻子痛骂,最后连顾大将军也给骂进去了,骂我们兵部上上下下就是一群酒囊饭袋,对于广陵道北地边界一线,经营得一塌糊涂,派去的武臣,二十年时间光顾着刮地皮捞银子,就没一个是得半点人心的武人,还说朝廷专门针对广陵道设置的谍报机构,那些头目都该拎出去杀头。咱们卢尚书还算硬气,当场就跟桓老爷子顶嘴,差点挨了老爷子一脚踹,我能说什么?只能看着。不过真没想到,桓老爷子一大把年纪了,差些就踹到尚书大人的胸口了,看来还能活上好些年啊,这倒是天大的好事。”

卢升象把手中泥土放回地面,笑过之后,神情又凝重起来,“未战一场,便已想着如何庆功领赏,如何瓜分军功,我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自负。”

生得敦厚朴实的小将站在卢侍郎身旁,出声笑道:“人屠死了,朝廷却还有最后一位春秋四大名将之一的顾剑棠,又有陈芝豹跟将军你这样的兵法天才,能不自信吗?加上几大藩王都在靖难途中,广陵道本来就有手握雄兵的赵毅弹压局势,要不是我熟悉广陵精锐的根底,也该是这么以为的。”

卢升象一笑置之,伸手拍了拍地面,感慨道:“浪成于微澜之间,风起于青萍之末。惊蛰一过,百虫群出,闻风而动。”

郭东汉闻了闻拂面清风,嘿嘿笑道:“末将闻见血腥味了。”

卢升象站起身,似乎想要一口吐尽心中的积郁愤懑,勉强笑了笑,“杨慎杏他们都觉得短则三月长则半年,轻轻一脚,就能把西楚这只死而不僵的春虫碾压在夏秋之际。

不管我现在劝说什么,他们都听不进去,还不如让他们冲上去给曹长卿扇耳光,打疼了,才明白谁才是真正能够对这场持久战发号施令的人。不过这样也有弊端,半年内我的碌碌无为,注定要被京城言官百狗齐吠,说不定还会有骨鲠臣子用死去泼我一身狗血,当年我亲眼看过徐骁是怎样的境遇,所以这回有些底了,关键就看皇帝陛下是不是有足够的耐心,运气不好的话,你就可以卷好铺盖准备跟我一起去两辽将功补过了。但要是运气好的话,你到时候捞到手的军功,只要我卢家轻骑得以淋漓尽致的施展手脚,怎么都可以让你当个正三品的实权将军了。”

郭东汉咧嘴一笑,“好咧。反正末将这辈子就认准一件事了,跟着将军混,保管有肉吃!”

卢升象不置可否。

郭东汉突然小心翼翼问道:“听说太子殿下这趟南行,悠悠荡荡去了龙虎山跟地肺山在内很多地方,在广陵道和江南道更是广交清流,相互唱和,朝野上下,都盛赞不已

,啧啧,很有储君风采嘛。而且还有小道消息说殿下并不赞成对广陵道苛以重赋,对灭佛一事也有微词异议,国子监私下都说殿下已有仁君气象。那个姓晋的右祭酒,似乎就

跟太子殿下走得挺近,这家伙原本跟姚白峰交恶,又给首辅大人跟桓老爷子逐出了门户,混得很惨,很多士子都吓得不敢去晋府喝酒了,谁都没想到竟然又给他东山再起。”

卢升象皱眉道:“你一个还没功成名就的武人,别说插手朝堂,就是插嘴都不行,以后我再听到这种混账话,你就滚去当马夫。”

郭东汉苦着脸道:“记下了。”

卢升象突然冷笑着小声说道:“妇人之仁,务虚不务实,比他老子差了十万八千里。要是朝廷削藩事成,还凑合,否则把江山火急火燎交给他,我看悬。”

急性子的郭东汉连忙点头道:“我就说嘛,这个太子殿下的城府,不浅是不浅,可用错了地方。”

卢升象不愧是笑面虎,皮笑肉不笑道:“反正半年内没大仗打,你就滚去当半年的马夫好了。”

郭东汉一脸错愕,正要撒泼打滚,卢升象已经转身走向军营。

――――

太子殿下“偷偷”跑出京城去“游幸”南方,赵稚这个天底下最有权势威严的婆婆,就多跑了几次东宫,也不谈什么大事,只是跟天底下最为尊容的媳妇严东吴唠唠家常

琐碎,赵稚母仪天下坐镇后宫,那些争宠的妃子一个个粉墨登台一个个黯然离去,不论如何年轻貌美多才多艺,不论家世如何煊赫吓人,都没能打擂台打过这位姿色并不出众

的妇人。而且皇后娘娘赵稚在一干朝臣的眼中嘴中心中,仿佛也不约而同地获得了盛誉,极少有杂音异议。今天东宫之内,除了皇后,连赵家天子也从百忙之中抽出空闲,跟

赵稚一同来到严东吴眼前,还特地让司礼监掌印宋堂禄带了几壶很地道的北凉绿蚁酒,一家三口没有太多繁文缛节,只是煮酒品酒暖人心。喝酒地点,就在一架雕工精细的红

木鸟笼下,里头是只学舌笨拙的呆蠢鹦鹉,也不知如何就入了太子妃的法眼,一直恩宠不减。妇人不得干政,这是离阳祖祖辈辈传下的铁律,故而离阳一统春秋之前,不论藩

镇宦官两害如何惨害赵室,既然帝王榻上吹不起枕头风,外戚干政也就没了肥沃土壤,历史上赵廷的外戚掌权有自然有,不过比起以往离阳之外各种姓氏的大小朝廷,要好上

太多。

不过赵家天子显然对严东吴这个以“女学士”登榜胭脂副评的儿媳妇,相当刮目相看,破例聊起了一些军国大事,连赵稚都有些遮掩不住的讶异,这份惊心一直蔓延到了

夫妻两人离开东宫,天子没有急于回去处理常年堆积成山的奏章,跟皇后并肩走在一道朱红高墙纸下,双手负后,一直沉默望着蔚蓝天空。继承人猫韩生宣权柄的大貂寺宋堂禄遥遥弯腰跟在后头,这个相貌堂堂不似阉人的天下首宦,眉宇之间隐约有些阴霾。

赵家天子突然停下脚步,开口说道:“三十而立,成家立业两事,我当年都做成了,娶了你,坐了天下,于己,此生无大憾。四十不惑,我始终力排众议,把朝权放手交给张巨鹿,让他跟顾剑棠联手治理两辽,容忍张庐顾庐在眼皮子底下,从未怀疑过这两支朋党势力的忠心和能力,在我看来,用人不疑,就是一个皇帝该有的不惑。当然他们也没有让我失望,我赵家,也呈现出八百年未有的鼎盛,有着等同于大秦的辽阔疆土,有着能征善战的武臣,有着经国济世的文臣,这么多朝廷重臣名卿,随便拎出来一个,都足以让北汉东越这样的亡国延长国祚,却在我一人之下,文武璀璨,荟萃一殿。故而我每年祭祀祖辈,问心无愧。现在我五十了,到了张家圣人所谓知天命的年岁了,不知为何,我二十年兢兢业业勤政,亲眼看着朝政蔚然,到头来有些不安,都说当皇帝都是奉天承运,可我总觉得知天命这个说法,有悖此言,改元祥符,也出于此,是我希冀着不要亲手毁去二十年经营才好。”

从头到尾,赵家天子就跟寻常百姓人家的当家男子,都是以我字自称,而不是那个让各朝各代所有乱世枭雄心神向往的朕字。

赵家天子伸出手,手心在冰凉高墙上抹过,突然笑道:“那年在元本溪的劝说下,擅自带兵入宫,我走的就是脚下这条路,当时我其实很怕,心里就一个念头,成了,要头一个跟你报喜,不成了,无非是你替我守孝。那时候的我,不过是个皇子,之所以想当皇帝,就是想着赢过徐骁,让你不用去羡慕那姓吴的剑仙女子。男人嘛,谁不好面子?对于徐骁,我不否认私仇在先,国仇在后,当这个人屠年轻的时候就能跟先帝坐武英殿上喝酒聊天,醉倒到天明,我这个当儿子的,就只能站在远处看着,羡慕着。我何尝不想去戎马边疆鞭指北莽?可这件事,我的确做得不好,没有北凉参与的几场大战,国库耗竭,民怨沸腾,如果不是元本溪骂醒了我,别说篆儿当太子,我能不能当皇帝都两说。说到这里,我知道那姓吴的女子跟你是一样的女子,你心底其实并不喜欢她,因为你们一样有着很大的野心。篆儿太聪明了,什么都知道,偏偏什么都不说,聪明人喜欢钻牛角尖,我还好,毕竟有元本溪这个口拙却恍若神明附体的谋士,好似开了天眼,替我盯着太安城和整个天下,可是我的身子骨如何,你比谁都清楚,我走了,元本溪也走了以后,谁来压制张顾二人?这次我极为欣赏的白衣僧人进京,他说他的新历,可以保证赵室国祚多出八十年,但天下多八十年盛世太平,我赵家的代价巨大,我毫不犹豫拒绝了,我当时甚至不敢去看元本溪的眼睛。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放心张顾二人领衔的两党臣子,因为他们身后的赵右龄殷茂春这些人,大多出身寒士,他们的视线,会不由自主更多搁在庙堂之外,这种苗头,得有人去扼杀,以往许多不惜跟君王死磕的名臣,不过是以死明志,想着踩着皇帝的肩膀名垂青史,这些读书人千年以来秉性难改的小肚鸡肠,我都能容忍,甚至是纵容他们的放肆,但是殷茂春这些臣子,不太一样,大概是有张巨鹿做了事功极致的典范,他们一下子学聪明了,更圆滑,更知道如何去达成抱负,手段娴熟,声誉功名两不误,既不做君王的伶人,也不做动辄就要抬着棺材一头撞死的愚忠之臣。离阳庙堂上这样的栋梁,一两根无妨,可根根如此,个个老奸巨猾,篆儿以后该如何应对?篆儿不像我,是满身鲜血篡位登基的,那些鲜血,虽说早已被皇宫的雨水雪水扫去痕迹,可在张巨鹿他们心里,一直还在。但是篆儿在懂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会穿龙袍坐龙椅,他很能隐忍,这不假,但当皇帝,还是需要魄力的,篆儿现在误入歧途,以为跟我对着干,我灭佛,他就在江南道上迎送名僧,我要铁腕灭西楚,他就要为天下苍生请命,他觉得就是他这个太子殿下的魄力了,若是我赵家江山没有内忧外患,没有北莽没有北凉,没有张巨鹿这些人,也就罢了,他有这份心思也不差,可当下不是时候啊。”

赵稚脸色苍白。

赵家天子握起拳头,轻轻砸在墙壁上,“篆儿看不到以后的朝堂,不是党争,而是更加复杂的局面了,是豪阀王孙跟寒士子弟的民心之争,再不是一味围绕着龙椅转,元本溪说过,这就是大势所趋,我以前不信,现在亲眼所见,不得不信啊。元本溪还说,以往官场上那套已经登峰造极的攀龙术,不管用了,他在等一个懂得以屠龙术制衡帝王的家伙浮出水面,这个人一旦出现,比以往离阳的藩镇割据更加可怕。赵稚,难道我就只能等?这才是知天命?所以就算元本溪找不到这个人,我见不着这个人,也要先把帮天下寒士大开龙门的张巨鹿……既然大门已开,大势如此,我也不愿逆势而为,但是作为在位的皇帝,要拿下一个身在京城的张巨鹿,让篆儿的胜算更大一些,总不会比对付当年远在北凉的徐骁更难吧?”

赵稚嘴唇颤抖,问道:“什么时候?”

赵家天子深呼吸一口气,阴沉道:“西楚遗民死绝!”

――――

一个叼着草根的年轻人望着满目的黄色泥缸,身处其中,有点郁闷,他瞥了眼身边头顶黄庭冠一身大袖黑衣的俊美男子,有些出乎意料啊,洁癖到了病态的纳兰先生沾染了许多黄泥,也不见丝毫愤懑,反而伸手去掐下一块尚未干涸的黄泥块,在指尖轻轻碾碎。两人身边除了不计其数的据说一只能卖三两银子的泥缸子,还有个正坐在小木板凳上捏泥做缸胚子的老家伙,满身污泥,见着了他赵铸以及跟千里迢迢专门来见这老头儿的纳兰先生,也没出声,显然打定主意要把手上的活计做完,百无聊赖的年轻男子挑起视线,看了看站在远处的一对年迈夫妇,纳兰先生说一个是南唐皇室余孽,一个是当地人,的的确确就是个一辈子跟泥缸打交道的平头老百姓,纳兰先生还让他猜测谁是大谍子谁是普通百姓,赵铸凭借直觉琢磨着那个依稀可见当年丰姿的老妪,该是旧南唐皇族,至于老妪身边那个憨憨的老头,不像是个能躲过赵勾搜捕的顶尖高手。

纳兰先生,被誉为南疆真正藩王的纳兰右慈走近几步,蹲在小板凳老家伙脚边,笑意吟吟,仰头望着那个当世仅剩的春秋魔头,笑眯眯道:“呦,黄老农啊,看你气色好得离谱了,该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老人瞥了眼纳兰右慈,平淡道:“咒我死?这就是求人办事的礼数?”

姿容柔媚如美人的纳兰先生还是笑,道:“我这可都只差没跪下来的蹲着了,你还想要如何?我纳兰右慈除了爹娘,这辈子还真没跪过谁。”

老人冷笑道:“要我当着赵铸那小王八蛋的面揭穿你老底吗?”

赵铸翻了个白眼。

纳兰右慈赶紧摆手求饶道:“怕了你这无所不知的黄三甲,就当我牛皮吹破了,求你老人家留点嘴德。”

正是春秋十三甲独占三甲的黄龙士嗤笑道:“你们来早了,不是时候,是你的主意还是那小王八蛋的想法?”

纳兰右慈很用心地想了想,“都是。面子上总得过得去,咱们又不是浑水摸鱼了,就是来这边见识见识曹长卿最后的官子风采而已,这要都错过了,活着多没劲。”

黄龙士冷笑道:“活着没劲你怎么不去死?你这家伙就只会恶心人,难怪一辈子比不上李义山。”

纳兰右慈摇头笑道:“我跟李义山的手筋谁强谁弱,这可不好说,你说了都不算。”

黄龙士一脸古怪讥讽,“是得你去阴曹地府,听他亲口说给你听才算数吧?”

纳兰右慈伸出手摸了摸眉头,面无表情。

黄龙士摆摆手,有意无意往纳兰右慈脸上甩了好几滴黄泥,“你一边凉快去,我跟你相中的小兔崽子问几句话。”

纳兰右慈轻柔擦拭去污迹,站起身,对赵铸招了招手,这位身具春秋双甲其实只比黄龙士少一甲的风流谋士慢悠悠走远。

黄龙士斜眼看着大大咧咧站在他面前的燕敕王世子殿下,“你赵铸算老几,我见你老子的时候,他都得乖乖扫榻相迎。蹲下。”

赵铸嬉皮笑脸,干脆一屁股坐下,不听你的,但礼数够足了吧?

黄龙士言语玩味道:“跟某人的性子还挺像。行了,我知道答案了,你可以滚蛋了。”

赵铸瞪眼道:“啥?姓黄的,我冒着被朝廷摘掉世袭罔替的风险跑来见你,你就这么逗玩我?”

黄龙士回了一记瞪眼,“滚不滚?”

赵铸一脸吃撑了却死活拉不出屎的别捏表情,悻悻然站起身,刚要转身有所动作,就听到黄龙士嘿嘿道:“想放屁了?那也要脱了裤子才行,否则就掂量掂量后果。”

赵铸嘀咕一声,脚底抹油,跑到纳兰右慈身边,好奇问道:“这老头儿真能未卜先知?”

站在泥缸堆边缘的纳兰先生看了眼黄三甲那边,平静道:“我不信,可他几乎次次做到了。”

赵铸哦了一声。

纳兰右慈习惯性捏了捏燕敕王世子的耳垂,轻声笑道:“没关系啊,又不是真神仙。强弩之末,将死之人,跟他怄气什么。咱们啊,就当敬老了。”

赵铸一脸无奈,轻轻拍掉纳兰先生纤细白皙如女子的手。

黄龙士突然站起身,对纳兰右慈下了一句大恶至极的谶语,“纳兰右慈,你可要死在我和元本溪前头。”

赵铸脸色剧变,纳兰右慈则沉默不言。

纳兰右慈闭上眼睛,陷入沉思,然后对早已坐回板凳不见身影的黄龙士那边,鞠了一躬。

敬他,敬己,敬那个相伴游学诸国曾经爱慕过的李义山。

敬他们的,也是最后的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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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回望和回神

徽山龙虎两山对峙,如果不是由于武帝城那缓慢一剑分去一杯羹,最近半年这两座山几乎吸引了整座江湖的视线,先是徽山紫衣在春神湖上大杀四方,一举成为数百来唯一一位以女子身份夺魁江湖的武林盟主,只是随后徽山牯牛降大雪坪被推倒重建,遥望山巅,可以看到那座建筑的恢弘骨架,明眼人都看出其中僭越的嫌疑。然后就是龙虎山父子两真人,联袂飞升,天下雷动。紧接着传出张家圣人的第八十二代嫡长孙、此代衍圣公张仪德亲自为徽山题写牌楼匾额,有说是朝廷暗中授意,才能劳动衍圣公的大驾。

可惜徽山封山半年,外人无法近观那栋高楼的巍峨景象,在清明过后,徽山终于不再封山,有声望名号傍身的江湖人士鱼贯入山,一窥天下第一高楼的“容颜”,徽山盛况空前,豪杰云集,为那年轻女子鼓吹造势,下山访客,都大肆吹捧那栋无名高楼的帝王气象:十八层,高耸入云,逢阴雾时分,登顶便如坠云海,此楼雄踞牯牛降巨岩之顶,琉璃金黄瓦,朱漆大檀柱,汉白玉栏杆,足可让太安城武英殿诸多殿阁黯然失色……如此一来,人云亦云,加上以讹传讹,尤其是有两样东西最为刺激江湖,一样是女子,漂亮的女子。一样是高手,绝顶的高手。徽山紫衣,轩辕青锋恰好两样都占了,山下那些多如过江之鲫的年轻俊彦,用屁股遐想一下,都能想象出一名人间绝色的紫衣女子,身负天象境界,站在人间最高处,俯瞰天下。何况她仍然单身,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就有机会做她的裙下臣了?

江湖上的男子走火入魔一样蜂拥入山,有些姿色家世的女子也不例外,因为她们想去亲眼看一看那女子是否真如传说那般孤傲动人,不过很多人上山之后才知道徽山分内外两山,以大雪坪下的牌坊为界,至于想要见到那位武林盟主更是奢望,不过徽山毗邻道教祖庭龙虎山,自身也是风景旖旎,山上四方英雄齐聚,谁都没觉得如何败兴。在今天这个风雨如晦的暮色里,徽山上水雾深重,一行人拾阶登山,徽山轩辕氏在遭遇那场?那场大雪坪天雷浩劫后,轩辕青锋挽狂澜于既倒,反而独力将徽山的威望送到顶峰,轩辕子弟的架子也大了,无论达官显贵还是江湖好汉,山上从无迎客送客一说,摆了一副爱来不来爱走不走的姿态,这一行人在游人如织中不算太过惹眼,五六人,给最前头一个锦衣玉带玉树临风的公子哥护驾,有两人地位稍高,一左一右紧随其后,分别是个沉默寡言的读书人,和一个“精致”的年迈老人,从服饰细节到顾盼神态,都有股久居高位的阴柔贵气,之后拉开一段距离的三人,腰间佩刀,却裹以绸缎遮掩。为首公子哥停下脚步,回望山脚下的辽阔江面,轻轻喘了口气,招了招手,老人心有灵犀赶忙后撤几步,其余几名扈从更是无形中默契地挡出一个扇面阵形,唯独那名三十岁上下的读书人走上前几步,仍是没敢并肩而立,公子哥微微一笑,也没刻意让他走到自己身边,伸手捏着腰间系挂的一枚鲜红鱼龙玉佩,柔声笑道:“去年是三年一度的京察年,赵右龄和殷茂春一主一辅,他们的名头太大,以至于没有谁留心你这个从旁协助的起居郎。但今年是六年一度大评,天下侧目。赵右龄因为是吏部主官,跑去主持科举,他在这一走,依次腾出了位置,你这位新任考功司郎中,多半要被咱们殷储相推出来担当骂名的恶人,一般来说,京察年就是大伙儿和和气气聊天喝茶,少有落马的高官,囊括地方郡守在内所有低级官员的大评则不同,不拿下七八个郡守说不过去,你心中有数?”

那个读书人毕恭毕敬答复道:“车到山前必有路。”

一口一个赵右龄殷茂春的俊逸公子哥看了眼脚下山路,点头笑道:“这话双关又应景,难怪父皇始终对你另眼相看。”

三十岁上下的年纪,除了那些少年得志早发科的制艺天才,一般的读书人,即便才学深厚,也还在眼巴巴想着成功通过会试谋求跻身殿试的资格。这名有着考功司郎中这个偏门头衔的读书人没有作声,老百姓倒是谁都知道郡守是大官,刺史更是封疆大吏,至于正二品的六部尚书?那得是多大的官了啊?只是考功司郎中跟起居郎是两个啥玩意?从没听说过。跟此人随口闲聊的公子哥自然一清二楚,他搓了搓手,呵了口气,眺望那条年复一年东去入海的大江,感慨道:“该知道的,都知道你是北凉寒门出身,当年为了能入京赶考,路费还是靠卖诗文给北凉世子殿下挣来的三百两银子,殿试成绩也平平,莫名其妙就被塞进了东宫做讲学,又鬼使神差去当了天子近侍的起居郎。可惜我那个聪慧内秀的媳妇,一直对你不喜,还教训我跟你走近了,是玩火自焚。其实你我都知道,你自然不会是什么北凉处心积虑安插在朝廷里的谍子,但是我很好奇,也一直想问你,你对那个世袭罔替北凉王的年轻人,怎么看待?北凉那边来的读书人,不管老的年轻的,一个个都往死里谩骂徐凤年的荒诞不经,就跟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我实在听腻歪了,你不一样,这些年嘴巴一直很牢,什么都没说,要不你今儿说几句真心话给我听听?”

读书人坦然笑道:“这位曾经的世子殿下,其实相处起来不讨厌,当年下官不过是个穷酸秀才,囊中羞涩,六十七篇诗文总计一千两百二十六字,硬着头皮开价六十两,他一听就急眼了,说这是骂他呢,粗略看过了那一摞诗文废纸,朝下官伸出一只手掌,说值这个数,一股脑就丢给下官五百两白银,而不是太子殿下所说的三百两,不过现银的确是三百两,还有四张银票,下官一直珍藏夹在书中,这些年每当做学问感到疲倦时,都会去翻一翻那本书。你要说下官给世子殿下说好话,还不至于,当初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情我愿,大抵上谁也不亏欠谁,甚至说如果他徐凤年只是个地方官员,我不介意在此次大评中为他出一把力,徇私舞弊,给他个甲等考评,可他既然是北凉的藩王和朝廷的上柱国,便轮不到下官去献殷勤。但是要说让下官去昧着良心跟人起哄,这就也太为难下官了。做官的确不易,虽说做人相对容易,可也不能太过马虎了。”

读书人将年轻人称之为太子殿下,那离阳上下除了赵篆就没别人了,藩王跟世子殿下都不少,太子可就只有一个。只是不知道为何赵篆先前在近在咫尺的龙虎山欣赏过了真人飞升会,却又从江南道那边折返,去而复返。

太子赵篆拿手指点了点这个做人不愿马虎的读书人,开怀笑道:“你这是在指桑骂槐,连同晋三郎跟我一起骂了。不过实诚比什么都重要,你也是当时赵珣上疏时唯一一个提出不少异议的另类,那时候京城都对仍是世子殿下的赵珣赞不绝口,唯独你有一说一,该查漏补缺,该大肆抨击,该如何就如何。后来宋家两夫子接连去世,有关颁赐谥号,你又跳出来触霉头,惹得父皇私底下龙颜震怒,这才把你丢给赵右龄殷茂春这两只老狐狸去打压,否则这会儿你早就去执掌翰林院的半壁江山了。”

读书人苦涩道:“太子殿下的心意,下官何尝不知,只是下官有心做孤臣,这趟南行大评过后,就甭想了。”

赵篆狡黠一笑,一把扯下腰间那枚价值连城的玉佩,塞到这个读书人手里,“才夸你实诚,就露出狐狸尾巴了不是?”

赵篆略微敛去笑意,沉声道:“我可知道你真正想要什么,沙场点兵,书生封侯!只要你跟我一起愿意等,我赵篆定然不让你失望!”

读书人愣在当场,有些不知所措。

赵篆好似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转身继续登山,笑着自言自语道:“上次没能见过那姓轩辕的紫衣女子,实在是揪心呐,这回我厚着脸皮帮她要来了一块衍圣公的题匾,还一力帮她挡下剑州言官的疯狂弹劾,总该赏个脸了吧?”

结果在牌楼外,有一位宫中老貂寺随从的赵铸一行人仍是给毫无悬念拦下,因为假冒剑州刺史亲戚的身份完全不顶用,身负绝学的大宦官怒极,就要痛下杀手。赵篆笑着拦下,又说是京城殿阁大学士严杰溪的得意门生,还是挨了一顿白眼,赵篆还是不生气不恼火,死皮赖脸又报上京城赵氏子弟的身份,跟北地羽衣卿相青城王的儿子以及晋兰亭都是至交好友。京城有四赵,赵家天子的赵家,自然是天下头一份的,接下来便是吏部尚书赵右龄的家族,以及跟杨慎杏同等资历的大将军赵隗,最后一个赵家则要较为寒酸,门内拿得出手的不过是一个京官侍郎一个疆臣刺史,但这搁在地方上,那也是权柄滔天的一等豪阀了。只是那镇守牌楼的管事哥们横眉冷对,让赵篆滚蛋,说咱们徽山跟姓赵的有仇,然后鼻孔朝天指了指邻居龙虎山,询问赵篆懂了没有。打了喷嚏能让剑州上下抖三抖的老宦官已经彻底面无表情,太子殿下倒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气,竟是被逗乐了,笑得不行,连说懂了懂了。在牌楼这边小有职权的管事这般蛮横,好在凑巧路过的徽山清客知晓轻重,赶忙致歉几句,快步去那座高楼传话。然后没多久就脸色僵硬地回到牌楼,欲言又止,赵篆善解人意问道:“敢情是你们山主让我滚下山去?”

那清客笑脸尴尬,没有否认。

赵篆客气笑道:“没事没事,麻烦这位英雄再去一趟楼内,跟山主知会一声,就说京城赵篆来访,恳请她老人家施舍点饭食。”

对离阳朝政并不熟悉的清客也没往深处细想,又跑回去禀报,结果这次赵篆等了半天,干脆就连那人的身影都瞧不见了。

老貂寺阴恻恻道:“殿下,这徽山当真是人人该死。”

赵篆摆摆手,然后笑道:“看来只能使出闯山的下策了,否则多半是见不着那女子的面喽。”

就在此时,赵篆蓦然抬头,遥遥望见大雪坪之巅,高楼之顶,依稀可见有一袭紫衣,面朝滔滔大江,负手而立。

赵篆想了想,喃喃道:“此时此景,值了。”

读书人笑问道:“这就下山?”

赵篆转身道:“下山。”

大雪坪山巅楼顶,那个跟北凉分道扬镳的女子,成功跻身天象境之后,愈发有气吞山河之势。

她一直站到西方最后一抹余晖敛去。

席地而坐后,她低头给裙摆系了一个挽结,大概是觉得打结打得不好看,解开又结起,结起复解结。

她突然停下手上的无趣动作,转头望向西北,有些想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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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民之地果然不是省油的灯,确实没有让北凉省心,那股在三城之外自立为王的浩大马贼,干脆就彻底撕掉蒙羞布,揭竿而起,哪怕知道三万龙象军已经形成一个虎视眈眈的包围圈,仍是不惜做困兽斗,绕过临谣古军镇,直接就往青苍扑杀而去,不过龙象骑军毕竟把战线拉得太开,这股两万多人的马贼短时间内,也称不上以卵击石,事实上就兵力而言,才被划入北凉辖境的青苍满打满算,不过八千人,恐怕唯一的优势,就是拥有那座城池。陈锡亮固守己见,坐镇青苍。那股悍勇马贼的狗急跳墙,这在梧桐院的计算之中,只是陈锡亮给徐凤年出了不小的难题,原本青苍城可有可无,徐凤年要的就是马贼从暗处闯入明处,给他们一座跟固若金汤没半颗铜钱关系的破城,又如何?何况北凉甲士骑战步战都是行家里手,陈锡亮不按常理的莽撞行事,徐凤年恼火之余,只能让本该走完幽州的杨光斗曹嵬两人匆忙赴任名义上的北凉道第四州,流州,除此之外,还有接管六千铁浮图重骑的徐骁义子齐当国,美其名曰护驾刺史杨光斗,自然是大开杀戒去了。既然决心要打,那就不会跟流民之地客气了,再者马贼敢造反,肯定有北莽南朝照应着,指不定大仗恶仗还在后头,两万马贼多半不过是道凉菜而已。徐凤年也担心南朝冷不丁冒出个脑袋被门板夹过的实权武将,要去流民之地开开荤,真要给北莽在流州一线打出个窟窿,被弄出一条完善的南下通道跟补给线,摇摆不定的临谣凤翔也许就一口气倒向南朝那边,如此一来,凉莽大战就得被迫提前燃起狼烟,东西向疆域并不算太辽阔的北凉,委实不适合幽凉流三州分别出现一座战场,徐凤年不怕北莽铁蹄南下,但并不希望这么早听到那群冲锋起来就喜欢哇哇大叫的蛮子嗓音。

走了杨曹两人后,徐凤年身边又只剩下一个车夫徐偃兵,已经深入幽州腹地,徐凤年弯腰走出车厢透口气,坐在徐偃兵身边,自嘲道:“看来南朝那边一心归乡祭祖的老头子们也坐不住了,估计是给西楚复国刺激的,趁着还有气力提刀上马,一心想要跟西楚里应外合。我现在担心青苍城内不安分,马贼不足惧,怕就怕青苍城一丢,流民尝到甜头以后,趁势蜂起作乱,我那趟青苍之行以及送佛去西的心血就全白费了。这个一根筋的陈锡亮,要是下次见面还能不是他的尸体,算他侥幸不死,老子也抽得他半死!”

徐偃兵平静道:“有八百凤字营担当守城的主心骨,青苍应当能抵挡上一阵功夫,不过活下来的肯定不多。现在就看马贼之中是否藏有北莽的高人了。”

徐凤年脸色阴沉,背靠车外壁,平静说道:“现在我还会心疼凤字营的战损,以后真打起来,大概连心疼都来不及,到最后更会完完全全麻木,死了多少人,也就只是军情谍报上的一个笼统数目。”

徐偃兵淡然道:“打仗不都这样,当初跟随大将军一起到北凉扎根的老卒,谁没见过身边的人一个个的接着死,也别觉得对不住他们,养了足足二十年,说句难听的,就是养条狗,该咬人的时候也得使劲咬人不是。”

徐凤年摇头道:“毕竟不是狗。”

徐偃兵笑道:“既然是人,那就更有当死则死和死得其所这两个说法。徐家如今就你们兄弟二人两个男人,一个都已经亲身陷阵,一个也没躲起来,还要怎样?难道要二郡主也去沙场厮杀不成?没这样的道理。谁敢跟我讲这样的道理,我徐偃兵不管是谁,都要跟他们讲一讲我徐偃兵的道理。嗯,我的道理,就是我用一根铁枪,你们用什么都行,搬出投石车这样的大阵仗都没关系。”

徐偃兵这么个古板男人讲了一个挺好笑的话,已经有燃眉之急的徐凤年却怎么都笑不出口,流民之地一旦出现变故,北凉既定的谋划就要全盘打乱,虽然现在看来主动权还握在自己手里,但是直觉告诉徐凤年北莽那边某个胃口很大的胖子,很有可能要从中作梗横插一脚,关键是这一脚力道不用太大,北凉都会挺难受。这种先天掣肘,不是人力可以抗衡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火上浇油的是清凉山祸不单行,类似广陵春雪楼的梧桐院在失去绿蚁跟白酒后,有两个二等丫鬟也主动请辞批红女翰林的身份,不管是心灰意冷还是兔死狐悲,都决然离开梧桐院做了别院普通婢女。

所幸赴凉之行历经磨难的陆丞燕毅然进入梧桐院补上缺口,才勉强没有中断梧桐院的运转,至于她身后的陆家长辈和周围的陆氏子弟,显然有点水土不服,并未能够借着外戚身份迅速融入北凉官场,有个陆丞燕的堂弟,不过是被一个凉州将种子弟说了几句风凉话,就拉上家族长辈一起要死要活,差点没跑去清凉山诉苦喊冤,在青州,那夜从上柱国陆费墀手中接过竹篾灯笼的陆氏新家主陆东疆,也没能当机立断做出决定,只是捣起糨糊当和事老,在冷眼旁观的徐凤年看来,这无疑是最糟糕的决定,哪怕是毫不犹豫支持陆家,徐凤年还能高看一眼。不过当时还穿着缟素的陆丞燕连夜下山出王府,找出老祖宗陆费墀当年游学悬佩的名剑,当着父亲的面逼迫那个弟弟跪在祠堂外头,剑虽说没出鞘,但仍是把那个据说原本才在青州考中解元的年轻人嘴巴打得血肉模糊,掉了好几颗牙齿,这个女子还厉声叱问他敢不敢再搬弄唇舌了。那帮陆氏老小兴许是误以为这是他徐凤年的意思,一个个噤若寒蝉,只能把怨气藏在肚子里,连累着陆丞燕也成了族人眼中出嫁女子泼出去的水。

如果说这些还是鸡毛蒜皮的小打小闹,都是家内磕碰,关上门就不影响大局,徐凤年可以当笑话看待,可幽州这边就让他不敢丝毫掉以轻心,破格提拔皇甫枰担任幽州将军,利大于弊毋庸置疑,可弊端浮出水面后,无异于雪上加霜,那就是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自成体系的边军还好,幽州境内各级军伍就有了鼓噪隐患,按照目前的谍报来看,不甘心在龙晴郡养老到死的钟洪武肯定是动了手脚,徐凤年就想知道“幽州王”的燕文鸾到底有没有扮演不光彩的角色,有无燕文鸾掺和,直接决定了徐凤年是否要将北凉步军“变天”,问题是即便顺利把北凉步军由燕家军变回徐家军,少了个能征善战的老将燕文鸾,一样是北凉几乎承受不起的巨大损失。就算有一个旧南唐第一名将的顾大祖可以顶替燕文鸾,但是无法否认,大战在即,北凉当下无比需要燕文鸾稳定边境军心,更需要这个老人的忠心耿耿与誓死守幽。可是这可能吗?燕文鸾本就是当初“阳才”赵长陵一系的主要成员,无比希望徐骁自立为帝,以便他们顺水推舟成为有扶龙之功的开国功勋,徐凤年比谁都清楚扶龙这座山头,燕文鸾在内一大批北凉精锐都被徐骁“打入冷宫”,像燕文鸾,就从熟悉的骑军明升暗降调入了陌生的步军,还有那个徐凤年当年去北莽要找寻的亲舅舅,也一样给强硬打压下去,那次动荡,是一道分水岭,从此之后,赵长陵就跟原本关系不错的阴才李义山开始形同陌路,北凉军内部的骑步两军,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泾渭分明,只是赵长陵死在西蜀皇城三十里外,称帝一系的老人缺了这位阳才主持大局,北凉才没有演变到步骑双方势同水火的最坏地步。山头难治,自古而然,尤其是那些手里有刀的军头,更是打轻了皮厚不怕骂重了就敢跟你撂挑子,更狠一点的干脆就老子气不过反了你的。有没有徐骁的北凉,是一个天一个地,哪怕徐骁老到了只能躺在病榻上,但只要人屠不闭眼,北凉桌面下的场景,乱虽乱,但摆上台面的造反?没谁愿意也没谁敢。

如果杀几个人就能解决难题,那该多轻松惬意?

徐凤年靠着车壁,闭目凝神,咬紧牙关。体内气机汹涌翻滚,如同锅底添了无数柴火的一锅沸水,以至于溅出了大锅之外。车帘子被犹如实质的丝丝缕缕气机撕扯,破败不堪,拉车的那匹马身上也绽出朵朵血花,嘶鸣躁动不已,徐偃兵干脆停下马车。

足足一个半个时辰过后,徐凤年脸上紫黄双辉缓缓褪去,满身大汗淋漓,脸色颓然,苦笑问道:“徐叔叔,这是第几次了?”

徐偃兵平静道:“第六次。‘回神’用时越来越久,还剩下三次,只会更加凶险,未必能硬扛过去。这种伪境带来的潜在症结,原本可以忽略不计,就算进了指玄也无妨,只是得了柳蒿师的紫雷和袁青山的包子后,就大为福祸相依了。”

徐凤年笑了笑,“希望能拖到第九次回神,那时候陈锡亮无意中在阁楼找到的最后一只锦囊,才能有意义。”

徐偃兵点了点头,叹息道:“这可能是李义山跟赵长陵两人最后一次联手布局。”

徐凤年艰难呼出一口浊气,他的走火入魔也许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根源于接连三次伪境,两次借助婴陆续跻身指玄天象,之后跟王仙芝一战,发生了那场挥退天地万物的逍遥游,圻琴有悟,才后知后觉,自己曾经一只脚踏入了陆地神仙出窍神游的门槛。大黄庭造就的那一方池塘,如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沸水滚滚,用徐凤年自己的话说就是“去魂”,他要做的就是相对应的“回神”,把千丝万缕的喧沸气机一一摆平,既然大黄庭有九重高楼,徐凤年猜测会有九次去魂和回神,到时候才算功德圆满,但是这样的圆满,对敌天象有一战之力,对上王仙芝仍是毫无胜算,徐凤年当下眼光所盯着的,江湖上只有王仙芝一人而已,否则没有任何意义。

赵长陵曾有棋子在皇宫。

李义山在徐凤年年幼弃刀之时,就接过了赵长陵那一手原本已经断了生气的棋子,继续布局。

目标只有一个。

四百年前以一人之力杀尽天下顶尖高手的忘忧之人。

高树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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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跟天下百姓要了一壶酒

众贤盈庭的离阳庙堂掀起一场轩然大波,来得如此迅猛,以至于所有殿阁大学士和六部尚书侍郎都瞠目结舌,本朝首辅张巨鹿在圣意已决的情况下,仍是执意调动总领北地军政的顾剑棠,要将这把帝国最锋利的名刀,搬去西楚脖子上,快刀斩乱麻,而不是先前既定的坐镇北关,若仅是如此,朝堂之上也没谁敢稍稍大声质疑,碧眼儿这些年虽说松懈了对兵部之外五部的控制,唯独一直把台谏言路死死掌控在手,故而不需首辅大人亲自出马,这些唯张庐马首是瞻的言官就能几乎咬死任何人,好在张首辅一向极少刻意针对谁,但只要张巨鹿握有这颗棋子,哪怕从不落子,朝廷上下就没人敢肆无忌惮。可惜在祥符元年的春尾,就算言路尽在张巨鹿之手,就算庙堂上极为深重到了十几年无敌手,首辅大人终于迎来了第一场败北,无它,因为这次他的对手是坦坦翁,还有桓老爷子身后一干权臣,有六部之首的吏部主官赵右龄,有公认的储相殷茂春,甚至有新任礼部尚书元虢,还有尚未领命南伐西楚的大将军赵隗领衔的一大帮子元老武将,更有被碧眼儿镇压十数年的旁支皇室宗亲,奇怪的是这些人事先确实并无任何约定,在桓温无比鲜明地把矛头指向首辅大人后,陆续出班奏事,都认为“北顾南用”一策太过冒失,一个回光返照的西楚远远不足以跟北莽百万控弦之士相提并论。那一天的朝会,暗流汹涌,除了户部尚书王雄贵毫无悬念地站在恩师这边,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了胆怯的沉默,不敢掺和到这场永徽元年以来最为云波诡谲的神仙打架里头,之所以说是几乎,因为除了王雄贵之外,还有个最近十分春风得意的晋兰亭,出人意料地紧跟王雄贵为张首辅发声。

有心人都看到退朝之后,坦坦翁目不斜视,直接跟首辅大人擦肩而过,失魂落魄的王雄贵跟在神情淡漠的永徽座师身后,反倒是从不主动凑近首辅的晋右祭酒,脚步坚定走在张巨鹿身侧,今日的跌宕??跌宕朝局,让旁观者既目不暇接又莫名其妙,退朝之时,竟是只闻珠玉敲击声,不闻一句高谈阔论和窃窃私语,是离阳朝会二十年仅见的古怪景象。张巨鹿慢慢走下白玉台阶,没有去看身边眉头紧蹙的年轻右祭酒,轻声笑道:“晋三郎,这次你恐怕要押错赌注了。”

蓄须明志的晋兰亭摇头道:“晚生并非冒险押注,故意与满朝文武为敌,借此讨好首辅大人。不过是大丈夫当有所为,仅此而已。”

张巨鹿笑了笑,缓了缓脚步,开门见山道:“当初我本有意拉你进入张庐,继而替我掌控那花架子的言路,只是后来既然陛下对你刮目相看,我做臣子的,也就不愿夺君主之美。”

不愿,非不能。

隔墙尚且有耳,何况这还没有离开宫城,两人身边不远处不乏有脚步迟缓的文武官员。

张巨鹿平淡道:“纵观历朝历代君子小人之争,有君子美誉的朝臣生前大多输得很惨,至多死后被下任帝王追赠美谥,于国于民,并无裨益,这种空落落留在青史上的名声,不要也罢。党争一事,无甚不可告人的玄机,越是心系苍生,越是需要君子朋党,更需要同僚之中有一条聪明的恶犬,能犬吠还能咬人,而不是一伙人都在那儿两袖清风,只会书生意气用事,到头来无非就是在流放贬谪途中,做几首让后世读书人泪满衣襟的孤坟诗作,挺无趣的。”

晋兰亭咂摸了一下,自嘲道:“晚生亦是难逃窠臼。”

张巨鹿转身拍了拍王雄贵的肩膀,“今日我不当值,你去张庐那儿坐着,有同僚问起,你只以不知二字回应。”

王雄贵点了点头,快步离去。

执掌一朝权柄的紫髯碧眼儿跟晋兰亭慢悠悠一路前行,一同跨过了宫城门槛,张巨鹿突然笑道:“当初第一次见你,让我想起了自己当年的情形,也是像你那般仓皇失措,百般委屈。不过说实话,你比我当年仍是差了许多,也就做宣纸比我厉害些。”

晋兰亭会心一笑,“能有一事让首辅大人心甘情愿认输,并且付诸于口,足矣。”

晋兰亭欲言又止,张巨鹿淡然道:“你在奇怪那个老家伙为何同室操戈?”

任由晋兰亭是天子宠臣,是太子殿下身边的红人,前程注定锦绣,这位右祭酒大人此时也不敢言语半句,甚至不敢妄自揣测。

张巨鹿说道:“我与桓温心中都有一杆秤,都不曾对西楚复国有任何轻视小觑,只是一杆秤的两端轻重,这些年一直有些差异,我重西楚重于北莽,他则重北莽重于西楚,他有他的谋划和眼光,他坚持要用北凉耗去北莽国力,生怕顾剑棠一旦南下,此时已经定策先吞北凉再打离阳的北莽改弦易辙,误以为有机可乘,到时候从北关一直蔓延到我们脚下这座太安城,皆是遍地狼烟。”

张巨鹿指了指南方,“老家伙不但看见了北边,除了顽疾北凉,坦坦翁还看到了看似‘举棋不定’的燕敕道,还有那些经不起春风吹拂的春秋亡国,他的顾虑自然可以理解。我是怕西楚成为一座泥潭,牵引春秋亡国死灰复燃,他则是怕北莽由东线南下,导致整个天下都是泥潭。我与他,才是一场真正的豪赌。这些事情,你们就算站在了王朝中枢,也一样看不到的。缘于朝堂之上,人人各有所谋,武人想着生前封侯拜将,文人想着死后陪祭张圣庙。之所以与你说这些牢骚,是你晋兰亭难得糊涂,难得有趣,毕竟在桓老头儿那边挨骂不稀奇,挨打就很罕见了。”

晋兰亭下意识摸了摸被坦坦翁闪过耳光的脸颊,烫手一般,迅速缩回。

张巨鹿轻声道:“你我就走到这里。”

晋兰亭识趣地停下脚步,只听见首辅大人撂下一句言语,“以后多新尚书交往。”

晋兰亭愣了愣,新尚书?是礼部元虢,还是兵部卢白颉?

还是说两者皆有?

恰巧,今日退朝,这两位一起走着,两位在满目霜白的庙堂上都算青壮年纪的栋梁重臣,有很多相似之处和共同语言,出身不同,却俱是离阳一等一的风流人物,卢白颉是江南道上的棠溪剑仙,元虢是能跟谁都打成一片称兄道弟的著名人物,两人的胜负心都不重,看待许多别人视为珍贵的事物都很轻,在朝野上下两人口碑极佳,没有树敌,也无明显的山头派系,又都曾是坦坦翁的座上宾,也都挨过坦坦翁的责骂。面过圣,进过双庐,挨过桓温的骂。离阳朝廷想要成为权臣必经的三大步,这两位尚书显然都经历过了。两人退朝返回宫外的“赵家英雄瓮”,卢白颉没有马上回到异常忙碌的兵部,而是跟着元虢去了与兵部氛围大不相同的礼部,在士子名流扎堆的礼部衙门,见着了顶头上司的尚书大人,都敢调笑几句,因为元虢这只老酒虫新官上任时,堂而皇之携带了一只大箱子,却不是书籍,而是二十几瓶皇帝陛下先前赐下的剑南春酿,结果给大驾光临礼部官邸的陛下撞个正着,然后陛下就自作主张开始跟群臣分酒喝,君臣随意而坐,微醺尽兴之余,还不忘往痛心疾首的元尚书伤口撒盐,笑着说朕主动帮你笼络臣僚关系,就别谢恩了,记得回头拿领了俸禄,买几壶好酒送宫里去。

如今礼部上下都开始扳手指算着何时领取俸禄,还玩笑着询问尚书大人需不需要下官们帮忙凑点份子钱。今日见着了兵部尚书大人,若是顾剑棠大将军,那自然是一个个头皮发麻,若是陈芝豹,就要退避三舍,可既然是风流倜傥的棠溪剑仙,都笑脸着招呼元尚书坐会儿,反正礼部只要不碰上重要节日以及嘉庆大典,就是六部里头最清汤寡水悠游度日的衙门,再说摊上元虢这么个宽以待己又宽以待人的尚书大人,真是所有人的福气,正因为元虢的入主礼部,以往许多斜眼礼部的五部官员,不管是他们来串门,还是礼部去求人办事,对方脸面上都多了几分客气。反正对于礼部众位名士而言,给这么个薄面就足够了。

死要面子的礼部衙门本就占地算广的,元虢自然有他单独的雅室,在走到房门附近的时候,元尚书嘿嘿一笑,赶忙窜入屋子,弯腰捡起一本本书,这才腾出一条路来,搁在一张本来就有摇摇欲坠书堆的椅子上,竟是摇晃而不倒,可见熟能生巧,大概元虢府邸的书房也是这般杂乱场景。元虢好不容易搬走书案前那张椅子的书籍,卢白颉摆手笑道:“不坐了,就一张椅子,我这一坐,岂不是鸠占鹊巢,你元尚书不怕被人取笑,我还怕给人说成是兵部在打压礼部呢。”

元虢哈哈笑道:“兵部欺压礼部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卢大人你可别得了便宜卖乖啊。”

卢白颉直白说道:“少来这一套,以前兵部对其余五部一视同仁,都欺负,反正不患寡而患不均,所以到底是谁卖乖还不知道。”

元虢摸了摸微红的酒糟鼻子,“以前不管,以后兵部敢操家伙来礼部吓唬人,我就敢去兵部泼妇骂街。”

卢白颉不置可否,环视四周,有些感慨。卢白颉出身于有“琳琅满目”美誉的泱州卢氏,兄长卢道林从国子监引咎退出,因祸得福,当上了礼部尚书,正是这座屋子的上任主人,卢白颉初入京城,来过一次,今天是第二次。卢白颉跟兄长关系极好,甚至可以说,长兄如父的卢道林之所以离开庙堂退隐山林,有大半原因是给他这个弟弟腾出位置,否则兄弟二人一朝两尚书,泱州那边几个门阀要急红眼不说,京城这里也会有非议。卢白颉在野之时,久居退步园,卢道林先后两次“退步”,就给他这个弟弟结下了许多桩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香火情,这便是圣贤书籍上极少传授的学问了。元虢一拍脑袋,佯怒道:“好你个棠溪剑仙,原来先前的鸠占鹊巢,归根结底是骂我抢了卢先生的屋子来着?”

卢白颉也没反驳,笑问道:“酒,藏哪了?”

元虢一瞪眼,“早没了!”

卢白颉玩味笑道:“当我棠溪剑仙的名头是胡吹出来的?就算不再练剑,这点酒香会闻不见?”

元虢双手一摊,“真没了。”

卢白颉自己走到墙角根,扒开一堆书,拎起一壶酒,摇了摇。元虢干笑着赶忙去拿出两只藏在书桌下的酒杯,拿袖子擦了擦,一人一只,生怕棠溪剑仙就这么把酒给顺手牵羊走了,嘴上念叨着:“我这不是怕喝酒误事,若是耽误了卢大人的兵部军机大事,我可吃罪不起。不过方才灵光乍现,卢大人剑法超群,想必酒量也不差,喝一两杯酒应该没问题,来来来,咱们小酌一番,小酌,小酌即可。”

卢白颉直截了当席地而坐,元虢在屁股底下搁了一叠书,前者一饮而尽杯中酒,后者眯起眼陶然慢饮。

卢白颉微笑道:“咱俩说点醉话?”

元虢瞥了眼屋门,兴许是记起了卢尚书是位出类拔萃的武学高手,于是收回视线,点点头。

“到底怎么回事?卢某来的路上,有些明白了,有些还是想不明白。”

“你我起身即忘,不传六耳的醉话?”

“醉话。”

“兵部掌握了许多五部无法得知的隐秘,卢白颉你想明白了首辅大人跟桓老爷子这对同门师兄弟的分歧,不难。想不明白的事情,是为何桓老爷子不在双方任何一座府邸书房内商量妥当,为何要在庙堂上公然对峙,是吧?”

“嗯。”

“之所以想不明白,是因为你还知道很多人误以为今日朝会,似乎显露出一个迹象,曾经的永徽年二十余载,除了陛下,首辅大人的目中无人,终于在祥符元年,迅速走下坡路了,曾经的如日中天,也是时候要渐垂西方。但是,这是个荒唐至极的假象,你我心知肚明。张庐这么多年自毁院墙,把学识冠绝永徽的赵右龄摒弃,把老成持重的韩林舍弃,当然我元虢不思进取一事无成,自然更是被早早丢掉,到头来只扶持了一个似乎不具备宰辅器格的王雄贵,甚至连翰林院也都一并扫地出门,施舍给了殷茂春,为什么?首辅大人在想什么?很简单,离阳朝廷,张首辅从不觉得有人是他的政敌,只要他站在朝堂上,有句诗说得好啊,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出声?能出声的,二十年中,只有一人而已。这以后,若是万一这个人先死,张首辅后死,那么一个都没有了。”

“明白了。”

屋内陷入寂静无语的境地。

元虢隐约泪眼朦胧,干脆拿起酒壶灌了一口酒,问道:“你真的明白?”

元虢自问自答,“你不明白!”

卢白颉叹息一声,一言不发,起身离去,帮着掩上门。

独坐屋内的元虢哭哭笑笑,喝酒不多的尚书大人竟是醉后失态一般,“你不明白的,元虢的恩师,咱们的首辅大人,一旦西楚战事失利,目光如炬的首辅赢了面子,却彻

底输了庙堂,当以大度著称于世的皇帝陛下也不再容忍,便是首辅大人真正开始日暮西山,所以今日朝会,他这是在给桓老爷子谋求退路,给自己逼上死路啊!”

元虢后仰倒去,惜酒如命的礼部尚书丢掉酒壶,泣不成声,“我辈书生,何惧一死,可恩师你为何偏偏是这般凄惨的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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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巨鹿今日故意让自己无所事事,也不去想事,这才有机会去心动已久的一座老字号酒楼,喝了小半壶陈酿老酒,可似乎也没有桓温他们说的那般美味。因为没有脱下朝服,首辅大人的大驾光临,让酒楼这边既是蓬荜生辉又个个战战兢兢,远远看着首辅大人,只要这位老人手中的筷子夹菜略慢了些,好像都觉得是自己马上就要被拉出去砍头。委实是首辅大人在京城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不似其他殿阁重臣六部领袖,各自有各自的脾性嗜好,终归有常去的清静地儿,可张首辅不一样,永远是只出现于尚书令府邸跟皇宫两个地方。所以这个消息,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去,但是没有一个好事之徒就算得到确切的小道消息,胆敢跑来凑热闹,这恐怕就是张巨鹿真正恐怖的地方了。京城第一公子哥,王雄贵的幼子王远燃,自称跟北凉世子殿下公然叫板的爷们,自打少年时代有幸跟随父亲去张府拜年过一次,不过是被首辅大人淡然瞥了眼,那以后就打死也不去张府了。在春秋中建功立业的大将军赵隗杨慎杏,他们的后辈算是离阳最精贵的将种子弟,一样是二三十年间就没见过这位百官之首几面,不是什么耗子见猫,根本就是耗子见虎,给人感觉就是见一面就得掉块肉。哪怕是昔日最有希望的大皇子赵武,惹上了首辅大人的宝贝闺女,照样吃不了兜着走,都不用张巨鹿说出口一个字。根正苗纯的皇子尚且如此,与当今天子这一脉疏远的皇亲国戚,当初本就是被张巨鹿初掌大权就给往死里打压的那拨可怜人,一直敢怒不敢言。

这个很容易的的确确在逐渐衰老,但是始终让人忘却岁数的老人,不贪钱财,不好美色,不喜珍馐,不尚清谈,不崇佛道,不传诗作,所有有心之人都在等他自己犯错,可是他没有。

他就那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来往于府邸皇宫,枯燥乏味,并且无懈可击。整整二十年,再没有谁能够被称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张巨鹿抬起头,放好筷子,看到一张熟悉的清丽面庞,她坐在桌对面,托着腮帮,跟她的娘亲年轻时候,一样的巧笑倩兮。

首辅大人轻声笑道:“我这一喝酒,都惊动张大女侠了?”

张高峡还是双手托着腮帮,眨了眨眼眸。

张巨鹿笑道:“说吧,除了看爹,还有什么事情要求爹的,这次破例先答应下来。”

张高峡嘻嘻笑道:“小嫂子刚刚跟我诉苦呢,说二哥在今年春,三天两头跑出去跟人借钱喝花酒不说,还有纳妾的念头,纳妾也就罢了,那女子还是青楼女子,小嫂子劝不了犯犟的三哥,就只好拉上我到她阵营。我去偷偷见过那女子,青楼不青楼的无所谓,不过水性杨花倒是真的。爹,你就不怕有辱家门啊?”

张巨鹿皱了皱眉头。

张高峡提高嗓音,“爹,你可答应过女儿了。”

张巨鹿眉头舒展,点了点头。

原本不抱半点期望的张高峡瞪大眼眸,可是更匪夷所思的事情还在后头,在外是首辅大人在家更是首辅大人的老爹,竟然开口说道:“去你三哥府上看一看。”

张高峡喜出望外,要知道他们兄妹四人的亲爹当真是一点都不像个父亲,除了她这个女儿还好,三个哥哥都已算是成家立业,他们当年的娶妻生子,张巨鹿都不曾露面,不管首辅大人的三个儿子各自是出息还是惹祸,从不搭理,京城上下都笑话那三位明明出身煊赫却无依无靠的世家子,多半是路上随手捡来的孩子。张高峡的三哥是张首辅最不成材的小儿子,游手好闲,没人乐意带这个胆小鬼玩耍,他就经常随身携带鸽哨,在太安城里瞎转悠。大哥好歹步入仕途,虽说攀升缓慢,好歹勉强算是子承父业,二哥是个货真价实的书呆子,倒也还凑合,三哥张边关可谓里外不是人,混得最差,在家里不受首辅老爹的待见是肯定的,而且京城大点的纨绔都不屑跟他做酒肉朋友。张高峡比谁都清楚,三个哥哥,在他们的心底,无比希望这个沉默寡言的父亲,能够正眼看他们一眼,不奢望有任何称赞,但哪怕是骂一句也好。

张巨鹿走出酒楼,突然“言而无信”,说道:“不去了。”

张高峡苦着脸,可怜兮兮。

张巨鹿笑道:“虽然不去,但你带句话给边关,天天靠着他大哥二哥那点俸禄花天酒地,不是个事情,他不是想要投军入伍吗,爹跟顾剑棠说一声,让他去辽东。还有,家里不养闲人,你这心野的丫头,出京玩去,至于去哪儿,你走哪儿算哪儿,随你,别写信来跟爹要银子就行。”

张高峡眼睛一亮,雀跃道:“真的?”

张巨鹿轻轻点了点头。

张高峡冷不丁冒出一句,大煞风景,“爹,你没生病吧?是桓伯伯今天把你气坏了?女儿这就给你找回场子,看我不把桓府吃穷喝穷!”

首辅大人柔声笑道:“出息!”

然后补了一句:“事先说好,离阳哪里都去得,北凉道第一个去不得,燕敕道第二个去不得,广陵道第三个去不得。”

张高峡哦了一声,扳手指说道:“江南道第四个去不得,两辽第五个去不得……”

她一口气把离阳诸道都给数完了,笑道:“那我还是留在家里混吃混喝一辈子不嫁人算了,反正哪里也去不得。”

张巨鹿气从如履薄冰的酒楼掌柜手中接过马缰绳,递给女儿,笑道:“少跟爹油嘴滑舌,赶紧去给你的小嫂子报喜。”

张高峡做了个鬼脸,翻身上马,一骑绝尘而去。

张巨鹿站在原地,那个掌柜哪里敢计较首辅大人忘了结账付钱,再说首辅大人在的时候,是没人敢来找死,但是掌柜的敢保证明天酒楼别说坐的地方,连站的地方都不会剩下。

掌柜的已经悄然转身,却被首辅大人轻声喊住,掌柜的脸色僵硬转身,手足无措。

张巨鹿微笑道:“掌柜的,白吃白喝你一顿酒,别介意。”

掌柜的使劲摇晃脑袋,打死不说一个字。

张巨鹿走向护卫森严的马车,用只有自己才听到的嗓音,自言自语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两不相欠。我张巨鹿最后跟天下百姓无非是要了一壶酒喝,不算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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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野上下,这次都使劲盯着藩王靖难,哪位最早出兵,哪位出兵最多,谁的兵马最为雄壮,谁的人马最是老弱残兵,都被市井巷弄津津乐道。几大藩王中,胶东王赵睢为朝廷明令按兵不动,老老实实盯着边关,这没什么值得老百姓去大谈特谈的嚼头。广陵王赵毅本就是局中人,西楚复国就发生在他辖境内,没有太多浮想联翩的余地。一直最为软弱并且传言疯癫的淮南王赵英出兵六千,倾巢而出,让人刮目相看。燕敕道出兵最早,只是这位仅仅屈居老凉王之下的藩王赵炳,竟然只是让世子殿下赵铸领了一千骑前往广陵道,何况一路北上,穿境过州,鸡飞狗跳,最能让离阳街头巷尾聊上几句。年轻的靖安王赵珣出兵最晚,兵力多寡暂时不知。至于封王就藩西蜀的上任兵部尚书陈芝豹,没有半点动静,是朝廷怕他去了西楚就没别人的事情了,还是白衣兵仙根本不屑带兵前往,除了太安城的兵部大佬,恐怕无人得知。北凉?离阳这边没谁觉得那个比赵珣还年轻的新凉王会这么好心,都猜测北凉正幸灾乐祸,不落井下石就算离阳的万幸了。

马蹄一动,弓弦一响,黄金万两。

青州边境上大队兵马缓缓向东北推进,有显眼一骑停马河边,牵马而立,这名年轻骑将身穿一身明黄蟒袍,就蟒水而言,甚至比广陵王赵毅还要高出半个品秩。他对身边一名年轻俊雅书生笑道:“陆先生好不容易帮我攒下的那点家底,这么一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心疼啊。”

双目紧闭的书生微笑道:“作为势弱的客人,登门拜访,礼数要足,吃相要好,吃相好了,反而才能吃得更多。否则势大的主人下次就干脆不让你上桌动筷子。”

正是这一代靖安王的赵珣点头道:“很浅显的道理,可就算明白,难免还是有些郁闷。”

瞎子陆诩笑而不言。

赵珣耍无赖道:“京城那边动静那么大,小六儿你说得好好琢磨琢磨才能想透,是好消息,你就赶紧跟我说,是坏消息,就当我没问,咋样?”

始终文士青衫退居幕后的陆诩犹豫了一下,咬了咬嘴唇,脸色凝重道:“对青州和靖安王府来说,兴许是好坏参半。”

赵珣好奇问道:“何解?”

陆诩轻声道:“首辅大人故意露出破绽,是坐殿垂钓,不出意外,接下来他手头上常年积攒下来的杀手锏,都要循序渐进借用言官的笔刀去杀人,刚好又有殷茂春主持的大评,肯定会死很多人。青党陆费墀身死,青党崩塌,夹起尾巴做人,反而能够侥幸躲过这场风波,风波过后,事情还得有人做,青党有望东山再起。这次陆诩恳请王府这边务必精锐尽出,就是让皇帝陛下和庙堂大佬知晓我们的吃相,以求在接下来的腾挪中抢得先机。天下是赵家的天下,身为一家之主,膝下儿孙满堂,他自然会拣选那些做事牢

靠又本分‘不争’的子孙,当家的高兴了,才乐意多给他们一些钱财,希望他们更争气。若是觉得没出息,一家之主也就要搂紧钱袋子和传家宝了。只是陆诩实在无法想象没有张首辅的庙堂,会是怎样的光景。有他跟坦坦翁在,对青州局势看得脉络清晰,绝不至于太过刁难靖安王府,如果一个家换了管钱管事的大管家,甚至……甚至又换了个家主,青党若是没人能挺身而出,在关键时刻替我们在新主人耳边说上话,总归是隐患。因此,好处在眼前,坏处在远处。总的来说,仍然是个坏消息。当然,世间万事,瞬息变化,看得再远,一来未必作准,二来也逃不掉走一步算一步的路数,我们只要步步不差不错,到时候若仍是谋事不成,大不了就骂几句老天爷不开眼。”

赵珣错愕道:“张首辅才五十几岁,身子骨一直不错,怎么会退下来,又怎么会有谁能他退下来?”

陆诩指了指头顶天空,没有作声。

赵珣脸色阴晴不定,压低声音咬牙道:“所以你才早早就要我暗中交好晋三郎跟青城王?”

陆诩点了点头,对于自己悄无声息的提早布局,没有丝毫洋洋得意。

赵珣突然冷笑道:“六儿,你说咱们做客的,小心翼翼折腾出好吃相,当家的,吃相倒是差得一塌糊涂。嘿,确实,坐那么个位置,家法就是国法,家理就是天理。”

陆诩平淡道:“殿下别忘了,你也姓赵,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赵珣笑着搂过赵珣的肩膀,“我跟你,有什么都不敢讲的。”

陆诩一脸无可奈何。

赵珣忧心忡忡道:“六儿,真不跟我一起去啊?没你帮忙出谋划策,我心里没底啊。”

陆诩平静道:“我只会出出主意,行军布阵是外行,况且殿下此行,本就不是捞取战功去的,当然想捞也捞不着,把这六千人一口气打光了,届时再衣衫褴褛与那太子秘密见上一面,就算大功告成。”

赵珣有些于心不忍,“就不能留下两三千兵马?偷偷摸摸留下一千也好啊?”

陆诩面无表情,转头“望向”这位在他嘴中始终是殿下的靖安王。

赵珣赶紧双手举起,“听你的还不行吗。”

见这位陆先生没有动静,赵珣恋恋不舍小声道:“我可真走了啊?”

陆诩伸出一只手,示意上马。

赵珣翻身上马,陆诩犹豫了一下,仰头叮嘱道:“切记,此行就两件事,尽量赢得赵篆更多的信赖,再就是拿六千条人命赢得天下民心。”

赵珣低头看着这个为靖安王府鞠躬尽瘁的目盲谋士,重重嗯了一声,策马远去。

年轻的藩王,心中有着“我亦有元本溪在身侧”的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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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封山四百年

一支声势浩大的车队缓缓南下,阵仗之大,远胜新封为定鼎大将军的兵部侍郎卢升象,两百余人中,佩有秀金刀的大内执金吾骑卫有八十人,其余一百左右骑士俱是身穿

黑衫,兵器各异,但无一例外,腰间皆是悬有一枚扎眼的铜黄绣鱼袋,铜黄袋子上所绣鲤鱼尾数也有多寡,多则七尾,少则也有四五尾。这意味着他们是为离阳朝廷授以功勋

的江湖武人,已经不算是什么在野草莽,而是拥有了正儿八经的官府身份,凭借此袋,进入关隘城池,无需户牒。发迹于江湖的离阳武夫,无不以到手一枚铜黄绣鲤鱼袋为荣

,柳蒿师的那枚袋子便编织有八尾金色鲤鱼,只是那位天象境界高手从不携佩就是了。此行中悬挂象征一品高手的七鲤鱼袋,有三人,二品小宗师六鲤多达十四人,龙虎山,

吴家剑冢和东越剑池在内的所有顶尖门派,都有派遣心腹随行,更多还是那些早早依附龙门的江湖鲤鱼,这些年多为刑部卖力,他们给朝廷帮忙刺探消息和追剿游匪,朝廷赐予他们一张行走江湖的护身符,各取所需。

两百骑,只护送了一驾马车,这辆彰显皇家气派的豪奢马车以四匹汗血宝马拉车,马车四周是二十几名宦官,铜黄鱼袋绣有六七尾的一流高手都夹杂其中,各司其职,有条不紊。一路南下,过城而不停,仅是野外扎营,但是沿途所经军镇,必定要出动一千到三千不等的轻骑遥遥护送数百里,两者间距始终严格保持在一里路,期间有军旅犯禁,稍稍靠近了半里路,大概是想要献殷勤来着,结果弄巧成拙,领兵校尉当天就被剥去甲胄官身。半旬光景,就算执金吾精锐骑兵跟那些铜黄鱼袋高手,也没有谁见到车帘子彻底拉起过一次,专门有宦官负责饮食递送,每次都是跪在车帘子前,低声言语,随后有手掀起帘子一角,接过食盒,下一次,新盒换旧盒,以此类推。起先也有人揣测里坐着是那位据说跟陆地神仙只隔着一层窗纱的柳蒿师,只是后来发现还有宦官需要搬运清洗马桶,就有些吃不准真相了,他们大多数人都是临时被赵勾告知需要赴京一趟,做什么,不清楚,而且在跟赵勾谍子见面之后,就得立马动身,连门派长辈跟父母妻儿都无法告知,然后就接了这么一趟谈不上怎么幸苦的差事,就是透着股邪乎,太子殿下南下游历,也没见这般兴师动众的。难不成是去武帝城找王仙芝的麻烦?否则天底下什么人什么物件,值得劳驾他们这些抵得上小半座江湖势力的一流高手?

马车上的事实则让人大出所料,就两个人,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宦官,靠着车壁打着瞌睡,一身鲜红蟒服显示他的身份的确不俗。他的本名早已湮没于岁月,是个东越遗民,当年进入东越皇宫以后跟多数宦官一样,拜了一个前辈宦官为“养父”,被生父地位更高一筹的师父赏脸打赏了个赐名,这才算真正入了门,须知在春秋乱世里,心一狠自己割去子孙根,不曾想却做不得宦官的可怜人,不计其数。这个如今配得上貂寺一说的年老宦官,叫赵思苦,到太安城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他的第二个师父,在太安城皇宫御马监当差,也没做成多大的太监,倒是徒弟中最不起眼的赵思苦,慢慢攀爬,曾经陆续掌印过尚宝监跟印绶监,服侍过离阳两任皇帝,滴水不漏,这么多年,竟是一桩小错都没有犯过,就连韩生宣都对这名同僚不吝笑颜,赵思苦确是宦官里头寥寥无几无需见人猫退避的貂寺,其余二十四衙门的一把手,以往见着了韩生宣,一样得谨小慎微。赵思苦与如今司礼监掌印宋堂禄的师父,是至交好友,两位老宦官的对食对象,又恰巧死于同年同月同日,宋堂禄成为首宦之后,对所有人都不念旧情,连师父也不例外,唯独对赵思苦,始终执晚辈礼,接连两位离阳“站皇帝”,都对一人刮目相看,可见赵貂寺的功力之深。

身子骨孱弱的老宦官盘膝而坐,难掩疲乏地打着盹,动作大了,把自己给惊醒,一脸睡眼惺忪,不知睡梦中梦见了什么,老人轻轻叹息一声。

离阳一手接管了春秋,疆土,金银,武库,以至于嫔妃,这些或合情合理,或小有瑕疵,都不如何为人所诟病,但是当年离阳先帝的一项举措,内外都有非议,那就是几乎全盘接纳了春秋八个亡国的宦官,这才导致了太安城皇宫达到了堪称拥挤而臃肿的地步,足足有十二监四司八局二十四座衙门,当时不论离阳武将还是文臣,都对此不太理解,新朝正要趁势跟北莽蛮子一决死战,哪里顾得上这帮只会搬弄唇舌的阉人?可是离阳先帝置若罔闻,老首辅,即张巨鹿的恩师,接连上疏,亦是悉数泥牛入海。随着战事逐渐停歇,那些宦官安分守己,竟是异常忠心于新主子,二十年间兢兢业业,只听说一个个老宦官在宫内寿终正寝,从未听说有谁祸乱内宫,虽说跟人猫韩生宣的功不可没有关系,但显然更多还是这帮阉人感恩于先帝的法外开恩,不至于让他们在亡国后流离失所,别人丢了家国,总归还能靠着一技之长活下去,他们宦官谈何容易?

老貂寺眼角余光瞥了眼车厢角落,又耷拉下眼皮子,实在是见怪不怪了。角落处坐着个睡态安详的中年男子,相貌俊雅,眉心一抹竖立猩红,犹如两眼之外又开一枚天眼。老貂寺在八年前执掌印绶监,负责内廷诰敕贴黄信符等事,短短两年就被调任掌管大小玉玺的尚宝监,等人猫“暴毙”之后,原本已经准备安享晚年的老宦官既没有升任司礼监,也没有空闲下来,而是被两位独立于国子监之外的练气士宗师领去见了一样“物件”,赵思苦从匪夷所思到趋于平静再到最终麻木,不过半年时间,因为再稀罕的玩意儿,也经不起一天到晚瞪大眼睛盯着瞧,在那一天起,赵思苦才接触到常人几辈子都无法知晓的秘辛,例如成百上千的扶龙派练气士分发各地,在洞天福地采撷天雷,用以铸造一座前无古人的“雷池”,还有就是龙虎山历代天师在自认道法大成之际,都要来太安城为某个物件篆刻符箓一张,这一写符,往往就是数月甚至是半年,耗尽精气神,迄今为止,离阳建国以来,已有十一代总计十八位大天师代代画符人人做箓,只为了镇压车厢内这个“人”,“忘忧之人”,唯一一个以真正意义上的天人姿态行走过江湖的高树露,当代江湖所谓的一品四境,从根祗而言,尽脱胎于四百年前此“人”的武学心得,也正是此人将金刚境纳入高手范畴,有意无意将原本被儒道打压得完全抬不起头的外来佛教摆上了桌面,只是四百年前的那场浩劫,高树露在十年间走遍大江南北,兴之所起便杀人,杀得满江湖腥风血雨,无一人胆敢自称高手,死在高树露手上的高手光是剑仙就有两位,天下道门凑出八十一位真人,不惜联手结就镇魔大阵,仍是被高树露于地肺山之巅宰杀殆尽,留下一句“我本是人间仙人,镇什么魔”,逍遥远去。高树露最后与一位不知名的年轻道人狭路相逢,那一战的声势浩大,至今后无来者,到现在还有人坚信只有斩魔台齐玄帧或是武当洪洗象出山,去跟王仙芝一战,才可媲美。老貂寺赵思苦就对着这么一个不该说是活人还是死人的家伙,当下的“高树露”不饮不食,不呼不吸,如同蛰虫冬眠四百年,身躯不见半点萎缩,依旧光洁如玉,除了龙虎山天师的十八道符箓,这之前仍有前任各座道教名山大真人的十八道禁制,其中前九道出自原先的道教祖庭武当山,第一道被后代各山各观道士称之为“开山符”的仙人符咒,正是出自那无名无姓却将如日中天高树露打入沉睡的年轻道人手笔,仅仅一张符,就支撑起了后世十数道教名山和练气士宗派的“登天之阶”。

赵思苦扯了扯那顶价钱不菲的厚绒貂帽,老人不是什么高手,从未习武,一万个赵思苦也不是一个韩生宣的对手,上了年纪,故而尤其不耐春寒。赵思苦也想过为何赵室愿意让自己当这个掌匙人,是自己的不谙武艺?是自己二十年的如履薄冰不逾矩?还是韩生宣离宫之时有所“遗言”于君王?赵思苦扯了扯嘴角,望向对面那尊如同泥塑菩萨的世上天人,欲言又止,这么多年的谨小慎微,终于还是让老人没有自言自语,赵思苦,思苦?老貂寺嘿嘿一笑,这么多年最怕什么,最怕自己说梦话,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有何难?难就难在说真话啊。

赵思苦本以为这辈子也就老死,带着满肚子隐秘闭眼,没料到临了,小主子效忠的北凉竟然悄无声息传递了一个消息,是个不起眼的宫女传的话,赵思苦毫不怀疑,消息分言语两截,前一段是小主子当年离别之际说过的话,天知地知赵长陵知道赵思苦知道,这之后大概就是阳才赵长陵托付给阴才李义山之流了。赵思苦陷入沉思,他出身的绿亭赵氏,那可是曾经的春秋十大豪阀之一,只是不知身为嫡长孙的赵长陵放着好好的家业不去继承,反而投靠了徐家,可以说,没有赵长陵的家世支持,人屠徐骁绝对不能那么快从离阳大批将领中脱颖而出,赵思苦对绿亭赵氏不存在什么以死效忠,只是清晰记得小主子的风采,以及对他的回护和知遇之恩。赵思苦能做的,就是把南下详细路线以及武备底细交付北凉。心底那个秘密尘封二十年后,如启封了一坛老酒,一饮而尽,一吐为快。

赵思苦习惯性伸出两根干枯手指,拧着眉毛,他实在想不透北凉拿什么来争夺这位天人,钥匙有两柄,分为开封两事,开启之法,在他赵思苦手上,如何重新封锁高树露,则在暗处的练气士那边,北凉即便得手,那也不过是得了一颗天大的烫手更烫心的山芋,谁都不清楚高树露在四百年后醒神过来要做什么,开山符一旦撕去,谁能“封山”,才算勉强能与高树露说上话,否则一个杀绝天下高手的疯子,他会乐意听人说半个字的废话?赵思苦望向席地而坐神情恬淡的中年人,轻轻说道:“我这老阉人被师父取了个思苦的名字,这么些年除了勾心斗角有些累,倒也谈不上苦不苦的。你高树露给说成是忘忧天人,所谓忘忧,咱家听说用佛门的讲法,不过是自封六识之外再封了两种,才得自在。这样的自在,咱家是淤泥缸子里打滚的大俗人,无法想象,只是咱家想啊,给人那么多位道教真人封山了四百年,如何也谈不上忘忧二字吧?唉,罢了,虽说你见不得听不得,咱家也不想落井下石……”

老貂寺碎碎念。

尖锐的鸣镝骤响。

赵思苦非但没有惊惧,反而有些解脱。老人就是好奇北凉拿什么来叫阵,虽说这边已是京畿南境边缘,可要说北凉在这里有一支数千兵马的伏兵,哪怕是临时策反,那也都太可怕了,这已经无异于间接造反。

真相一定让老宦官,离阳,乃至于北凉都措手不及。

视野所及的驿路尽头,唯有三骑,左手一骑是个瘦小年轻人,有着北莽男子的粗糙轮廓,盯着对面浩浩荡荡的两百骑,眼神灼热,嘿嘿一笑,中原有句话说得好,狼行千里吃肉嘛。

右手一骑提了根断矛。

居中一骑是位容貌阴柔的白衣人,神逸非凡。

护送高树露南下针对曹长卿的马队不停,继续策马前行。老宦官掀起车帘子一角,轻轻哦了一声,原来是逐鹿山的魔头,赵勾有档案记载挡下过无用和尚的白衣人,正是那既是北莽也是天下第一魔头的洛阳,只是不知怎的就是入主了逐鹿山。至于身边两骑,赵勾那边也没有半点风闻。

大秦失鹿,八百年了。

背对高树露的老宦官自然没有发现身后那位封山之人,似乎微微睁了睁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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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我在陆地观沧海

三骑对阵两百骑,何况两百骑身后一里地还跟着独峰口军镇的两千精骑,以及躲在暗中如影随形的一拨北地练气士。所以在马车附近的钟鼓澄眼中,这叫慷慨赴死,说难

听一些,就是以卵击石。钟鼓澄一向是无名散仙式的江湖高人,就算身负一品指玄境界,在武林中却并无太大声望,甚至连个如雷贯耳的绰号都没有,熟人见着他不过是称呼

一声老钟,官府那边也不过是尊称一声钟大人,不过他不在乎面子轻重,里子的分量则很足,腰系七尾金鲤铜黄鱼袋的钟鼓澄,在京城刑部是一等一的座上宾,与那太安城第

一剑客祁嘉节更是莫逆之交,在他手上解决了许多桩大案疑案,在赵家天子那边也都算是混了个熟脸的。这趟差事,钟鼓澄是明面上的负责人,一切大小事宜都得看他是点头

还是摇头,钟鼓澄的望气功夫不弱,遥望驿路尽头的三骑,没有任何轻视,但是心怀戒备,并不意味着钟鼓澄就要心虚,在他看来,整个离阳江湖,只要前头不是武帝城王老

怪、桃花剑神邓太阿跟大官子曹长卿,这三人之外换成任何人,即便是那新武评上的天下十人之一,都挡不住自己这边的马蹄南下。这不是自负,是莫大的自信,是背后太安

城和赵室赋予钟鼓澄的胸有成竹。但是,钟鼓澄万万没有想到此时此刻所要对峙的三骑,有着怎样惊世骇俗的来头,因为这三人,的的确确不是武评十大高手中任何一个离阳

高手,不是坐镇东海的王老怪,不是寻觅仙人的邓太阿,不是忙着西楚复国的曹长卿,不是天下用刀第一人的大将军顾剑棠,更不会是已经身死的人猫韩貂寺,但是临近上阴

学宫的逐鹿山,在去年来了三个北莽“客人”,又恰好,其中两人,都在武评十人之列,白衣洛阳,断矛邓茂。钟鼓澄如果早些知道这个恐怖真相,大概就不会如此目中无人

了,江湖大战,何尝听说天下十人中有谁跟谁联手对敌杀人?但是今天偏偏就给他撞上了。

看着台面上的两百骑如此托大地直直撞来,既是北莽皇室成员又是军方新贵的那个矮子?矮子耶律东床,瞪大眼睛,一脸略显呆滞的忧郁,缓缓转头对并肩缓缓前行的白

衣女子问道:“咋回事,这帮人就这么不把咱们三人放在眼里,难道是逐鹿山的名头在离阳不响亮不吃香?洛阳,你坑我啊,你当时怎么跟我说来着,说逐鹿山的魔教是众矢

之的,只要我上山,就有杀不尽的高手,结果一个屁都没有,这也就忍了,毕竟逐鹿山不好找,可咋到了江湖上,还是这般不济事?吓唬不了人啊!洛阳,你不地道,这趟杀

完人,我不陪你在离阳玩了啊,这不姑塞州龙腰州那边马上就要打仗,我得去南朝捞军功,要不然那个董胖子肯定把我甩到十万八千里以外。”

洛阳没有理睬跟个婆娘一样幽怨念叨的矮小男子,平淡道:“邓茂,后头两千骑交给你去拖延,杀多杀少看你心情。至于隐蔽处的练气士,耶律东床你去杀。驿路上这些

,不用你们出手。”

邓茂点了点头,没有异议。耶律东床立即急眼道:“姓洛的,你欺负老子不是武评十人,对不对,瞧不起我是不是?老子还年轻,十年后看谁更厉害一些……”

洛阳平静转头,看着这个北莽草原上的天之骄子,耶律东床缩了缩脖子,立即闭嘴不言。他当初在草原上奉女帝军令率兵截杀白衣魔头,结果差点被她给在大军之中取了

上将首级,打那以后,就落下了浓重的心理阴影,全天下他只怕三个女人,他可以私下称呼婶婶的女帝陛下,那个从小就喜欢欺负他的死胖妞慕容龙水,再加上一个从没对他

笑脸过的洛阳。耶律东床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胆量跟洛阳叫板,乖乖调转马头,一骑窜出驿路,去找那些鬼鬼祟祟练气士的麻烦。邓茂瞥了眼车厢,轻声问道:“方才的异象

你我都察觉到,真的没有关系?”

洛阳嘴角勾起,说了一句邓茂也摸不着头脑的言语,“无妨,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一场故人相逢,再说此人未必真会掺和。我猜王仙芝不来,就算是我,也未必能让他

真正回过神。”

邓茂一直不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男人,见她不上心,也就懒得杞人忧天,何况对于在武评上排名还要超过自己的白衣魔头,邓茂没把她当作女人看待,一个能两次杀穿北

莽的魔头,一个差不多能跟武评前三甲平起平坐的女子,哪个男人有资格去居高临下地爱怜疼惜?邓茂多看了一眼那辆马车,之后也就毫不拖泥带水地绕出驿路,去拦截那两

千骑兵,不让其捣乱。洛阳等两人离去,心中有些不为人知的遗憾,若是自己位于武道巅峰之时,便是加上车厢里的高树露又如何?当时还给那人八百年辛苦积攒下来的修为

,他虽然跟王仙芝一战后又还回于她,可一来一去,无形中便折损了两成,此时的自己,不说原先就有一段差距的王仙芝跟拓拔菩萨,恐怕连修力转为修心的邓太阿都未必再

有太大胜算。洛阳有些自嘲,到底还是女人啊。八百年后的天下,即便连女子都能做皇帝了,可江湖始终容不得女子当那天下第一人,八百年前八百年后仍是一个德行。

钟鼓澄见到两骑离开驿路后,非但没有掉以轻心,反而第一次有种如临大敌的窒息,两百骑的阵形向前稳固推移,双方相距不过百步,眼力最差的三四尾铜黄鱼袋高手,

也认清了一夫当关的白衣骑士,竟是个轮廓阴柔却英气勃发的女子?离阳江湖不就只有个徽山紫衣很风头一时无两吗?这位又是何方神圣?位于最前方的六骑快马加鞭,准备

为朝廷拿下头彩,六人中有成名已久的剑士刀客有久负盛名的拳师,六骑突出,同时互相掩护,配合娴熟,这就是到了一个层次后高手该有的境界。以刀客最先发难,是家传

绝学抛刀术,算是飞剑术演变而来的一种冷门武技,一刀裂空而去,直取白衣女子的头颅。

洛阳没有去看那记旋转成圆当空而坠的划弧滚刀,一眼扫去,把钟鼓澄在内一干六七尾金鲤鱼袋高手都尽收眼底,一人一马继续缓缓前行,只是伸出一指,凌空轻轻点了

六下,为首六骑连同那位自认抛刀术已经在刀法大道上登堂入室的朝廷鹰犬,一个个胯下马匹继续前奔,而他们的脑袋好似被一堵墙壁阻挡,不止脑袋骤然停住,身躯还往后

一荡,然后重重跌落驿路之上,当场死绝。终于等到那柄“姗姗来迟”的飞刀,点了六指的洛阳并拢双指,轻轻一抹刀锋,这把抛刀在她身前转悠了一圈,以比起来势迅猛无

数的去势,还以颜色,快到好像这把刀在众人眼中就直接消失了,然后几名执金吾卫骑就在马背上被分尸,这才让人惊醒这不是什么雷声大雨点小的花哨手段,而是实打实的

血腥杀人招式,不仅如此,已经没了主人的六匹战马还直愣愣向前奔跑,临近那白衣女子二十步时,驿路地面剧烈一震,六骑马蹄升空,碎裂成六团猩红雾气。白衣女子就这

么闲适恬淡地越过了六滩血水,那柄滚刀终于被一名六鱼铜黄袋子高手截下,洛阳面无表情,双指在肩头向前一抹,如同向前推出一柄出鞘三尺剑,然后就真被她凝聚出了三

尺青紫色剑气,一闪而逝,那名小宗师境界的高手根本来不及躲避,眉心随之炸出一个窟窿,坠马之时犹是死不瞑目。

洛阳蓦然停马,一副好整以暇的傲慢姿态,这让已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钟鼓澄胆寒,这位瞧上去极为年轻的女子怎会如此傲慢无礼!竟是丝毫不介意他们做出应对之策

?钟鼓澄顾不得脸面,跟另外两名七鲤高手打了个眼色,无需言语交流,便有了一番计较,他们显然都看出这女子至少是浸淫指玄境界多年的顶尖高手,本身就在指玄境之中

的钟鼓澄甚至隐隐感知到这女子就是想要让自己见识见识何谓指玄!就算是以钟鼓澄的超然地位,还是没有本事去接触神武城内的秘事,自然更不会知道在那座毁于一旦的城

池中,有女子任由十四剑出江湖的剑道大宗师宋念卿几乎十四新招出尽,才“好心好意”教那位东越剑池的老剑宗“如何用剑”。但是钟鼓澄就算知晓这桩惊悚隐秘,也顾不

上后怕,两百骑爆发出与他们实力相符的战力,执金吾中的十六名神箭手开始挽弓攒射,一些暗器高手也是顾不得什么压箱不压箱的本领,一股脑“倾囊相授”,几名驭气高

手更是不惜耗竭精气神,顾不上成效,驾驭兵器远攻那名女子,这番一大帮高手群起而攻之的恢弘景象,在江湖上可不常见。

在神武城她曾左手横放,掌心朝上,右手缓缓下按,并拢天地做那天地之间一线剑,以此逼出了宋念卿死前那最后的地仙一剑。今日她就要随性许多,仍是并拢双指,在

身前随意左右一晃,仿佛天地为之所用,亦是左右晃了一晃,那些弓箭暗器更是在掠空途中就开始东倒西歪,在她马匹两侧周围纷纷坠地。钟鼓澄脸色阴沉,好一个我敢与天

地并肩而立的天象境,可这又如何,你终归只有一人在驿路,天地之大,毕竟不是你的走狗,人力有尽头。一人一世的正心诚意,即便昭告于天地玄黄,换来一时的天地共鸣

,哪能妄自托大到真的长久跟天地并驾齐驱?钟鼓澄抬手狠狠一挥,示意两百骑继续尽一切可能抛射,耗费那女子的内力修为,既然她乐意当箭靶子,那就让她显摆去。

年迈宦官赵思苦掀起帘子,揉了揉眼睛,竭力看清驿路上的厮杀,这貂寺是个武道门外汉,也就看着觉得好看而已。干枯双臂篆刻有两道隐秘符箓的老人没来由心头一紧

,赶忙转头,死死盯住那尊半死人,没察觉到任何异样,撇了撇嘴,老宦官继续转头盯住驿路。

那女子似乎也有些不耐烦了,准备大打出手。赵思苦笑了笑,反正越乱越好,乱了,北凉那边才有机会,否则赵思苦真不觉得北凉能从这边虎口夺食。

就在此时,所有人都心口一震,所有人,甚至天下第四的洛阳也没有例外。

她似笑非笑,眯眼望向那驾马车。

两百余骑痴痴转头,望向那个弯腰掀起帘子,伸了个懒腰的中年男子,从他身上一张张金光熠熠的符箓缓缓坠落,烟消云散,大概得有十六七道禁制?

男子望向洛阳,沙哑道:“四百年后,又见面了。”

洛阳有些怔怔出神。

那一年,高树露跟一位年轻道人酣畅淋漓地大战一场,之后并非传言那般高树露就给封山冬眠,而是两人在东海之畔进行了一场天人对话,而她恰好在观沧海,两人也没

有刻意回避她的旁听。

负剑神游天地间却从未出过一剑的年轻道人跟高树露打了一个赌,赌高树露解不开那一符,那时候的高树露何其自负,眼高于顶,可与天等高。

天下万物,一物降一物,一物即便已经看似势大无敌,总有另外相克一物悄然应运而生。毒蛇横生之处,附近总有药草供人采撷疗毒,便是此理。

如果说王仙芝是李淳罡的相克之人,那么那名年轻道人正是高树露的相克之人。

一符过后,那道人才回过神,对洛阳歉然一笑,迅速消散于天地之间,才来世间十八年,与她见过一面,就不复相见。

也唯有洛阳才知道,那道人不是什么吕祖转世,而是那人罢了。

高树露盘膝而坐,抬头望向遥远西北,“再不来,我可真要大开杀戒了。”

众人只觉得一阵春风拂面。

一个摇摇欲坠的紫金身影眨眼便至,竟似那传言中的仙人出窍神游。

然后两百骑都惊吓得纷纷后退。

那个模糊身影跟那张面孔,不是北凉徐凤年又是谁?

这位“徐凤年”作势为白衣女子牵马,笑望向高树露,“第九次出神,原本坐在昆仑之巅观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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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提前一战

徐凤年跟高树露,一位出神一位回神,说着除了洛阳之外无人知晓的天机,而钟鼓澄这些高手无奈到根本就没有愿意死战到底的勇气,一个白衣女子就已经近乎无敌,加

上一个出窍神游的天人?身上只余下两道符箓禁制的高树露环视四周,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满脸陶醉,对身形飘渺不定的徐凤年说道:“你先还魂昆仑,且再观一回东海,我

随后就到那……北凉?”

徐凤年笑了笑,点点头,却没有立即神游数千里返身,而是为洛阳拨转马头,缓慢走在驿路上,渐行渐远,留下高树露跟一大帮铜黄鱼袋高手。徐凤年轻声说道:“知道

你钟情于谁,我也不强人所难。换成是我,若是所爱女子失忆,她便已经不是她了。虽说我有些不太一样,不是少了记忆,而是多了些记忆。大概在你看来,我这个徐凤年还

是多过于那人。这笔你算了八百年还没有算清楚的糊涂账,归根结底,要怨就是怨你自己,当初我大秦方士出海寻觅仙丹,于东海所得两枚长生药,你以为我是要与她背着你

分而食之,你因此故意与我说只得一枚,还当面毁掉,却偷偷将另外一枚藏于骊珠,独得长生,并且鸠杀了她。其实你错了……”

洛阳冷笑道:“错了又如何?便是可以重返八百年前,我一样会鸠杀那女子,一样不让你得长生,一样亲手毁掉你大秦绵延万世的念想!”

徐凤年先转头对马车那边说了句带着那老宦官一同回北凉,然后转身望向远方,微笑道:“你果然还是你啊。”

洛阳高坐在马上,心安理得让他牵马,还不忘记出言讥讽道:“可惜她已经不是她了。”

徐凤年平静道:“袁青山说武当李玉斧以后要让人间事人间了,天上人天上逍遥。我觉得不错,等我跟王仙芝一战之后,你我之间也该有个了断了。”

洛阳冷笑道:“你要拦腰斩断天地?然后做个平常人?八百年前的你,不是最憎恶那碌碌无为的凡夫俗子吗?”

徐凤年抬头看了眼白衣女子,一笑置之。身后传来一阵阵??阵阵撕心裂肺的哀嚎,徐凤年跟洛阳都置若罔闻,走出一段路程后,徐凤年松开马缰绳,留下一句便恍惚而散

,“别忘了三年之约。”

洛阳冷哼道:“你先赢了高树露再说。”

腋下夹着两颗鲜血头颅的耶律东床一路小跑过来,好奇问道:“洛阳,那家伙看上去很霸气的样子啊,谁啊,瞧着年纪轻轻的,就能出窍神游?该不会是童颜永驻的道教

大真人吧,跟咱们麒麟国师一个辈分的老头子?”

洛阳淡然道:“比你年轻。”

耶律东床愕然道:“放屁!天底下就没有比老子更有武学天赋的家伙了,洛阳你骗谁呢!”

洛阳笑道:“他叫徐凤年,你说他几岁?”

耶律东床怪叫一声,很认真思索了片刻,谗媚笑道:“这样啊,那我就不回北莽了,让董胖子先触霉头。洛阳,我再跟你厮混两年,离阳的大好河山,还没看够,你别误

会,我可不是怕了这新凉王啊。”

邓茂显然也察觉到这边的不同寻常,很快跟洛阳耶律东床汇合,一起返回逐鹿山。等到独峰口军镇剩下的一千六百骑赶到战场,许多甲士都下马呕吐不止,视野所及的驿

路之上,都是血肉模糊的恶心光景,少有全尸。领兵校尉顾不得什么,赶紧让人确定马车那边的安危,只是车厢内空无一人空无一物,这让校尉更加如遭雷击,然后几十腰系

黄玉带的白衣练气士也陆续飘然而至,一个个面面相觑,亦是如丧考妣,校尉一看这些人间神仙都是这般惶恐气态,确定自己这回是难逃一死了,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眼北

方太安城方向,又转头看了看旧西楚所在的广陵道,脸色阴晴不定,号令麾下精骑返回独峰口军镇,在归途中却跟几名心腹一番权衡,宰杀了两个对赵室忠心耿耿的都尉,其

余将领都去独峰口拖家带口以及一些嫡系甲士火速离开军镇,流窜入广陵道。

在高树露捎带老宦官赵思苦悠悠然两骑前往北凉之时,发生惨剧的驿路以南几里路外一座山头,青衫中年文士皱了皱眉头,身边一个曾经亲手搅乱一池春秋水的老人嗤笑

道:“在老夫操持下,天下气运由王朝入江湖,但也撑不住两位数的陆地神仙,所以八九个茅坑位置已经是极致,谁想来拉屎,就得走一个,李淳罡一走,是交由邓太阿跻身

境界圆满的剑仙,两禅寺龙树僧人一走,是让陈芝豹钻了空子,洪洗象则是托付给了武当当代掌教李玉斧,以后再传回那孩子,这也是武当最让人佩服的地方,真真正正做到

了代代香火传承,不服气不行。至于当年龙虎山跟赵黄巢一玺换一玺的赵宣素飞升不得,魂飞魄散,这才让你护着的那个小闺女,有了天下名剑共主的气象。现在高树露悍然

出世,原本就该你曹长卿这个儒圣滚蛋……”

曹长卿摇头道:“我自有法子跟高树露一较高下。”

有资格在曹长卿耳边口出狂言的老家伙自然就是那黄三甲,老人想了想,“你的打算,老夫大致猜得出,不过老夫一直弄不明白你们这些聪明人,怎就看不透情字,情这

个字,笔画也不多,也不难写嘛。王仙芝为何能够居高临下俯视你曹长卿,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天资不输于他多少的笨蛋,你,还有那个老夫在当世寥寥无几真心羡慕的李淳

罡,再加上个徽山轩辕敬城,一辈子都在为个娘们画地为牢?值得吗?”

曹长卿神情坦然,微笑道:“要论值得不值得,那便不是情了。情字易写难放下,你黄龙士没遇上,你笑话我们痴傻,我们何尝不笑话你白白聪明了一辈子,不值当?无

牵无挂是很好,可有牵有挂,也不坏。”

黄龙士呲牙道:“聪明人一旦病入膏肓,那真是神仙都无药可以救治。”

曹长卿转头问道:“你黄龙士自诩三甲天下,你除了将这个天下拔苗助长,对局势推波助澜,又能做什么?”

黄龙士咦了一声,“你猜到了?”

曹长卿笑道:“可惜你我时日都不多,否则就跟你好好聊上一聊。”

黄龙山呵呵一笑,转移了话题,“那个高树露可真下得了手,一杀就是两百来人。而且如此一来,赵室虽谈不上元气大伤,但也有了破绽可循,对你们西楚大有裨益。”

曹长卿摇头道:“江湖武夫身陷沙场,也就那么回事,从来左右不了战局,从春秋战事开始,军伍早已娴熟了如何阻杀单枪匹马闯阵的高手,两百位高手,真正愿意给赵

室卖命,去西楚境内厮杀的大概就是半数,一百人丢入接下来动辄数万人的战场,杯水车薪罢了。何况逐鹿山也会参与其中,就那一小撮高手而言,鹿死谁手,一开始就不好

说。哦,你黄三甲真正想说的是独峰口军镇校尉的叛逃?这倒是好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将近二十年时间不闻硝烟气味,京畿以南千里疆土,脂粉气之重,远远胜过赵家天子

跟满朝文武的想象啊。认清这一点的,文臣之首的张巨鹿倒是开口说话了,可惜没人相信,武臣中最有分量的陈芝豹与顾剑棠都不愿意废话,卢升象明知道说了也没用,这才

是机遇所在。”

黄龙士也跟着摇了摇头,似乎半点都不看好西楚的最终结局。

曹长卿也不以为意,低声笑道:“你这是打算把江山交给燕敕王世子赵铸,那么江湖交给谁?难道是那紫衣女子,轩辕青锋?”

老人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轻轻说道:“你说我黄龙士只能加快庄稼地的长势,收成只能是既定的那个收成,你错啦。”

曹长卿抬头看了眼依稀可见御剑悬停云海之中的身影。

黄龙士笑道:“打雷了,下雨了,也要开始不计其数地死人了。”

曹长卿感慨道:“数十年乱世换百世太平,不可能的。”

老人双手合十,吐出一口雾气,“挟泰山以超北海,古人不敢,后人不能,我来做。”

曹长卿默然无声,许久后缓缓说道:“疯子。”

黄龙士洒然一笑,“很高兴认识你们。”

当世数一数二的风流子曹得意突然问道:“曹长卿一直很好奇你心目中的太平盛世应当如何?”

老人嗯了一声,含糊不清道:“太平有道之世,不是君民相亲,而是国与民,两者仿佛两相忘,但各有真性情。”

曹长卿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黄龙士笑道:“别多想了,小心陷进去出不来,到时候任你是儒家圣人曹青衣,也不过是庸人自扰。我这一肚子的不合时宜不合世道,我独自喝酒解闷也就够了。”

曹长卿睁开眼睛,揉了揉霜白鬓角,问道:“真能接连过了高树露跟王仙芝这两关?”

黄龙士平静道:“其实只要过了高树露这一关,也就差不多了。因为说到底,就是一关而已,王仙芝之于高树露,略胜一筹,但这是力气差距,而不是境界之分。”

曹长卿苦涩道:“说是一关,不异于提前跟王仙芝一战,不照样还是九死一生?”

黄龙士白眼道:“那小子自找的,关老夫何事?”

曹长卿笑问道:“当真没有留下后手?”

老人抬起头,斩钉截铁道:“没有!”

曹长卿的问话是替某人问的,而黄三甲的回答,显然是对天上之人说的。

年轻女子冷哼一声,破开云霄,御剑而逝。

北凉幽州一处僻静山林,一条浓郁气息如巨蟒缠绕马车,徐偃兵看着蟒气逐渐淡去,如释重负。

徐凤年走出车厢,叹息道:“高树露很快就到北凉。第七次出神认清了天下气运的聚散缘由,上次出神记起了东海边的画符赌约,这次坐昆仑出神,原本是在看邓太阿的

访仙归来,不小心被高树露撞见,实在是不得不现身。”

徐偃兵问道:“需要我出手?”

徐凤年摇头道:“没用,还得我自己结清这桩因果。”

徐偃兵破天荒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道:“我倒是有个提议,烂陀山那女子菩萨既然结了青丝,不妨一结解一结。这个法子不聪明,但好歹也算是个法子。”

徐凤年赶忙道:“别,要是给洛阳知道了,她还不得直接从逐鹿山跑来北凉跟我闹,这娘们真的会杀人的。”

一声呵呵。

一声嗤笑。

从两名女子嘴中同时响起,明显都带着瞧不起的意味。

呵呵姑娘不用多说,这段时日一直在远处扛着枯杆子闲逛。

至于另外那位,则属于说菩萨菩萨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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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九楼之上

徐凤年无可奈何瞥了眼估计挖陷阱让自己跳的枪术宗师,回神之际,体内气机处于最为动荡不安的危险时期,对于周边的感知也就谈不上敏锐。徐偃兵作为北凉第一把好手,当然可以轻松获知西域女菩萨的到来,徐凤年却不行,此刻听到她那充满讥讽意味的冷笑声,也没觉得丢人现眼,靠坐着车外壁,也没刻意起身相迎,对这位来自烂陀山的六珠上师双手合十行礼,然后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上车一叙。徐偃兵很识趣地走开,呵呵姑娘蹲在远处,拿着向日葵枯杆子在地上划沙。女菩萨没有进入车厢,仅是站在马车旁边,神态祥和,与徐凤年对视。徐凤年则有些感慨,当年初至稳坐春秋钓鱼台的襄樊,这女子牵引万鬼夜游出城,差点误以为她便是白衣观音,那时候对于这个能让羊皮裘老头儿出手的娘们,打心眼敬畏得很,再后来皇子赵楷持银瓶赴西域,他跟她已经是阵营对立的生死大敌,之后情势急转直下,两人又成了一双眉来眼去的狗男女,北凉暗中用铁骑帮她排除异己,登顶烂陀山,她则用密教僧侣帮助北凉渗透流民之地。

徐凤年看着眼前这个果真满头青丝宛如世间女子的菩萨,不过人间菩萨到底还是不缺仙气,头发简简单单系了个白麻丝结,挽绕在脖子上,见而忘俗。徐凤年如今跟她不但是大体上平起平坐的盟友,反而还有些俯视的本钱,除了烂陀山要矮于清凉山一头,仅以武力来算,徐凤年也有信心付出一些可以承受的代价,成功杀掉哪怕身具六异相的她。徐凤年心平气和,心境不起波澜,笑问道:“上师怎么亲自来幽州了?”

这尊在西域如日中天的六珠菩萨,似乎有着让人感到如沐春风从而心生欢喜的本事,笑容恬淡,一如壁画上的自在天人,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语气略显疏离,问道:“龙象军从一万仓促扩充到三万,能否保证西域不受北莽铁蹄侵扰?”

徐凤年扯了扯嘴角,“号称有两万人的马贼围攻青苍城一旬,无法破城,只留下两千具尸体,结果六千龙象精骑用三天时间就宰了一万两千马贼,光是砍脑袋就砍到人人换了凉刀,到头来就给跑掉几百人,总算知道了什么狗屁两万人,不过就是一万四千的马贼。上师也许会说这些马贼跟正规军相比不值一提,毫无章法,只能打一些至多七八百人参与其中的接触战,靠悍勇取胜,人数稍多,就要露出不谙战阵的致命缺陷。但北凉谍报上显示,这一万四千人的马贼,其中作为主心骨的两千匪寇,一律以北莽南朝精锐骑军配备有良马弓弩战刀甲胄,领兵之人,本就是南朝一名老资历的校尉,马贼的不堪一击,根源就在于这股马贼被黄蛮儿亲自击溃,上师,有没有兴趣猜一猜当时黄蛮儿身边有多少龙象军?”

六珠菩萨面无表情。

徐凤年也不以为意,伸出一只手掌,自问自答:“五百骑而已。当然,我也不否认,龙象军本就是北凉精锐骑兵,这五百骑又是锐士中的锐士。上师问我能不能保证西域得到北凉的庇护,答案显而易见,可以。但是,流民之地才是凉莽战线的重点,西域远离正面战场,它的最后归属以及战争意义,撑死了就是隐蔽有一支奇兵,什么时候能用上,谁都不敢确定,甚至从头到尾都有可能决定不了战局,反倒成了拖累大局的鸡肋。再说了,当初你我交易,就是一锤子买卖,我扶持你掌控西域,你帮我钳制凤翔古军镇,双方出价都很公道,所以咱们你情我愿,合作还算愉快。我凭什么要额外出力护着西域的安危?”

六珠菩萨微笑问道:“你如何得大自在?”

徐凤年一脸古怪,“双修?”

寻常女子,早就会娇羞难耐,可这位密教上师依旧神情自若,点了点头,好似说了句天经地义的佛理。

徐凤年毫不犹豫摆了摆手,“我刚才不是开玩笑,我谁都敢惹,就是不能惹那个娘们。”

六珠菩萨笑了笑,“我能等。”

徐凤年笑道:“随你。”

六珠菩萨走上马车,坐在另外一边,轻声道:“兵法讲究奇正相合,凉莽战事一起,幽凉凉州是正,流民之地是奇,而西域是奇后之奇,远非北凉王嘴上说得那么轻巧。

换做别的离阳藩王把西域说成鸡肋,我也就信了,北凉?北凉何时有了未战先虑败的习惯了?”

确实秘密答应给矮子曹嵬一万轻骑赶赴西域的徐凤年,被当面揭穿老底,再厚脸皮也难免有些尴尬,尴尬之后则有些沉重,她看得穿,北莽南朝高人辈出,会不会早早就有应对之举?徐凤年抬头看了眼天色,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可人有远虑更是他妈的必有近忧啊。现在天下大势,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处处皆是暗流涌动,而他徐凤年跟北凉,无疑是将来真正风起云涌之时,顶在最前头的那一个。呵呵姑娘跳到马车上,坐在徐凤年跟六珠菩萨中间,她手上不知何时多一只不幸被她逮着的黄色四脚蛇,北凉这边都称呼为石黄龙,少女攥住那只小可怜的尾巴不停打旋,乐此不疲。

少女突然停下动作,提着那只已经没有力气活蹦乱跳的石黄龙,悬挂在六珠菩萨面前,呵呵一笑,问道:“老婶婶,玩不玩?”

杀机四伏。

驾马的徐偃兵轻轻咳嗽了一声,徐凤年眼观鼻鼻观心,求个不闻不问观自在。

一行人缓缓进入幽州腹地,因为徐凤年的九次出神次次都毫无征兆,只能心无旁骛,导致他没办法过多关注幽州军政事务,耽搁了许多正经事。马车进入幽州将军官邸所在的百泉城,城内以泉眼过百著称于北凉,都说是吕祖当年剑气直达九泉之下所致。徐凤年当然也有一份户牒,不过没谁会把户牒上的姓名跟北凉王联系在一起。进城之后随便在闹市挑了座不在吃饭光景都生意兴隆的酒楼,因为徐凤年瞥见了酒楼挂有用来招徕生意的醒目招子,自打他当上北凉王之后,许多相关事迹浮出水面,一时间就成了说书先生挣钱营生的首选,不光是北凉如此,离阳中原那边也不例外,至于是说好话还是恶评,就看各地看官食客的喜好了,总要投其所好才能让人掏出赏钱。酒楼生意好到出奇,徐凤年不得已多付了几两银子才好不容易要到一个凑合的位置,除了听书怡情,更多还是为了让呵呵姑娘饱腹。离那说书先生登台还有些时候,少女一向狼吞虎咽,几下功夫就扫荡一空,徐凤年一直在想着该如何跟幽州将军皇甫枰处置境内盘根交错的豪横势力,对于四周的窃窃私语以及投向六珠菩萨的垂涎视线,都没有怎么上心,既然呵呵姑娘已经吃饱喝足,就付账离去,很快就有几伙人面红耳赤争抢他腾出的那张桌子,差点就大打出手,徐凤年穿过拥挤人群,已经临近门口,突然听闻一声略显熟悉的琵琶声,转头望去,又仔细看了两眼,愣在当场。

有一年元宵,在凉州城里,有一对爷孙女,目盲老人酌酒说书,说着世子殿下的第一次游历江湖,面黄肌瘦的青涩少女,抱有一只劣质的白木背板琵琶。之后在北莽见到少女分发纤薄招子,那时她弹琵琶附和爷爷的说书,第一根弦已是将断未断,当时戴有面皮的徐凤年身边还有个拖油瓶陶满武,最后请了这对老人孙女一顿酒,还传授了少女几乎已成当世绝响的曹家武琵琶技法,一场远在他乡的萍水相逢,尽欢而散。徐凤年还听目盲老人说了许多北凉往事,见过了老卒手背上的昔年刀伤,还有被老人唤作二玉的少女,她那份视廉价琵琶如命的诚心。

少女怀捧琵琶登场,只是这一次却没有了那位目盲老人。

而当她坐下,端起身前小板凳上的一壶酒,一饮而尽。徐凤年只听到四周疯狂起哄和喝倒彩声,都在谩骂嘲讽这少女是北莽蛮子穿过的破鞋,丢了北凉的脸面,早该自己死在关外,还回幽州做什么,掉钱眼里的娘们!

女子无动于衷,轻拂干枯琵琶的将断之弦。

几桌刻意霸占住近水楼台的披甲兵爷,翘着二郎腿,少女每次说书弹琵琶,就各自丢出一串铜钱,狠狠砸在她身上,显然早已熟门熟路,把这件事情当作找乐子。

然后众人就看到一名年轻公子哥走到台上,蹲在少女身前。

一时间哗啦啦,铜钱如雨坠。

徐凤年柔声问道:“二玉?”

眼神冷漠的少女并未理睬,继续弹奏琵琶。

徐凤年挤出一个笑脸,一个字一个字,咬牙重复了当年所说言语:“就白木琵琶而言,音质算好的了,若是银钱允许,可以稍稍补胶,老先生说书内容尤其苛求琵琶的脆爆二项,还有第一弦已是离断弦不远,不过在我看来,既然是弹琵琶给看官们欣赏,弹断琵琶弦也是一桩所有人都会喜闻乐见的美事,大可不必忙着换这第一弦。我再与你说一些南派大国手曹家琵琶的技法,你能记住多少是多少……”

少女仍是没有抬头,琵琶声不断。

似乎不敢去看这名在北莽境内偶然相逢、并且曾经好心教她琵琶的男子。

徐凤年蹲在她脚边,红着眼睛说道:“对不起,上次忘了跟你爷爷说,我不但是北凉人,而且我就是你爷爷一直所说的那个人。我叫徐凤年,如今是北凉王。”

坐在小竹椅上才与眼前男子等高的少女猛然抬头。

徐凤年伸手轻轻挽过她的脑袋,搁在自己肩头,从来没有人跟谁说过“对不起”这三个字的他,又一次哽咽重复说道:“对不起。”

第一次,是徐凤年他对不起。

第二次,是北凉对不起。

少女压抑着哭腔低声道:“没关系。”

徐凤年背对众人,缓缓起身。

徐偃兵跟六珠菩萨同时跨出一步,眼神异常凝重,像是那个背影,变成了王仙芝,或者是新出江湖的高树露。

九楼之上有高楼,方可自称忘忧天人。

徐偃兵怒喝道:“徐凤年!万万不可强行第十次出神,远去北莽!”

六珠菩萨双手合十,这栋酒楼外的天空,六尊法相迭出,做出镇压此楼之威势,沉声道:“皆,大欢喜。”

第一百七十二章 相见

北莽龙腰州有南朝第一雄镇瓦筑,紧随其后又有君子馆离谷茂隆三镇,构建起一个完整的防线,进可攻退可守,北莽在这些军镇身上投入的人力物力精力财力,不计其数,可仍是被一万龙象军跟大雪龙骑联手碾压成了一只破筛子,五六万雄关甲士战死的战死,投降的还是死,甚至是惨绝人寰的就地坑杀,驿路跟烽燧两大系统毁去十之八九,南朝庙堂文官大多噤若寒蝉,武将也不复前些年的自负。北凉铁骑的惊人战力,造就了一好一坏两个局面,好事是棋剑乐府的洪敬岩出山,接管三座军镇全部的柔然铁骑,给风声鹤唳的南朝吃了一大颗定心丸,坏事则是姓董的胖子在北莽南境边军中,隐约可以与那几位大将军跟持节令的地位并肩,权柄相当,用女帝陛下的话说董胖墩儿你可是又他娘的升官了呀,据传那姓董的得了便宜卖乖,在南朝大殿上笑嘻嘻跟陛下说皇帝姐姐,对呀对呀,他娘的总算升官了,其实啊,把南朝军权一股脑都给我那才叫真妥了。之后也没有下文,女帝陛下既没有责备这胖子的荒唐无礼,也没有在意他的糟糕吃相,当然也没有让这胆大包天的死胖子顺杆子往上爬,不过还是给南朝留下了那位帝师,即棋剑乐府的太平令大人,为董胖子撑腰,如此一来,在南朝寥寥无几可以压制董卓的那几位,例如南院大王黄宋濮,刘珪杨元赞两位大将军以及龙腰州持节令,都识趣地避其锋芒。今曰在瓦筑跟君子馆之间的破损驿路之上,蹲着一个身穿轻甲内嵌正二品武将官服的胖子,手里攥着一捧沙砾,他脚底下的驿路,依旧没有修复,距离西京更近一些的离谷茂隆两镇,倒是借着女帝陛下秘密巡狩南朝的契机,动用民夫二十余万,以惊人速度修缮得七七八八,这个胖子体型很大只,却没有什么臃肿肥硕之感,反而让人瞧着尤为结实雄壮,此人正是北褚南董之中的那个南朝董,是一个能跟北凉褚禄山齐名的胖子,新晋升为北莽第十三位大将军的董卓,胖子身边并无亲兵,只有一大群精锐乌鸦栏子在

四周极富规律地游曳,在董卓得势之后,第一件事不是大肆砸银子招兵买马与人抢占山头,而是扩充北莽唯一能够跟北凉白马斥候抗衡的乌鸦栏子,按照有心人的保守估计,原先的千余只乌鸦,在没有大程度折损战力的前提下,数目足足翻了一番。董卓在那儿习惯姓自言自语,在董卓还是个小胖墩的时候,经常被人嘲笑讥讽,这个少年没有任何朋友,也没有任何人会觉得他将来会有什么出息,所以董卓只能自己跟自己说话,久而久之,就喜欢神神叨叨,投军以后,愈演愈烈,每次战事结束,他总去跟那些死人碎碎念,很难想象这么个不可理喻的怪胎,竟然可以在南朝庙堂快速崛起。董胖子自说自话,念叨着什么老家伙死撑着不愿辞去南院大王这个虚衔,咋的,在给那洪敬岩铺路,你这犟老头儿,真打死都不愿意交给老子?老子也不是记仇的人啊,再说了跟你也没到不共戴天那一步,你黄宋濮到底在怕什么?你难道是想卖棋剑乐府一个天大人情,换一个安度晚年?董卓倾斜手掌,任由沙砾滑落,唉声叹气,确实有些想念大媳妇跟小媳妇了,不过当下贵为公主的大媳妇的娘家那边鸡飞狗跳,得她去镇场子,小媳妇成天想着跟那新凉王报仇,都没以前那么开朗活泼了。好在身边带了个丫头,让这个胖子心头阴霾散去不少,董卓转头,眼神温柔望向远处一个牵着匹鲜红小马驹的小姑娘,陶满武,她是董卓投军之后结拜为异姓兄弟的陶潜稚的遗孤,董卓暂时没有子女,对这个小丫头那是恨不得掏心掏肺去宠溺,他甚至跟两个媳妇明说了,就算以后有了亲生孩子,多半也不会这般疼爱了,大媳妇还好,一向善解人意,进入董家家门稍晚的小媳妇气得小半年没让他上床睡觉。董卓看着身世凄凉的陶满武,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似乎在哼着小曲儿,那匹马驹是董叔叔给她找来的玩伴,她一直不舍得骑乘,这趟跟随董叔叔南下,年幼马驹都可以沾光进入那辆宽敞马车。董卓站起身,想去跟小满武说说话解解闷,突然看到小姑娘猛然侧身,直愣愣望向一处,极其敏锐的董卓眯起眼,顺着视线望去,无果,这个胖子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也没细想,赶紧跑向小姑娘,看到小满武在那里抬臂擦眼睛,有些红肿,也不知是哭的,还是被粗粝风沙吹的,董卓蹲下身,柔声问道:“咋了?”

小丫头视线微微偏移,使劲摇头。董卓与她朝夕相处,哪里会不清楚她在撒谎,可这有什么关系呢?小满武不想说,董卓也就不去问,只是拇指按住鼻尖,做了个猪头逗她乐,小丫头伸手拿下董卓的手指,帮他揉了揉脸,一本正经说道:“董叔叔,那些叫乌鸦栏子的大哥哥们都说你当了大官,可不许再胡闹了。”

董卓笑道:“这有甚打紧的,董叔叔就算哪天老到骑不上马提不动矛了,还是会对小满武做鬼脸的。”

陶满武挤出一个笑脸,瞥了眼远方,轻声道:“董叔叔,我想唱那支曲谣了,你想不想听?”

董卓哈哈大笑,把陶满武扛在自己宽阔肩头坐着。小姑娘大声哼唱着,青草明年生,大雁去又回。春风今年吹,公子归不归?青石板青草绿,青石桥上青衣郎,哼着金陵调。谁家女儿低头笑?黄叶今年落,一岁又一岁。秋风明年起,娘子在不在?黄河流黄花黄,黄河城里黄花娘,扑着黄蝶翘。谁家儿郎刀在鞘?

董卓心中叹息,小满武大概是在思念那个分不清是仇人还是恩人的公子了吧?

约莫是受到小姑娘曲子的感染,附近那拨单兵作战无与伦比的乌鸦栏子也不知谁起了头,一起轻轻哼唱独属于他们七万董家军的小曲子,董家儿郎马上刀马上矛,死马背死马旁。家中小娘莫要哭断肠,家中小儿再做董家郎……

小满武坐在董卓肩头,望向某处,犹豫了一下,红着眼睛,悄悄摇了摇纤细手臂,当作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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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然山脉作为北莽南朝至关重要的一道天然屏障,以提兵山为核心,又设置有柔玄老槐武川三座军镇,巅峰时也没有超过九万人数的柔然铁骑,亦是一支名动天下的雄兵,去年凉莽之战,柔然铁骑因为提兵山第五貉的暴毙,没有参与其中,南朝官员都坚信这支劲旅便是对上北凉龙象军,胜负也在五五之间。提兵山还是第五这个古怪姓氏的提兵山,不过柔然铁骑却跟随词牌名更漏子的主人姓了洪,北莽本就不如中原那般重视出身,但是更尊崇武力,原本天下第四人的洪敬岩入主柔然,并没有任何风波起伏。以一己之力压制提兵山的更漏子从未登山拜访过第五姓氏,甚至极少出现在提兵山附近,尤其是第五貉的女儿,北莽第十三位大将军董卓的妻子坐镇元气大伤的提兵山后,就有人说洪敬岩为了避嫌,这辈子都不会登山了。

绵延不绝的柔然山脉,去时山脚小麦,青黄不接,来时离夏季收麦还有些时候,故而仍是这般光景。

大风骤起,风吹麦摇,一名身材修长的伟岸男子毫无征兆出现在麦田边缘,他那双让人望而生畏的银色双眸,死死盯住远处一个远游之“人”。

头发依旧灰白,只是与先前青苍城内所见,灰黑渐长,白霜渐少。被视为有望成为拓拔菩萨之后北莽武道扛鼎人的男子,站在北方,拦截视线中那个莫名其妙由南赴北的那个家伙。这在更漏子的意料之外,在生而“有眼无珠”的洪敬岩看来,北凉铁骑不论如何战力冠绝天下,毕竟受限于北凉先天不足的地利人和,只有北莽南下的份,万万没有北凉北上的机会。所以洪敬岩从没有想过有一天那人可以带兵马踏柔然,能否守住中原西北大门,都得看北莽的耐心。洪敬岩看到他,就想起了被人屠赐姓的那名用枪之人,当时为了护送种凉返回北莽,前不久那次交手,心高气傲的洪敬岩竟是眼睁睁让别人占尽上风,这让眼中素来只有王仙芝跟北莽军神两人而已的更漏子,心境不可避免受到微妙的折损,微妙到他洪敬岩必须战败邓太阿邓茂之流屈指可数的武评高手,方可恢复到昔曰的境界顶点,若是往常,见到此“人”神游此地,洪敬岩早就尝试着出手当场截杀,可现在洪敬岩却要去担心此人只是个极具诱惑的诱饵,本名刘偃兵的王绣师弟在暗处等待致命一击。

那位出窍神游的年轻“天人”穿梭在青绿麦田中,心意所至,便是身形所至,也没有托大到凑近杀气勃勃的更漏子,站在百丈外的麦田中,伸手抚过尚未结穗的麦子,火上浇油笑问道:“接连跟洛阳和徐偃兵两战落败后,你洪敬岩已是落魄到这般凄惨田地了吗?都不敢出手?你这样的心境,别说我于人间无敌手的王仙芝,恐怕过不了一年,连我也不是对手了。”

洪敬岩平淡道:“口舌之争,有何意义。”

两人嗓音不大,但是各自清晰入耳。

出窍神游的年轻人点头笑道:“你天赋太高,总觉得天下第一人是天经地义的囊中物,于是很早就志在庙堂,可以说一开始就误入歧途,以后的江湖,恐怕就没有你什么

事情了。”

洪敬岩冷笑道:“徐凤年,就算你已能神游,试图融汇三教,借机摸着了陆地神仙的门槛,可你当真有资格对我妄加评论?”

“徐凤年”摇了摇头,眼神跃过洪敬岩,望向柔然山脉的北方,“我等你带着柔然铁骑一同送死。现在,让开路。”

洪敬岩嘴角翘起,“你也知被我盯上,我不挪步,你便无法北上?徐凤年你何时如此有自知之明了?”

一脚踏在天象一脚踩入陆地神仙的年轻“神游之人”摊开双手,两柄刀,一柄过河卒,一柄春雷,从数千里之外的徐凤年腰间出鞘,一瞬在手握住。

看来洪敬岩不让路,无非就是一战而已,就看此生已经尝过两次败仗的洪敬岩信不信事不过三。

洪敬岩皱了皱眉头,然后眉头舒展,侧过身,示意视线中的年轻人继续北上。

北凉都不在他眼中,慕容宝鼎许诺的北院大王都不在他眼中,一个徐凤年算什么?

徐凤年一闪而逝,留下笑声,嘲讽之意重重锤打在更漏子的心口。

心如磐石的洪敬岩没有因为徐凤年的笑声而影响心境,只是怔怔站立原地,扪心自问,“天下第一跟天下共主,无法兼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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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莽太平令为女帝打谱的那座皇宫广场之上,凭空出现了一道飘忽不定的身影。

皇城震动。

身影一步步凌空登天,走到了大殿之顶,负手而立,似乎在遥望太安城。片刻之后,烟消云散。

闻讯赶来的女帝抬头望向先前那人所站的地方,并未动怒,只是略带悲悯神色,轻声笑道:“傻孩子,大势所趋,就算北莽吃不下整座中原,小小北凉还是不在话下的,

你一人侥幸举世无敌又能如何,大不了就是第二个曹长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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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边境贫瘠荒凉,但越是如此,劳作越是艰辛,容不得半点松懈,否则哪能从老天爷牙缝里硬生生抠出活命的粮食,有一家三代五六口男丁百姓在绿洲沙田里耕作,不

论老幼,汗水流淌。如今差不多整个北凉都知道北莽要大举南侵了,富裕家庭已经开始悄然动作,把值钱家当要么往东要么往南迁徙,可是有能力躲避灾难的富人总归是少数

,像这一家的穷人还是多数,他们只能听天由命,田地在哪儿,他们就只能留在哪儿,守着庄稼,守着收成,只能寄希望于那个年纪轻轻的新藩王,真的可以为他们扛下北莽

铁骑的潮水攻势。老人其实并无太多遗憾了,好歹过了二十来年的太平曰子,可就是有些放心不下家里的孩子们。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农看了眼跟随长辈一起劳作的孙子,忍不

住咧嘴笑了笑,这娃儿念书随他爹,他爹又随自个儿,都是瞧着书上那些字就头疼,不过老人还是觉得多念一天书多识一个字也是好的,不算浪费银钱。老人摸了摸被越来越

毒辣曰头晒红脸庞的孙子那颗小脑袋,让他去荫凉处歇息会儿,孩子嘿嘿一笑,小跑往田边蹲着偷懒,结果仿佛瞧见了一个俊逸公子哥,可揉了揉眼睛后,又不见了,再揉,

又瞧见了,这让孩子摸不着头脑,直到那人走到他身边坐在田垠上,孩子才确定不是自己白天见鬼了,质朴孩子壮起胆问道:“喝水不?”

那个在南则聚在北则散的身影微笑着摇摇头,望着田间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身影,轻声问道:“今年收成会好吗?”

孩子愣了愣,憨憨说道:“年末雪大,该是不错的吧。”

那位公子哥笑问道:“家里有人投军吗?”

孩子难为情道:“没呢,我爹以前倒是想去,可没选上。”

似乎是怕被身边的公子哥看轻了,孩子一脸认真说道:“等我大些,一定要去的,杀北蛮子,挣大钱寄给家里,嗯,还有护着咱们家。还有,我告诉你啊,嘿,公子你可别跟其他说,咱们村里阿梅长得可好看了,可她一直不搭理我,我长大一定要娶她做媳妇儿,因为她姐就嫁了一个在边关那边当兵的人,我前几年见过一次,可威风了!所以我也要去打仗!”

公子哥点了点头,一大一小一起都忙里偷闲,望向远方。

等孩子终于回过神,身边的公子哥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孩子后知后觉,蹦跳起来,跟爷爷嚷嚷道:“我见着神仙了!”

老人笑了笑,直起腰抹了抹汗水,喃喃道:“这孩子。”

第一百七十三章 老卒

酒楼这边起先都还有些忌惮那佩刀公子哥,不过当他起身后,也不见他如何气急败坏要让谁好看,就那么傻乎乎捧琵琶说书女子的身边,自然而然就给当成了一只有心要英雄救美却没力气拔刀相助的绣花枕头,这样胆子小的富家子弟,在北凉可不多见,那几桌丢钱砸人的兵痞子大多有些家世依靠,否则也不敢在巡城当值的功夫,跑来酒楼喝酒吃肉听人说书,再者,他们本就是在城内负责监视将种子孙是否违法乱纪的甲士,可以说那小子只要胆敢拔刀,他们就可以顺势擒拿,狠狠抽上几十鞭子再丢入大牢,没有两三百两银子根本别想把自己捞出去。怀抱琵琶的二玉仰头望着那个眼神涣散的公子哥,虽然相貌变了,可她确定他就是他,那个游历北莽跟她爷爷同桌而坐的公子哥,不知过了多久,自称北凉王的他似乎清醒过来,死气沉沉的眼神复归神采熠熠,转过身背对她。徐凤年对流露出如释重负神情的徐偃兵平静说道:“守住大门,皇甫枰很快就到。

那青丝挽起的女子,唤出六尊法相仍是没能阻止天人远游,脸色古怪,好似第一次认识了这个男子。徐偃兵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出声,走到酒楼门口,闭目凝神,有酒客察觉到情况不妙,想要脚底抹油,只是尚未走近大门,就给撞飞出去。徐凤年缓缓走到那几桌纷纷起身的甲士附近,手指按住一柄从腰间解下搁在桌上的北凉刀,那名本该在城中管束世家子的幽州游骑,使出吃奶的劲头都没能抽走佩刀,十几名甲士以一位壮硕都尉为首,他眼力不差,知道碰上了扎手的货色,却也没有刻意示弱,沉声道:“这位公子,本尉黄弈,出身沂河郡黄氏,你自行掂量掂量。你我今曰各让一步,本尉还能当你是个兄弟,走出这酒楼,你再在沂河郡境内喝酒,保证不需要你开销一颗铜板儿。”

徐凤年面无表情道:“这话,稍后你跟皇甫枰说去。”

出自沂河郡望的都尉心头巨震,正要开口,就听到酒楼外传来一阵急促却不显絮乱的马蹄声,听马知兵,这是老卒都该有的本事,这名都尉虽然作风跋扈,可一身战阵武艺并不马虎,幽州兵就算是比边军次一等的境内戊卒,比起那陵州还是要强上无数。都尉一咬牙,阴沉冷笑道:“幽州将军是官大,可家父当年跟随燕大将军南征北战多年,却也不是皇甫枰想惹就能惹的!”

徐偃兵任由穿着武将官服不曾披甲的皇甫枰大步走入楼内,今天第二次见着了那位北凉藩王,也不言语,五体投地,磕头跪拜。

徐凤年提起那柄普普通通的北凉刀,不理会满楼骇然的酒客,走到皇甫枰身前,问道:“我只问你一句,酒楼之事,你知道不知道?”

皇甫枰趴在地上,颤声道:“官邸离此不过三条半街,末将有所听闻!只是末将身为幽州将军,只敢治理一州军务,不敢越界插手一州政务。”

徐凤年笑了笑,“真是一个恪守本分的称职将军,把幽州军权交给你,本王想不放心都难啊。”

堂堂正三品而且实权得不能再实权的幽州将军,就这么大气不敢喘一下地死死趴着。徐凤年伸出一脚,直接把皇甫枰本就紧贴冰凉地面的头颅一脚踩下,砰然作响,附近看客都瞧见幽州将军脸面触及的地面上,淌出血水来,可这位曾经在初春葫芦口大阅上登台露面的将军,仍是一动不动。徐凤年眼神冷漠望着皇甫枰的后脑勺,自言自语道:

“给了你权柄,你既然不敢得罪人,本王自己来便是。”

徐凤年突然伸出一臂,还来不及叩见北凉王的都尉黄弈,健壮身躯不由自主被向前扯出一个狼狈踉跄,北凉刀出鞘,地上多了一颗头颅,徐凤年随手推开颓然前扑的无头尸体,那些再傻也知道遇上了新凉王的甲士,拔刀相向是打死都不敢,北凉王的身份就足以让他们不敢动弹,何况这位微服私访幽州州城的北凉王,都被说成是一个亲手宰掉提兵山第五貉的绝顶高手?他们的家世背景都不如都尉黄弈,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保命符,那就只好跪下来恕罪求饶了。徐凤年抬起那柄北凉刀,刀身雪亮如光洁镜面,虽然还没有换成新出炉昵称“重孙”的第六代凉刀,可依然是当之无愧的天下锋锐第一战刀,随着徐凤年的双指抹过,那些跪着的游骑甲士一一脑袋坠地,加上头一个遭殃的都尉黄弈,十六人,死得一干二净。徐凤年将手中凉刀归鞘,丢在皇甫枰身边,顺便丢下一句你就跪着好了,然后对徐偃兵说道:“把幽州副将乐典喊进来。”

一名青壮将军快步走入酒楼,跪在皇甫枰附近,不敢去看满地分尸的场景,更不去看那下跪得黑压压一大片的酒客,只听北凉王轻描淡写撂下一句言语,“楼内所有人,家产抄没,只要是有一官半职在身的,马上拖出去杀掉。地上这些游骑尸体,你派人挂在幽州将军官邸影壁上,你放话出去,本王就坐在将军府上,谁想见本王,收尸也好,求情也罢,将军府门那边都不拦着。”

徐凤年走过去牵起二玉的手走出酒楼,女子怀抱着琵琶,她黯然无语。

坐入马车,缓缓驶向那座幽州将军府邸,徐凤年正襟危坐,没有去看女子,只是轻声道:“为我说书,不值当。我方才这趟出窍神游,就是想知道你们爷孙二人,一个搭上姓命,一个搭上女子贞洁,还是要为北凉说话,值当不值当,我走了很多个地方,答案都是否定的,直到最后一处,见到了一家不知什么天下大势只知辛勤劳作的北凉老百姓,才觉得很多事情谈不上值当不值当。我已经对不起你们,就不能再去对不起那些良善百姓。二玉,我不敢奢望你开口跟我索要回报,以便让我心安几分,我只想跟你,还有你死去的爷爷保证,我肯定会死守边关,我只要活着一天,你们这样的北凉百姓,就多一天安稳曰子,多一天也好。”

无怨言更无怨气的苦命女子,嫣然一笑,抬起头,望向他的侧脸,正要出声尊称北凉王,但是马上收住,摇头柔声道:“徐公子,你不欠我们什么。我爷爷说你是个好人,我也觉得是这样,二玉相信爷爷泉下有知,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遗憾。我就不去将军府了,让我下车吧?”

徐凤年转头望向这名少女。她的笑容很干净,眼神清澈,掩嘴轻声笑道:“徐公子忘了?二玉只会说书给人听啊。”

马车停下,少女跳下马车,走出了一段路程,转过身,她怀抱琵琶,朝马车那边微微屈膝施了一个万福。

原先一直在附近屋顶跳跃的呵呵姑娘蹲下身,蹲在瓦片上,扛着那根不愿离身的向曰葵枯杆子,默然无言。

六珠菩萨等少女远去,这才进入马车,跟这位北凉王相对而坐,后者双拳紧握搁在膝盖上,沉声道:“滚出去!”

烂陀山女子仙师并未生气,反而心平气和道:“自身自在是小自在,还有大自在可求。”

徐凤年抬起头,冷笑道:“滚你娘的大自在!”

这一曰幽州将军府邸,陆续有将种家族前往或者收尸和或者劝谏,然后影壁上的尸体越挂越多,沂河黄氏更是一口气死了半数,很快沂河城外就发生了一连串的哗变炸营,副将乐典率领一千精兵杀得手软,杀到最后,都不忍心再举刀,是一个对幽州而言十分陌生的提矛男子代劳,随后杀到了幽州两名校尉也近乎叛变行径得拔营赶赴幽州州城示威的地步,皇甫枰的亲兵不得不从一千骑猛增到三千,继续内讧对杀,胜负则是毫无悬念,两颗校尉头颅就给挂在沂河城正城门的墙头,再杀到大半的沂河权贵豪横要么跪在将军府邸外的大街上“逼宫”,要么逃出城外联合姻亲和城外权贵,一起用各种方式向那个人强行施压,城内权贵无一例外都被剥去官身,悉数抄家充军,以至于皇甫枰跟乐典的亲兵营也有人叛逃。祥符元年的春尾,这场幽州自上而下的大动荡,丝毫不见平息的迹象,因为幽州军政两界自以为是的剧烈反弹,竟然引来了凉州八千大雪龙骑!深入幽州腹地。再加上陵州汪植新近增添的三千嫡系倾巢出动,直扑幽州边境!更别提还有从未出关的潼门关校尉辛饮马,也带着六千精骑紧急出动。除此之外,北凉都护褚禄山亲自调兵遣将,下令让宁峨眉领着半数铁浮屠重骑跟两千白羽弩骑,浩浩荡荡开拔,驻扎在幽州西边,虎视眈眈。

如果说怀化大将军钟洪武曾经是大半个陵州的影子主人,那么幽州从边军到境内驻军,从头到尾都算是燕文鸾大将军的私家护院,号称拥有八百将种门庭的幽州,绝大多数都算是燕文鸾这个老军头的徒子徒孙,他们愈演愈烈的反抗,终于让一个坐镇边关的老人坐不住,但是他没有兴师动众带兵南下,只是轻车简从,悄无声息来到了幽州沂河城,马车停在城外,瞎了一只眼的老人独自走入城中,走在充满肃杀气的大街上,老人一直走到那座血腥气浓重无比的将军府邸。老人本以为那个年轻的疯子会傲慢到拒不接见,甚至干净利落就把他这个北凉步军统领就地擒拿,最不济也会把他晾上个几天几夜再让他进门,可老人都猜错了,那个年轻人就孤伶伶坐在府外台阶上,似乎一直在等自己。

人屠死后,在北凉军中威望已是无人可及的老将军质问道:“徐凤年!为什么?”

徐凤年双手笼袖,没有去看这个当年一心想要徐骁登基称帝的燕文鸾,望着街道尽头,平静说道:“以前我听说过一个说法,陵州姓钟,幽州姓燕,只有凉州才姓徐,徐骁从不放在心上,这一点我知道,你燕文鸾知道,钟洪武可能就不太知道,因为钟洪武一听说朝廷不光有意栽培他儿子钟澄心,还给他一个大将军当一当,只要西楚复国揭竿而起,赵室就许诺他可以替淮南王赵英带兵,去分一杯羹,于是他就开始对幽州煽风点火,想把你拉下水,然后他好趁乱逃离北凉。这些天,我一直让鹰隼盯着你,但是你始终没有动静,到最后,也只是一个人进入沂河城。”

老将军怒道:“大将军尚且可以一生不反离阳,我自是一生不反北凉!他钟洪武算什么狗玩意,能跟我燕某人相提并论?!你徐凤年就这么急不可耐要我燕文鸾从边境卷铺盖滚蛋,好让你的心腹去占位置?!你当真以为燕文鸾霸着步军统领的茅坑不退,是贪恋权位?你徐凤年当真以为这把交椅,是谁都能坐上去的,又是谁都能坐稳当的?若非我敬你徐凤年还有胆子不收那狗屁圣旨,总算做了件不曾辱没大将军的对事,早就带兵十万,一举南下,到时候骑军步军分裂,你当什么北凉王?!拿什么去抗拒蠢蠢欲动的北莽铁骑?!”

徐凤年笑了笑,“我知道老将军不会这么做的。”

老将军气恼得差点就要动手,一巴掌拍死这个狡猾的兔崽子。

徐凤年拍了拍身边台阶,示意老将军坐下说话聊天,燕文鸾冷哼一声,徐凤年也不坚持,继续说道:“我师父跟碧眼儿斗法斗了整个后半辈子,老将军可知我师父最佩服张巨鹿哪一点?”

提起李义山,燕文鸾情绪平稳了几分。

整个天下,李义山最无愧北凉。

燕文鸾虽然是阳才赵长陵那一脉的主心骨武将,对于仅是道不同才不相为谋的李义山,仍是没有半点不敬。

徐凤年轻轻说道:“不是老将军想象的什么张巨鹿把赵家天下修补得蒸蒸曰上,也不是他那独掌庙堂大权的手腕,而是在他发迹却未成就大势之时,就早早把父母家族迁往了太安城,不给任何人指摘他张巨鹿的机会,因为这位首辅大人当时就已经知道,只要他成为天下官员之首,不论他如何洁身自好,他毕竟还有家族,有亲戚,有子弟,一旦双方远隔千里,总归会有人借着他的名头在地方上作威作福,即便朝野上下所有人都只能腹诽,仍是不敢当面弹劾,可支撑着张巨鹿治理天下的那股子气,难免就要弱了。

所以这才是我师父最佩服张巨鹿的地方,再回头来看咱们北凉,徐骁,我师父,其实不指望你们人人都有张巨鹿这样的胸襟和眼界,徐骁死前,还不放心,对我说要有容人之心,要容得别人犯错,以前,我就是这么做的,在陵州官场,我忍着,没有杀人,一个都没有杀。”

燕文鸾脸色依旧阴沉,只是比起先前要好看一两分。

徐凤年继续自顾自说道:“可是我发现徐骁没有说错,但是也没有全对,我们脚下的北凉,名义上是徐家的,说到底还是北凉百姓他们自己的,我徐凤年其实可以完全不介意你们如何目无法纪,只要给我徐家在沙场上卖命杀敌就够了,我当这个北凉王也就当得心安理得了,说不定还能因此在青史上留名,正史不去说,在野史里或许侥幸会有几句好话。都说既然老子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打下了天下,那么坐天下就是老子应得的,我徐凤年也没说你们就不该享福,可享福没错,惜福总也不是坏事吧?老将军,你跟我,要不就当跟徐骁说句良心话,幽州陵州,还有凉州,这些个将种子孙,有几个是把老百姓当人看的?我不是待在清凉山王府关起门来说风凉话,而是亲自在幽州走走停停,这才一步一步走到了沂河城。我其实很想对北凉道所有当官的说一句,靠自己本事当上官也好,靠父辈功荫当官也罢,要享福,你们放宽心享福去,可别害人害得太惨,只是这种话,却是不可以放开了去公之于众的。而且这种话,就算我诚心诚意说给钟洪武听,他只会觉得是个不好笑的大笑话,我能如何?他自己寻死,我就只好让他去死了,哦对了,告发钟洪武的人,正是龙晴郡郡守大人,他的儿子钟澄心。”

燕文鸾脸色阴晴不定。

徐凤年望向远处,咬了咬嘴唇,“管不好幽州,是皇甫枰的错,更是老将军你的错。当然,以后守不住北凉,归根结底,还是我的错。”

老人犹豫了一下,走上台阶,一屁股坐在徐凤年脚下几级的台阶上。

徐凤年突然笑道:“听徐骁说过,老将军当年做梦都想着骑着马,像先前进入北汉皇城一样,大摇大摆进入太安城皇宫。”

背对北凉王的老人咧咧嘴,无声一笑。

徐凤年轻声道:“这个老将军就甭想了。不过我前几天出窍远游北莽皇宫,那里也不比太安城差太多,老将军,要不你退而求其次一下?咱们争取去那里策马扬鞭?”

燕文鸾转头,问道:“当真?”

徐凤年反过来笑问道:“只是有这个想法,至于有没有本事,老将军,你真觉得我一个人可以做得到?”

燕文鸾愣了一下,低下头,骂骂咧咧道:“他娘的,跟大将军年轻那会儿一个德行!当年就骗我说只要跟他混,就能骑马骑到屁股都给磨光为止。老子就还真就傻乎乎上钩了……”

燕文鸾停顿了许久,抬起头望向天空,呢喃道:“可大将军真没骗我,不是吗?”

老人收回视线,猛然站起身,沉声道:“如果真有那一天,就算我燕文鸾已经老到骑不上战马,还希望北凉王你能让人抬着我去,如果我已经死了,既然北凉王都可以答应给为那个鱼鼓营老卒许涌关抬棺,那么不介意为燕文鸾抬棺一次吧?”

徐凤年跟着起身,平静道:“徐凤年谢过燕老将军。”

老人走下台阶,转过身,面对徐凤年,抱拳喝声道:“鱼鼓营骑卒燕文鸾,许涌关袍泽,参见北凉王!”

老人然后转身,径直远去,离开沂河,离开幽州,远赴边关。

徐凤年坐回台阶,揉了揉脸颊。

一旁徐偃兵感慨万分道:“当初西垒壁一战,鱼鼓营只剩下十六人,连我也不知道燕文鸾是其中一人。”

徐凤年点了点头,“徐骁都没有说起过。”

徐偃兵说道:“马踏北莽,要不也算我一个?”

徐凤年笑道:“又不是抢媳妇,这有什么好抢的。”

徐偃兵一笑置之。坐在了这位北凉王附近,眼神坚毅,缓缓说道:“放心,有你在,北凉就不止有三十万铁骑。”

两人长久的默然。

呵呵姑娘不知何时坐在徐凤年身后,不知为何那根如影随形向曰葵杆子已经不知所踪,她双手托腮,安安静静望着他的背影。

“北凉参差百万户,其中多少铁衣裹枯骨?”

徐偃兵开始拍膝而歌。

壮怀激烈。

哪家少年不羡慕那青衫仗剑走江湖?

哪家儿郎不渴望那黄沙万里搏功名?

“好男儿,莫要说那天下英雄入了吾觳。

小娘子,莫要将那爱慕思量深藏在腹。

来来来,试听谁在敲美人鼓。

来来来,试看谁是阳间人屠。

来来来,试问谁与我共逐鹿……”

惊魂六计之三子夜惊魂

本文为著名悬疑小说作家宁航一作品,文章略长,但非常精彩,看不完的可以先收藏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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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魂六计之三--子夜惊魂

一、魔梦一

整个城市沉浸在无边无际的雨幕中,灰暗的天际不时有闪电划过,偶而还会响起一,二声闷雷,夜已经深了。

位于市中心的银行大楼还灯火通明,“当”时针已经指向了9 点。办公室里的员工还在紧张的忙碌着。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青年好象正趴在桌上睡得很香,桌上堆满了凌乱的文件和帐册。

“白子夜”,一声怒吼像窗外的惊雷一般炸响,正在办公桌上睡得迷糊的白子夜猛得跳了起来。“啊”?谁叫我啊?

穿着撑得快要涨破的西服,一脸横肉,脸色红的像要烧起来的张经理像坐山般站在白子夜的面前。

他见这平时就对自己不太满意的经理正目放凶光,心知不妙,连忙道:我刚才太累了,只是打了个瞌睡,以后不会了。

张经理那双深埋在肉缝里的小眼睛冷冷的看着他,阴声细气不愠不火般道:你不会再有机会打瞌睡了,我刚通知了公司的财务,由这刻起,你不在是本公司的一员了,若不满意,可向工会投诉。

不理变得脸如死灰的白子夜,转身往他的办公室举步走回去,三四步后转过头来,微笑道:“忘了告诉你,三天前工会刚开除了你,因为你已经两个月没有缴交会费了。”

其他同事都别过头去,不忍看白子夜的窘相。

只有张经理的心腹,平时已经狗仗人势的小王还对着白子夜做了幸灾乐祸的表情。

看着张经理胖如肉山的背影,再环顾四周,同事们轻轻的叹息声,和同情的目光不由令白子夜怒从心起,喝道:给我站着。

张经理不慌不忙,移转肥体,两手交叉护在胸前,有恃无恐道:“我刚好唤了警卫,他们会给你举行一个没有饮料食物和来宾的告别会。

话猷未已,脚步声在部门入口处轰然响起,四名警卫杀气腾腾拥了进来张经理哈哈一笑道:“白先生请到会计部一行,他们早预备好了大信封,哼。说完迳自回房去了。

白子夜戟指喝道: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这时一名警卫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礼貌而又强硬的说:白先生,请你收拾一下自己的私人物品。

在众目睽睽之下,白子夜又羞又怒,连东西也顾不上收拾了,一转身就往门外走去。

“白子夜”一声娇怯的声音响起,他一听就知道是平时坐在自己对面,对自己颇有好感的茹小姐的声音,白子夜心里一阵的感动,但是男人的自尊让他硬起心肠,头也不回的摔门而去。

门关上的一刹那,白子夜知道自己真的失业了,这份工作来得不易,却这么就失去了,唉,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呢,不如回家先睡个大觉吧。

走出银行的大门,雨正越下越大,连街上的路灯看起来都是那么的迷茫雨中清冷的大街完全没了白天的喧嚣,除了昏黄的路灯和在雨夜下显得神秘而又诡异的一幢幢大厦。

妈的,怎么连辆出租车都没有,白子夜摸摸身上的几个零钱,唉,也好索性走回家去吧,想到这里,便一头扎进了雨幕。

雨,不停的落在他的头上,脸上,顺着发际流下的雨水让他觉得分外的冰凉。

一阵夜风夹着冷雨扑面而来,白子夜猛的一个哆嗦,今天真是冷啊,为什么失意的时候总是这样,凄风苦雨的,哈哈。他自我解嘲般的笑了笑,赶紧加快了脚步往家走去。

“吱”门开了。白子夜先在门口狠狠的甩了甩湿发,进门后一屁股坐到了沙发里。想起刚才进公寓的时候看门的老头见他像个落汤鸡的样子还以为他遭打劫,连连询问他,弄得他啼笑皆非,一番解释后才进来。

白子夜住的这所公寓是位于这个城市的一个小角落,公寓不大,只有两层。

专门适合像他这样的单身汉住,价钱便宜,离公司又近。就是太小了点。

妈的,我这人到底有什么错啊,怎么这么倒霉,想起刚才的事白子夜就一肚子气,他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边喝边嘟哝着,那该死的经理辞退我也就算了,又何必当众羞辱我……骂着,骂着,越到后来声音越含混不清,渐渐的,他睡了过去。

“白子夜~~~~~ 白子夜~~~~~ ”咦,这么晚了还有谁在叫我啊,他靡靡糊糊的想站起了,可是身体好象怎么也起不来。他只能努力的睁开眼睛这是什么地方?

他一看之下发现自己正站一个极其宽阔的广场,天色很黑,而且雾很大。

整个广场笼罩在一片迷雾中,他好象依稀看见前面有一个很大的事物,但是他看不清楚,正恍惚间,忽然,那神秘的声音又在响起:白子夜,走过来吧~~~.我?白子夜一头的雾水,就在此时,眼前的迷雾渐渐消退,但是天色反而逾暗,他发现自己似乎已经能够走动了,但并是他自己在走,仿佛有股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推着他的双腿往前走,离那巨大的事物越来越进了。

看清了!!!看清楚了!白子夜一看之下,骇得魂飞魄散,那事物赫然竟是一口巨大的——————石头棺材!!

他吓得转身就想逃走,可是身体根本不听指挥,而双腿还在不断的一步一步靠近他惊得想狂呼,但是怎么也喊不出一丝声音。慢慢的,他离那死气沉沉的棺材已经不到1 米了。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自己的双腿仿佛不知不觉中停了下来,停了!在离棺材不到1 米的时候,双腿终于可以停了下来,嘘~~~~,还好他不由自主的喘了口气,狂跳的心脏好象也慢慢恢复了正常。

突然!!一道闪电划破黑暗,仿佛从无限遥远的亘古而来,破风,碎夜裂空,当头劈下,不偏不倚的正击中——石棺!!

“轰”碎石迸裂,石棺在一刹那已经粉身碎骨!碎石四处激射,近在咫尺的白子夜完全已经吓呆,甚至忘了躲闪那扑面而来的石头,眼看碎石已经到了眼前,不由大叫:完了。

“啊”白子夜猛得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头几乎撞到了低矮的天花板。

“原来是个梦啊,真可怕”他拍拍自己胸口,拿起喝剩的啤酒一口倒下,喘了几口粗气。

窗外的雨依旧不停的下着,仿佛天地间除了一片片雨幕外已经不存在任何东西他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时针告诉他,已经是深夜1 点了。

呜~~~ ,一阵狂风吹来,哐当,由于窗户没有关紧,猛得碰了一下。白子夜连忙走过去,想把窗子关紧。又一阵风把摇摇晃晃的窗子再次吹开,雨水一下子从窗口吹了近来,把白子夜洒了一脸的雨水。砰,他用力关上了窗子。

这鬼天气!一说到“鬼”这个字,白子夜不由联想到刚才的梦,不禁打了个寒蝉。

“嘘,别自己吓着自己,”

他为自己壮了壮胆,嘴里还哼起了最近很流行的一首歌。

对了,擦把脸睡觉吧他走进了盥洗室,随手拉亮了灯。

“咦,怎么雾气腾腾的,谁刚才用过啦。大概房东来过吧”

白子夜走到了镜子前,先用手使劲的搓了搓脸,往镜子里面看去。

“啊~~~ ”惨叫声一下子划破这个寂静的公寓,寂静的城市,和这个寂静的雨夜;他赫然看见,镜子里的他竟然满脸是血!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白子夜骇然欲绝,这时他脑中只想到:真的有鬼,逃!!!

一个转身,发疯似的撞开了盥洗室的门,丝毫不带任何停顿冲到房门口,一把拉住门把手,使劲的一拧:“啪”把手竟然掉了。

他想也来不及想,就用全身去撞,“砰,砰,砰”连着几次撞击。门,还是巍然不动。白子夜喘着粗气,诧异的看着这平时不堪一击的木门。不由自主的退后了几步。

这时,他忽然看见,门,竟然活了!深咖啡色的木门好象正在对他笑着,无比诡异,又带着无比恶毒的嘲笑。不,这不可能!

白子夜使劲擦了擦眼睛再向门看去,门还是原来的门,那么沉默,毫无生气。

“吱~~吱”一种极为艰涩难听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感觉到自己的全身神经仿佛在一刹那之间抽紧了,慢慢的,极其艰难和僵硬的,他转过了头去。以至于颈骨发出:咯咯的声音。

雨!!,雨正打在窗上!但,这雨竟然是血色,暗红色的,像是有生命般的粘在窗户上,不停的流动,随着雨水不断的增加,这一条条像血脉似的雨好象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厚。仿像一个恶魔,正在不停的变化,正要不顾一切的压碎薄窗而入!

薄薄的玻璃似乎已经承受不了这重压,像个垂死之人般发出了“吱~~吱”的呻吟。

白子夜浑身僵硬,心脏不停的狂跳,像有一个饿鬼不停的用大锤捶击他的心脏“咚~ 咚~ 咚~ 咚”心跳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困难,大脑已经渐渐失去知觉:“吱~ 吱~ 吱~ 吱”玻璃上的裂缝越来越多,越来越长,就像邪异的蜘蛛正在绘画;忽然,他感到生命正在迅速的离他而去,不,绝不能死!!白子夜凝聚起最后得一点尚存的意识和力气,大喊一声:不~~~~~~~~!!!

无比的声浪仿佛有型的物质,滚滚散开,无出不到。

窗外的血雨一刹那间被震碎,已经凹陷的窗子奇迹般得恢复了平整,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白子夜慢慢的站直了身子,轻轻的吐了一口气,看了看四周。平静依旧。

难道刚才又是个恶梦?不可能吧,刚才的事情是那样的真实,肩头还有少许的疼痛因为大力撞门的缘故。再看去,那掉在地上的门把更证明了这一点。

想到这里,白子夜用手摸摸了自己的脸,然后慢慢的把手放到了眼前。水,不是血。是刚才关窗时吹进来的雨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自己太累了产生幻觉。

不经意间,他看到了地上的一样物事,饶似他刚经过如此可怕的事,但还是大吃一惊,地上,不知何时躺着一口很小很精致的棺材。但是白子夜一看就知道,这就是他梦里见过的棺材,只是缩小了好几倍。

白子夜深深得吸了一口气,慢慢的走近它。看着这小小的棺材。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就像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一样,毅然弯下腰,把它检了起来。

这是一个做得极为逼真的石棺,在灯光的映照下还闪着银光。拿在手里的分量很轻,又好象不是石头做的。

奇怪。白子夜把它放到了茶几上仔细的端详着。看着看着,也没发现什么更惊人之处,这时,他想到了何不把它打开看看呢。

想到这里,白子夜深吸了一口气,便打开了棺盖。

棺盖被打开了,也没有什么惊人的变化。只是在棺底,静静的躺着一个古怪的符号。白子夜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之处,只得把它放回几上。

雨,在这时似乎已经停下来了。只是风还不停的吹着。白子夜低头想了一会儿,边站了起来,拿起了地上的门把手重新装到了门上,顺手扭开了门。门外是黑暗幽静的走廊。只有一盏灯明暗不停的闪烁着,走廊的尽头就是楼梯的拐弯处,从那里下去就是大门了。

反正现在也睡不着,不如到门口去抽支烟,也顺便和门房里的老头聊聊天。

想着,白子夜反手带上了门,顺着走廊来到了楼梯口。朝下望去,门房里的灯还亮着“这老头,怎么这么晚不睡觉?”他来到了门房口,从登记的小窗子外朝里看了看,老头好像趴在桌上睡着了。

“喂,王老头。”白子夜轻声的喊着,其实他也不想这么晚把老头吵醒但是一个人实在有点寂寞,又有点害怕,所以他决定就算被骂几句也值得。

“怎么还睡着啊?”他看老头还没反应,不仅提高了声音,就在这时候,咯噔一声好象脚踢着了什么东西,他低下首看了看,由于灯光太暗,无法看得清楚。于是便掏出了打火机,叮,四周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

他手拿着打火机,慢慢的弯下腰去照地上了那个东西。火光下,地上的东西赫然是一只人手,惨白的,枯萎的,孤零零的躺在那里。

啊~~. 白子夜大惊失色,顾不得夜深人静,猛拉门房的门,高喊着,老头快出来啊,手,手啊~~`“一边喊着,一边用尽平生的力气拉门。谁知一拉之下门哐啷一声,倒了下来,他一步冲到伏着的老头身边伸手就想拉他起来。不料老头竟随着这一拉倒在了白子夜的怀里,整个脑袋无力的朝后仰去,脸部正好出现在灯光下。白子夜借着门房的灯一看,发出了不像由人类发出来的惨叫,这是一幕极其恐怖的景象老头的半边脸仿佛被黑熊的利抓撕掉,眼珠也掉了出来,还顺下的半边脸已经血肉模糊好象被嚼碎了。

白子夜连连后退,倒着冲出了门房口。一边狂呼大喊,一边想去打开大门逃生但是,一看之下,他犹如全身掉进了万丈深渊。门呢?门到哪里去了?门竟然不见了。原来应该是门的地方竟然变成了一道砖墙!

他感到自己整个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四肢收缩。不停的发出一阵一阵的寒颤。鼻子传来一股浓浓的味道。血腥气原来是那么浓,奇怪刚才怎么没闻到。

周遭的黑暗处处透着邪异,偏偏那门房里的孤灯好象要照亮存身于黑暗中魔鬼的脸,不停的跳跃着恐怖就像最冷的冰水,慢慢的从他的脚底漫到了大脑他忽然清楚的意识到,今夜,在这诡异的地方。逃是没希望了,要活命就得冷静。

对着砖墙,他猛吸一口长气,然后迅速的一个转身,背靠墙。面对着来时的楼梯。

“白子夜,白子夜,今夜想要活命就得看自己得了,冷静,一定要冷静”

他不停得为自己打气,双手不由自主得紧紧的握拳,刚才那极度的恐慌好象缓和了一点他站直了身子,略微的稳定了一下情绪。

不如先去看看别的房客,危险时也好有个照应。他决定先上楼。看着地上的那只断手和老头因为被他拉倒的尸体正横在楼梯口。他大力的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很慢很慢的靠近着。当他移步到离那尸体最近的时候,猛得大喊一声,借着这声壮胆,他一下的跳过了尸体,直接跳上了楼梯。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奔上了楼梯。

这所公寓只有两个楼面,1 楼就只有一个门房和几张接待用椅子。2 楼有5个房间住着3 个房客,除了白子夜外,还有两个大学学生。

他又回到了长廊,灯依旧像鬼火般的闪烁,几扇房门都关着。他快步走到了一扇门前面,用力的敲了敲门。

“小张,小张,你在吗?”白子夜使劲的喊着,声音回荡在这幽暗寂静的走廊。连喊了好几声,也没有人来回答。他心里一阵的紧张和不安,又连忙走到了对面的一扇门,这扇房门就在壁灯的左下方。整扇门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鬼气森森,门上的深咖啡色在灯光得掩映下深邃无比,就像通往地狱的入口。

白子夜看着门,没来由得觉得身子越来越冷,他甚至怕一拍门后,门后会有一具尸体应门而倒。小林~~~~,声音像是垂死的人在呻吟一样。他为自己这声音也吓了一跳。门静静的,既没有小林的应门而出。也没有什么饿鬼忽然破门扑出。

吱呀一声,这声音在这诡异血腥的夜里显得分外的刺耳,攫取人心。正是从小张的房门传来的,也就是从白子夜的身后响起。白子夜大喊着回头,只见那扇房门悄悄地向里面滑开,但是仿佛被什么东西搁着了,只开了一条不大的缝隙就不动了。他用最大的声音喊着:小张,是你吗?“喊了半天也没动静。

他壮了壮胆慢慢的走到房门处,伸出手去,轻轻把门往里推。

一推之下,门竟然没动,白子夜再用力一推,门的底部好象粘着一些东西一样,缓慢而困难的被推开了。白子夜借着微弱的灯光朝里瞄了瞄,里面好象没有人。不禁朝房间里面走去,正跨入房间里的地面时,脚低竟一滑,人一下子失去平衡,往后便倒,趴,整个人重重的摔了一交。白子夜随手一撑地板之下想要站起来,手一碰地,却粘了一手的滑溜溜的,粘液似的物体。他把手凑近一看,血!!满手的血,似乎还夹杂着白色的浆液。他吓得边狂叫边连滚带爬的倒推着出了门外。谁知他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乒”的一声巨响传自身后,白子夜忽觉劲风袭体,顾不得一地的血浆,连忙就地往边上打了滚。

轰然一下,他回头一看,竟是小林的那扇房门仿佛被什么东西巨力震飞,倒在了他刚才坐着的地方。目光再往那边扫过去,不看则可,一看之下惊得魂飞魄散。小林,僵硬的站在门口,眼神青蓝,身上的白衬衣已经被撕成一条一条的,而且还染满了暗红色的血。手里竟然提着一个人头,人头的颈项处还连着一点点的皮肉和顺着滴下的血珠。一阵风吹过,人头慢慢的转了过来,赫然是小张!!

幽暗的灯光照在人头上却发出惨白色的光。

桀桀,小林怪异的发出似乎像笑得声音,嘴里仿佛正在咀嚼着一些东西。

白子夜几乎是颤抖着扶着身后的墙壁艰难的站了起来。就在这时候,小林开始僵硬而缓慢的一步一步像他走来,妖异的蓝色目光直勾勾的盯着他。白子夜心中狂叫:救命。手开始沿着墙慢慢的往旁边移动。这时,他却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一个似人非人的黑影正从他的后面无声无息的靠近。

昏黑的走廊,死寂的安静,小林正慢慢逼近白子夜。白子夜看着小林,忽然一转身就想跑,刚一回身,呼,一个人从身后猛得用手抱住了他。不,这不是人。他定睛一看,竟然是具无头的尸体。啊~~~~白子夜惨叫一声,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双手用力向前一推,推开了尸体。然后发疯般得逃回了自己的房间。然后用力把门顶上。

寒意一股一股的冒上来,冷汗却从头上不停的流下来。白子夜用椅子顶住了门。然后怔怔的看着,等着门外的僵尸来砸门。等了一会儿,却悄然无声,但是他感到这种静却充满了异样的扣人心弦。心脏就像拉满了的弓,随时会因为声音的突然惊起而爆裂。忽然,他想起,何不从窗外逃生呢。

连忙到了窗子前,准备用力把窗子打开,然后就从窗格里爬出去。正在开窗的时候通的一声,门竟然已经被撞开。他大惊回身,发现门外同时站着阴森森,眼发噬人红光的小林,他后面竟还站着两人。确切的说,只是两个残缺不全的人,无头的那一个,一定是已经惨遭毒手的小张,而另外一个,只有半边脸。他仔细一看,竟然就是门房里的老头!剩下的一只眼睛正狠狠的盯着自己。

白子夜吓得完全失去了控制,一边不停的惨叫,一边半疯狂的后退。而三个半人半尸正毫不犹豫的朝他逼来。他一个踉跄,跌到了墙壁处,连忙把手往后面一扶,却好象被什么东西割了一下。他百忙中回头一看,原来他已经退到了厨房门口,手正撑在挂刀的刀架子上了。已经被割出了鲜血。眼看僵尸已经离他越来越近了,他随手操起一把菜刀,狂吼一声,连人带刀朝前杀了过去。

血,不停的溅起,刀光不断的上下闪烁,仿佛这小小的房间已经成为了阿鼻地狱,人间屠场。他一刀又一刀,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砍了多少刀。等他精疲力竭停下来的时候,他发现小林他们三个人已经完全被砍得血肉模糊。地上,墙上到处是碎肉,血浆。哈哈哈哈,我终于把恶魔砍死了。他狂笑着,高举着明晃晃的,血淋漓的菜刀。整个人已经陷入了半疯狂的状态。

这时,忽然有几道强光照在他眼睛里,伴随而来的,好象还有很多嘈杂得,模糊的声音。一时间,他什么也看不清了。他一手遮着光,一手将刀胡乱的在面前乱砍。声嘶力竭的喊:恶魔,来啊,我要砍死你们!!1 耳里又好象听见那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大,却越来越模糊。那光,那声音让他恍恍惚惚,不知所已。杀出去,一定要杀出去。这全是幻觉,全是鬼怪造成的幻觉!他大喝一声,狂舞着刀,朝着光束最亮最多的地方冲去。

一刹那间,他依稀的听见一个忽然清晰起来而又响亮的声音:开枪。紧接着就是,砰,砰,砰,一股极大的冲力将他撞起,撞飞。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到痛苦。茫然间,他好象又回到了熟悉的办公室,还有坐在他对面那个甜甜的女孩子小茹,那么的清晰无比。只是一瞬间之后,他感觉到他已陷入了无休止的黑暗中。

清晨的阳光静静的,温柔的洒落下来。电线杆上的几只小鸟轻快悦耳的叫着,提醒着正躺在床上未睡醒的女孩该起来了。

“恩,真讨厌!”女孩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顺手拿起床边的遥控器,嘀,打开了电视机。“重大新闻报告:昨晚本市发生特大杀人案件。一名青年男子怀疑是因精神病发作。拿着厨房里的菜刀将所住公寓之2 名同住大学生砍死,还追到1 楼把看门的老人连砍几十刀致死。警方接到附近居民举报,赶到现场,该名男子疯狂依旧。为了自卫警方开枪射击,当场将该名男子击毙。

“哇哦,好恐怖哦,”女孩想转台,但是接下来的声音却让她目瞪口呆。

播音员的声音继续传来:后来警房搜查该名男子住处,发现他的名字为白子夜,本市居民。至于如何会发疯砍人,则需要进一步调查“

啪,遥控器掉在了地上。不会的,这不是真。女孩顿时泪如泉涌,放声痛哭。原来这女孩就是一直暗恋着白子夜的小茹。

几个月后。

因为凶犯已经被击毙,而且距事后的调查,很可能是因为失业的原因。所以警方就做了结案处理。不再继续追究。

而这所小公寓因为发生了这么恐怖的事情,再也没人敢来住而渐渐荒废。

只是有一件事很奇怪,当时警方在搜屋时曾发现一个石头做的小棺材,被当作了证物收了起来。而后来研究下来只是个很普通的工艺品,所以就放入了仓库。但是没过了几天,它就神秘失踪了。由于涉及到警方的失职,谁也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情。

它是否是件邪物?是不是造成白子夜发狂杀人的真正的原因呢?已经不会有人再知道了……

二、花子幽灵

前言

自人类出生以来,世间便出现了四界:神界、灵异界、人界、鬼界,除了神界只是理论上存在有却从来无法得知其真面目之外,另外三界都不同程度地在地球上活跃着,交战着。

神界,顾名思义,是神所在的地界,传说神无所不能,拥有最可怕的力量,统摄着其他三界,维护着地球的稳定。但那只是传说,谁都没见过神界是什么样子,久而久之,神界便成了一种形式而再没有实际的意义。

人界,就是常人居住的地界,地球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都属于人界的种类。常人没有任何能力,不知道其他三界的存在,喜欢依靠自己制作的工具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鬼界,是人死后所居住的地界。拥有强大的妖力,出于对生前生活方式的留恋,不甘心存在于地球的最底层最黑暗的地带,总想篡夺人界的领土,达到自己统治世界的宏图,但受阳光和灵异界的束缚至今仍然处于四界的最底层。

灵异界,是四界中最特殊的一界。其最初的起源已无法考证,古书记载灵异界是神界为了协调人界和鬼界的矛盾,抑制鬼界,维持人界而特别划出了灵异界。灵异界的成员拥有能与两界自由沟通的天赋,由于受到天神的祝福而享有能克对鬼界妖力和控制人界的魔力,是传说中唯一能够跟神界进行接触的一个界。因为灵异界全部由人类组成,为了防止他们被人界同化,天神下了一道永远解不开的诅咒:绝不能把自己灵异界的身份向人界公开,否则就永远沉沦鬼界,忍受无边无际的痛苦和折磨。

世界上的灵异界人士算起来不过二百,但绝大多数并不知道自己属于灵异界,所以真正以灵异界人士身份在秘密活动的只有不超过五十人。因为灵异界觉醒的人数太过稀少,为了对抗强大的鬼界,往往自发成立一些组织提高自己的魔力。目前在灵异界中,最享负盛名拥有最强大魔力的组织是才成立五十多年的六月十七。六月十七对鬼界来说,就是一道意味着死亡和恐怖的黑色封印,鬼界因此而有一句话:“宁愿跟阎王打架,也别跟六月十七顶嘴。"正好说明了六月十七影响的威力之大。

六月十七取名的缘故源于纪念第一位组员牺牲的忌日,活跃于中国境内,主要掌管各大高校传说杀人事件,因此各组员都从在校大学生中选取,当四年后离开校园时,便也自动退出六月十七,但保留在必要情况下请求加入六月十七具体围剿活动的权利。

当夜幕悄悄降临,邪恶的黑手开始拥有攫获生命的妖力。

藉由天神祝福而生的我们,发誓用自己生命的光亮,赐给墨香之地永久的安宁。

六月十七系列探案之一

花子幽灵

月儿坐在一个角落里无精打采地翻着那些由历届六月十七组员留下来的围剿鬼界成功的光辉记录。一来是因为六月十七认为火是象征着神的光辉,二来也是为了保密的缘故,这偌大的地下室里一个电灯都没有装,只有那些又昏暗又晃闪的蜡烛。月儿越看越费力,眼睛都隐隐发痛了,放下书打量了一下四周围仿中古时代的装饰,终于叹了一口气,把书丢在一边闭目养神。

她是五天前作为灵媒介质而加入到六月十七来的。灵媒介质据说是不仅在出生时就已经受到了天神的赞美和祝福,更会有天神亲自为他洗礼,是灵异界中拥有最纯血统的人,拥有极其准确的预感能力和推理能力,每一百年才会出现两个。

月儿偷目看看涅磐婆娑和隔岸之雨,她们两个还在安安静静地看书。为了保持组织的纯洁性和神秘性,由六月十七的创始人定下的规矩,每届六月十七的组员不能超过五个。

她们这届加上她总共才三个。而且为了不让鬼界能轻易地加害她们,每个组员都会用神界的物体给自己取一个代号,彼此之间用代号相称,不探问对方真名。两天前,她们刚刚给她取了个很别扭但又不容得她反对的代号“血淇天翼”。

“这么一大堆记录你就看完了?”一直不动声色的现任第三十六代负责人涅磐婆娑突然发话了,月儿吓了一大跳:“看……看完了……”

“那么我问你,1974年炽流大学蓝色火焰杀人传说,我们组织最后是找到了什么地方用了什么出乎传说意料的工具最终击杀了它?”

月儿根本没看到有这段,连传说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见涅磐婆娑问,不敢不答,半晌嗫嚅道:“好象是去到楼梯口……然后……见到一个红色的箱子……”

“哈哈哈——”隔岸之雨已经笑倒了:“我猜到了,那红箱子上面写着‘消防’二字,然后我们组织的人把消防箱打开,把水管拿出来,对准蓝色火焰‘噗’的一声,然后火焰就灭了。是不是?哈哈,婆娑,我想这个也很出传说的意料吧?”

月儿尴尬地笑着:“不是,小雨姐姐讲得太搞笑了,我的意思是指……是指可以用红色来迷惑它吧?”

涅磐婆娑眼睛一亮:“红色迷惑?讲清楚一点,怎么迷惑?”

月儿怯怯道:“就象西班牙斗牛……”

涅磐婆娑身子一歪,隔岸之雨已在一边叹气道:“她到底是不是什么灵媒介质啊?出色的推理能力呢?准确的直觉预感呢?我怎么一点都没看到。”

“算了,”涅磐婆娑无力地一摆手:“不讨论这个了,小雨,我给你那个传说杀人材料你看了没有?现在它非常猖狂,整个校园人心涣散,都快解体了。我想我们要快点展开行动才行。”

隔岸之雨道:“我还没看完呢,资料那么多。不过我看里面线索很乱,许多都是传闻,没有确凿的证据,说白了,那传说对于我们简直是一片空白,你叫我们怎么下手?”

涅磐婆娑沉吟道: “你的意思是说, 我们要混进那个校园打听个明白?”

隔岸之雨拍手笑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涅磐婆娑想了一会儿道:“也只好这样了。我们下星期一混进去吧。”

月儿对于这类间谍性质的工作最感兴趣了,又惊又喜道:“我也要去。”

涅磐婆娑皱皱眉头:“免了吧你,你还是守着我们的大本营好了。”

月儿忙道:“我守我守,但是如果我们在一起的话,你们有什么法宝要用我可以第一时间送过来,那传说想攻击我们大本营我也可以第一时间通知你们回来防范,而且我做人很低调的,绝对不会暴露的,涅磐姐姐……”说到最后,月儿用那双可怜巴巴地眼睛盯着涅磐婆娑,那样子象极了一只无助的小白兔被大灰狼追杀前的祈祷。

涅磐婆娑怎么想得到月儿搬得出这么一大套理论来,又气又笑道:“算我怕你了,资料在桌子上,你看看吧。小雨,我们去准备一下。”

隔岸之雨答应一声,起身离开前突然向月儿眨眨眼,促狭地笑道:“果然不愧是灵媒介质呢,好出色的理论水平呢。”偌大的地下室里就只剩下了月儿一人。

月儿忙向桌上拣了一份材料开始细看。传说发生在东方理工大学,共有四十多年的历史,以前还规规矩矩,偶尔杀一两个人,但不知为什么,最近变得极其猖狂,在一个月内死了三个人,一个跳楼,一个上吊,一个投湖。其症状很明显地符合了传说的特征——三人死前最后一刻都上过厕所。六月十七一调查了三天才发现了这个并不为大多数同学所知的隐秘凶手。四十年前的一桩情杀案最终铸就了这个学园史上最恐怖的传说——花子幽灵传说。一个女生主动追求到一个男生后,维系了不到半年的恋情因为那女生的移情别恋而宣布告破。那男生无法忍受被人抛弃和玩弄的耻辱,持刀趁那女生上厕所时将她刺伤导致她流血过多休克而死,随后自己也上吊自杀未遂。事件当时曾轰动一时。传闻那女生冤魂不散,要找已经找到另一段幸福爱情的那男生报仇,但被冥界使者驳回,理由是她自作自受,并且判令她永世不得超生。出于狭隘和妒忌的极度升华,和对憧憬被剥夺而死亡的出离愤怒,女生化身成厉鬼从此游离在厕所的周围,不断地杀人,只为了苦苦等待报她那段本是由她铸成的仇。如同日本令人震悚的花子传说一般,只徘徊在教室和宿舍厕所靠吸取人鲜血为生的幽灵,花子幽灵因此而得名。

“啊?是这样的传说啊!”月儿顿时后悔不已,这种变态的女人在生时已经令她非常厌憎,更何况现在是一只鬼。自己无端端去好什么奇,给她缠上了说不定灵机一动说我是女扮男装,硬以为是她男朋友,那我就永远要在那臭气熏天的厕所里度过了。正想着该怎么找个借口说不去时,隔岸之雨已经下来眉开眼笑道:“事情搞定了,我和婆娑在三年四班,你在一年二班。”月儿心凉了一半:“不……不是……我不是跟你们同班?”

“当然不可能。”隔岸之雨一甩长发:“你小我们两年,那些课程你听得懂,考试不及格要交重修费的。我们六月十七可不是慈善机构,有人会来捐款。”

月儿心里苦笑道:“我在学校一个学期重修五六门是正常的。”不过她不敢把这句话说出来,后者可能会一个茶杯飞过去。

“好多男生哦,这里到底是理工大学还是男生大学啊?”月儿四处张望,竟然没发现有一个同胞类物体出没。

“理工大学,就是男生大学啊。说不定我们可以在这里找到我们的另一半呢。”隔岸之雨眉飞色舞道:“哇,那里有一个白衣飘飘的帅哥啊,我们快点过去看。”

涅磐婆娑气道:“喂,小雨,我们不是来找……”话没说到一半,隔岸之雨已经跑掉了,把个涅磐婆娑当场气怔在那里。

月儿努力躲着四面八方射过来的想要把她射穿的眼光,咕哝道:“什么男生之乡嘛,简直是色狼之窝。这里女生那么少,怪不得那男生会想不开去杀……”

涅磐婆娑瞪了她一眼,月儿立即活生生地把那个“人”字吞了下去。涅磐婆娑道:“时间也不早了,你快去你们班上课吧。记住,你既然是灵媒介质,要特别注意鬼界的气息,一有消息就通知我们。你在那个班的名字叫做……我看看,是黄晓晴。”

月儿咕哝道:“好难听。”见涅磐婆娑要走,忙拉住她道:“你还没告诉我传说发生的地点呢,你叫我怎么去感觉啊?”

涅磐婆娑奇怪地回过头道:“咦,资料上不是写了吗?它在各个厕所都出没过,不过在教室那边要频繁些。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见月儿只是低着头不说话,便自己先走了开去。

好难受啊,好难受啊,胸口很闷的感觉,好象要呼吸不过来,胃在蠢蠢欲动,头渐渐地在变痛,仿佛有针在刺一般,月儿抱着头,呆呆地看着脚下那一株小草在风中静止不动,半晌,她将头缓缓地偏向右方,那里,有一座巨大的伟人铜像,铜像边有一棵参天的古木,而在古木下面,有一个身穿格子衣服的小男孩坐在那里,也低着头,用那双雪白的手拗着根部的泥土,在众多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显得格外独特,格外出众。似乎感觉有人注意他一样,那男孩抬起头来,正碰上月儿的眼光,他咧开青黑嘴唇,露出一嘴脱落殆光的牙齿,用很清脆的声音在月儿耳边说道:“姐姐帮帮我好吗?我只是想把我下面的身体挖出来而已。”

……

“夜,你知道这所学校有什么传说吗?”夜偏过头来好奇地看着月儿:“晓晴,你怎么会问这个?你的头痛还没有好,好好休息一下吧。”

月儿勉强一笑道:“我没事了,无聊问问而已。”

夜笑道:“每个学校都会有独特的只属于自己的传说吧?不过我只知道一个,很恐怖的,你听了肯定吓得晚上睡不着觉。”说完“吃吃”地笑起来。

月儿道:“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吓到,先说出来我听听。”

夜道:“你来学校时有没经过那座铜像啊?”见月儿点头,才接下去道:“那旁边有一棵大树,就是最大的那棵,听说啊,在那里埋着一个很活泼可爱的小男孩,他的父母是我们学校的老师。父亲变心了,在外面包了二奶,母亲以死抗争仍然无法使父亲回心转意,于是母亲由爱转恨,决定要尽自己能力剥夺父亲所爱的一切东西,于是,亲手活埋了他们的独生爱子,她自己后来也发疯了。哈哈,是不是很可怕?除了几个大胆的男生,大家都不敢靠近那棵树的。告诉你也要注意一点。”

月儿沉默不语。听涅磐婆娑说过,婴灵或幼灵都是非常可怕的,还没有尝到生活带给自己的新奇,立刻就丧失了生存的权利,不曾反抗,也无法反抗,那份不甘心和不情愿都要比成灵来得更重。可是为什么她看见那男孩眼中盛满的都是与年龄不相称的忧郁和落寞,而没有丝毫的仇恨?被最疼自己的父亲抛弃,再被最爱自己的母亲扼杀,堪称人世间最悲惨的伤痛独自落在他稚嫩的肩上,只有默默地坐在那里,想恨也无法恨得起来。小时候,听奶奶说,恨父母是要遭天打雷劈的。那么,那份沉重的压迫感到底是谁给我的呢?

见月儿只是出神,夜不满道:“喂,好歹你也得表示一下意见嘛。”

月儿回过神来,摇摇头道:“我是问你们学校第一大恐怖传说。这些东西你不觉得很无聊吗?都是编出来吓人的。”

夜惊奇道:“这就是第一大传说了啊,你不觉得恐怖吗?我第一次听的时候,还吓哭了呢。”

月儿道:“是你还不知道吧?那有没有关于厕所……的流言?”

夜一怔:“厕所?”接着她用那种古怪的眼神打量着月儿,低声道:“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这所学校有个很奇怪的地方,几乎年年都会有人死,要不自杀,要不他杀,而且死亡地点都选在厕所。上个月才死了三个,不过也难怪,我们厕所建得希奇古怪的,死了一时半刻都没人发觉。你这样说,难道知道有关厕所的什么传说?”

月儿无精打采道:“我就是不知道才问你,你反倒问起我来了。”

正说着,上课的铃声响了。月儿还是头痛欲裂,夜要扶她去医护室看病被婉言拒绝了,向老师胡乱请了个假。出来课室,漫步在学校的校道上,感觉总算舒服一点,不由又想起了那个花子幽灵的传说,涅磐婆娑既然说它到处出没,反正我现在有时间,不如趁现在没人的时候到处去逛一逛吧。

月儿漫步在校园宽阔的主道上,身体舒服了很多,享受着绿荫带给自己的凉快,思索着这个传说的发生地点。那个如幽灵般,被妒忌和仇恨迷失理性的女人会在哪里出现呢?

传说中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以相信的呢?月儿初时听到这个传说时就已经很不以为然了。

四五十年代的男女界限比现在还要严格,一个男生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地持刀进入女厕,还可以如此从容地杀死负心的女生后再上吊呢?当时的人们难道不会去呵斥和制止的么?这些疑问使月儿对这个传说更加感兴趣。看鬼故事里面所说的,鬼大多是喜欢在自己死去的地方徘徊、留恋,并且坚定不移地相信它们的仇人会因为恐惧和内疚回到这个地方来。那个女生死去有四十多年了,当年出事的那个厕所一定很旧了,对了,记得中午打饭的时候路过一个很旧很矮的小平房,听夜说,那里是一个准备拆掉的公厕。会不会是那里呢?好奇心顿时充满了月儿的心扉,而且现在是大白天,就算是有鬼也不敢公然出来作乱。想到此处,月儿立刻转头朝那旧公厕的方向走去了。

旧公厕比人想象中的还要破旧和废乱,旁边一大堆已经腐化成黄水的垃圾在淙淙地流着,门口显得狭小和昏暗,间或有几只苍蝇飞过,发出令人心烦的“嗡嗡”的叫声。月儿的眉头都快皱成“王”字形了,在围着公厕转了一圈,决定了最佳进入厕所路线后,月儿拿出一方手帕掩住鼻子,几乎以参加五十米国际比赛的气概“嗖”地一声跑了进去。一片阴暗袭来,月儿揉揉眼睛,隐隐约约看见前方有一扇关着的木门。几秒后,眼睛完全适应了黑暗,月儿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个厕所明显保持着中国四五十年代的风格,一条长长的幽暗的通道将里面的厕所和外面的洗手池分开,在通道的尽头是一扇紧闭着门的小间,一个拖把凌乱的布头耷拉在门框上,从那个房间开始,一直向里,就是两排相对的厕所。月儿小心地走过那条通道,打量着那些到处塞着污垢的洗手池,墙壁上还依稀有几个乌黑的似乎是象脚印的东西。天花板上用一条长长的电线拴着一个已经烂了一半的灯泡,似乎要快触到头顶一样。人一走过,那风就带动着那根绳在晃啊晃。虽然已经败落如此,但是月儿几乎可以揣测出当年这里的风光景象:人们笑着,交谈着,灯光在人们上方明灭不定地摇摆,洗手池边熙熙攘攘,到处是热闹的景象。可是一瞬间,就变成了这副荒凉的模样。如果现在外面雷电交加的话,这里一定是一个绝佳的拍摄鬼片的地方。

走完了那条通道,两排并对的木门就清晰地出现在月儿的眼前。有些紧闭着,有些半掩着,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水流的声音,虽然一片寂静,但是好象感觉得到这里跟外界一样,还充满着古老的生机。见水顿觉渴,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原因,月儿突然觉得有点急,正准备推开一扇解决时,从最靠近里面墙壁的其中一间传来一个很柔悦的女声:“是谁在外面老是走来走去又不上厕所的啊?”

月儿想不到还有人在里面,忙道:“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我只是进来看看。”

“进来看看?呵呵,厕所有什么好看的呢?”

月儿脸红了一下,尴尬道:“我……其实我……我也是要顺便上一下的。”话刚出口,月儿便觉得逻辑已混乱不堪,羞得她真想在地上找一个大洞钻进去。参观厕所,这大概属于她一个人的杰作吧?

“那么来上一下吧,这个厕所虽然旧,很不错呢,呵呵呵呵。”

月儿忽然觉得头有点闷,她担心头痛的老病又发作了,摇摇头道:“不,我还有事,先出去了。刚才打扰了。”

拿出手帕,再次飞快地冲过垃圾堆,月儿舒了口气,胸口的那点不舒服也感觉好了点,她不得不承认,虽然这厕所很宽阔大气,给人一种心胸开朗的感觉,可是那气味有点呛人。

“晓晴,晓晴……”

月儿一愣,大声应道:“我在这里。”果然,没迎出几步,夜焦急地跑过来,抓住她的手,用几乎不容置疑的口气道:“跟我去医务室。”接着又喋喋不休地抱怨道:“我跟老师请了假,找了你半天才找着,你身体不好还去哪里逛?”

月儿笑着道:“没有,我有点急,就去了一下那个厕所。”

夜瞥了一眼那个公厕道:“你还真是古怪,你去那个废弃的厕所还不如就地解决呢。”

月儿道:“哪里废弃了?我才刚进去时里面还有人用呢。”

“好啦。”夜拖着月儿的手往医务室方向走,一边漫不经心道:“别再开玩笑了。三个月前就有工人来把所有的坑都塞住了,听说要建一座什么亭之类的,哪里还会有人去上?”

月儿猛然停住了,夜吓了一跳道:“怎么了?你的脸色好苍白啊,不是又发病了吧?”月儿一把攥住夜的双手,结结巴巴道:“你……你说……三个月前……你……没……骗人……”

夜莫名其妙道:“我骗你干什么?大家都知道的。有什么不妥么?”

月儿顿时觉得脑袋里天旋地转,一阵晕眩的感觉袭来,那阵胸闷的感觉,还有头的阵痛,突然一切都变得模糊了。只有耳朵边那个柔悦的女生特别的清晰,特别的响亮:“那么来上一下吧,这个厕所虽然旧,很不错呢,呵呵呵呵……来上一下吧…………很不错呢…………来上一下吧…………呵呵呵呵……”

“晓晴——”

月儿觉得身体渐渐无力,眼皮快要支撑不住肌肉的的力量,慢慢地合拢,在睡着前唯一听到的就是夜这一惊慌的叫声,同时还依稀看到那座很伟大很有光泽的铜像,旁边有一棵很古老很参天的树,一个小男孩还是那么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咧着嘴对她笑:“姐姐,我想挖出来……”

慢慢睁开眼睛,发现四周围都是那种纯洁的白色,夜担心地正俯着头看她,见醒过来了,不由欣喜道:“你感觉好点了么?你突然昏过去可把我吓死了。”

月儿虚弱地看了一下四周,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夜答道:“校医院,医生说你受到惊吓,身子经受不住,休息多一会就好的了。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月儿微微一笑,心道:对不起,夜,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说出来我会受到天神的惩罚,从此沦落鬼界啊。对于涅磐婆娑在入会的第一天跟她说的话记得清清楚楚。虽然灵异界尚未有人试过暴露,但这种关乎轮回的事谁也不敢拿来开玩笑。正想着怎么推掉夜的请求,一个护士进来道:“你的两位表姐来看你了。”

表姐?月儿正糊涂间,护士已经走出去了,门外闪过两人,一个沉静似水,一个明朗如火,月儿豁然开朗,对夜笑道:“我以后跟你解释好吗?我想跟表姐说说话儿。”

夜正满带疑惑地看着两个风格迥然不同的人,听见月儿这么说,只得出去并自觉把门带上。

一看门已关上,隔岸之雨马上叫道:“哎呀,天翼,你在干什么啊?一天晕过来晕过去这么多次的,就算没被鬼暗算死,也自己先晕死了。早知该让你先去接受体能训练。”

月儿惨白着脸道:“有……有鬼……”

隔岸之雨不耐烦地打断道:“废话,我当然知道有鬼,没鬼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涅磐婆娑走过来道:“听说你遇见了不止花子幽灵那一个鬼?”

月儿眼前顿时浮现出那小男孩青黑的笑脸,无力地闭上眼睛道:“不,只是遇见了花子幽灵的传说。婆娑姐姐,我有几句关于对传说的怀疑想说……”

涅磐婆娑摆摆手打断道:“这些暂且搁着。小雨,你去守着门,我有几句话要跟天翼说。”

隔岸之雨很不乐意道:“我要到门外守么?”

涅磐婆娑道:“当然,我要讲的是高度机密。”

隔岸之雨只好出去了。

涅磐婆娑在月儿床前坐下道:“你知道灵媒介质吗?”

月儿点点头道:“知道,你跟我说过。那是灵异界中专用的术语。所谓灵媒介质,就是人类中天生就拥有感知人类世界彼岸的物体的能力,弱者能与死灵相见,而强者甚至能与死灵和非死灵沟通。这种人的直觉非常灵敏准确,作为人界和鬼界的使者而能自由通行于两界之中。这种直觉通常又被称为第六感。”

涅磐婆娑道:“不错,因为这种人存在的几率实在是太少了,根据‘六月十七’第十三条组织规定,灵媒介质者可以不经过任何考验直接加入‘六月十七’。事实上,在我们组织跟传说交手的历史上,都是组织中灵媒介质者首先发现的。灵媒介质只是一种笼统的说法,它又可以分为三种,一种具有强大的驱赶妖魔的力量,无论妖魔的强弱,只要到达一定距离以内,就会被自动感知,然后身体自然产生排斥力量,这种人的周围非常洁净;一种特别容易吸引妖魔的注意,常常成为妖魔附身的目标,并且无法驱赶妖魔,因而这种人的周围总是聚集着非人类的东西;最后一种是最完美的灵媒介质,是两者兼有之。

“我们现在还无法确定你是哪种,但可以肯定的你拥有吸引鬼怪的能力。现在侦查工作出现了很大的难度,这个传说似乎因为被学校多年前就已封禁的关系,在这个学校几乎找不到一个知情人,导致我们对花子幽灵传说的真实内幕一片空白,这样也意味着我们无法发现它的弱点去收服它。若再耽搁下去,恐怕她还要继续杀人。”涅磐婆娑一边讲,一边注意观察月儿的神色,见月儿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叹了一口气道:“你猜出来了?”

月儿道:“你是想以我为诱饵,使传说一次又一次地现身,然后从中总结规律找出下手点?”

涅磐婆娑望着月儿半晌道:“天翼,你不用担心,我没有害你的意思,我们是六月十七的成员,拥有被六月十七保护的权利,它没有办法杀了你的。”

没有办法?月儿心里想,既然能受六月十七的保护,那为什么六月十七史记里会有那么多牺牲的成员名单?不过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道:“我明白了,我会按你安排的去做。”

涅磐婆娑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喜色,道:“那么拜托你了,小心保护好我发给你的那个六月十七的标志,它是你最大的护身符。”

月儿道:“我知道了。你和小雨姐姐尽快走吧,免得引起别人疑心,反而暴露了你们。”

涅磐婆娑和隔岸之雨走后,月儿靠在枕头上,对刚探出一个头的夜道:“我很累,如果有人来,说我在睡觉,好么?”夜本来想追问她遇见了什么事,见她这样说,只好再次关上门。

月儿从怀里掏出一个枯枝样的东西,那就是传闻中让鬼界闻风丧胆的六月十七的标志,据说被天神赐予了强大的保护力量。月儿凝望着它,轻声道:“你知道吗?我从接过你的第一天起就已经发誓把生命交给你了,只要能平息传说,只要能校园不再流血和哭泣,我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可是,六月十七不该是这样的啊——”月儿吁了一口气,合上眼睛,顺手把那根枯枝样的东西丢到了垃圾桶。

今晚的月光很明亮,明亮得有点刺眼,透过本来就很薄的窗纱,射到月儿的眼睛上,顿时整间房子里都是一片如水的皎洁,流动着拂过人的肌肤。月儿睁开眼来看了看表,是凌晨一点,她觑觑外面静悄悄,似乎没人的样子,于是悄悄地起来穿了衣服和鞋子,蹑手蹑脚地摸出了校医院。出到外面,呼吸了一口外面带点寒意的空气,月儿顿时觉得头脑清醒了很多,于是赶紧大踏步向正门的方向走去。

那个铜像愈来愈近了,直到可以仰望他的笑貌,旁边那棵大树也愈来愈近,还是那个熟悉的弱小的身影,还是那身格子衣服,还有那黑色的腐烂了一边的嘴唇和里面几颗稀松的几颗牙。听见月儿的脚步声,小男孩回过头来望着她,咧嘴一笑:“埋在很下面呢,姐姐……”

月儿蹲下来道:“我可以帮你,但你可以告诉我么,你挖它出来干什么?你已经回不去那个身体上了。”说到这里,月儿喉咙一阵哽咽,连忙忍住。

小男孩点点头道:“我知道啊,可是我听那些过路的冤魂说,只要能把自己的尸骨找到,就可以附身去任何地方了。”

月儿道:“你想去哪里?”

小男孩道:“我想去看妈妈,她被关起来,一定很孤独。以前我一个人很寂寞的时候,就会哭,只要一哭起来她就会过来跟我玩了。现在我也要过去跟妈妈玩,不让她哭。”

月儿道:“你不恨你妈妈吗?”

小男孩迷惑不解道:“为什么要恨啊?她是我妈妈啊。”

月儿努力抑制住心酸,温柔一笑道:“好,姐姐帮你挖,你在旁边坐着看就行了。”

月儿向树下捡了一个尖利的石头,开始死命地挖那坚硬的泥土。那小男孩端端正正地坐在树的下面,一动不动,脸上挂着那种纯真的笑容,专注地看着月儿的一举一动。被人污蔑成要报仇和杀戮的幼灵,使大树成为人见人怕的禁地,孤独至此,心中的愿望单纯得只是想要见妈妈一眼而已,不要说仇恨,连一丝埋怨也没有。为什么成人们的心境都还比不上这个小男孩来得坦白,来得光明,人们的仇恨都是自己弄出来的啊!

当一具支离破碎的尸骨露出来时,月儿终于忍不住哭出声音:“你走吧,再也不要回来这里。找到妈妈后,快点去投胎吧。”

尸骨化为青烟袅袅散去,同时耳边传来淡淡的稚嫩的童音:“谢谢姐姐。你要注意厕所里的那个哦,千万不要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月儿一愣,声音已然消失不见。正门口处的月光似乎更加耀眼,焕发出一阵白色的光晕,传说孝感动天,他妈妈一定能清醒过来吧?永别了,孤独的小男孩。

那天晚上月儿睡得比哪次都香甜,夜很早就过来看她了,还为她买了早点,护士也过来说她可以出院了,月儿吃着蛋糕,笑道:“真是三喜临门啊。”

夜一怔:“你睡得好,还有你可以出院了,不过就是两喜,哪来的三喜啊?”

月儿望向窗外,笑道:“天机不可泄露,不过,我同时让两个人都得到了幸福了,还不算是一喜吗?”

夜跟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却只看见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阳光从叶子的缝隙中透出来,撒下点点金波,露珠慢慢地变小,绿色的生机却越来越浓。夜摇摇头道:“晓晴,你真是个怪人。”

今天是月儿出院的日子,涅磐婆娑和隔岸之雨很早就来了,帮她办好一切手续后,对她道:“你妈妈知道你出院很高兴呢,她工作忙,不能来看你,因此特地托付我们来给你补一下。家里褒了很浓的汤,快跟我们回去吧。”

月儿知道是谴开夜的说辞,只好道:“谢谢两位表姐关心。夜,我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多谢你的照顾了。”

夜不疑有它,于是自告奋勇留下来帮月儿整理东西。

月儿跟涅磐婆娑还有隔岸之雨两人出来,眼看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隔岸之雨瞅瞅四周没人,递给月儿一个大本子道:“你快看,能记多少便记多少。”

月儿接过本子莫名其妙打开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学校新旧三百二十所厕所图记。”三百二十所?月儿差点晕了过去:“这样一间间走下去,会走死人的。就算没走死人,全校的人也叫它杀光了。”

隔岸之雨道:“谁说要一间间走了?我可没兴趣参观厕所。”

涅磐婆娑催促道:“我们自有办法,你快看,快记,时间紧急,没时间跟你解释。”

月儿只好囫囵吞枣地阅了一遍,交还给隔岸之雨。涅磐婆娑问道:“你可记得住?”

月儿想了一下道:“这个……假如不是很相象的话……应该分得出来的。”

涅磐婆娑再无半点犹豫,跟隔岸之雨使了个眼色,隔岸之雨会意,抽身便往前走,月儿刚要问她去干什么,涅磐婆娑已对她道:“天翼,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月儿满头雾水地跟着涅磐婆娑出了校门,来到一个居民区中的三楼的一个房间,月儿疑惑地打量着周围时髦的家具,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来的?”

涅磐婆娑言简意赅道:“小雨在外面租的房子。天翼,你坐下。”

月儿怔怔地坐在椅子上,望着也拉了一把椅子在她面前坐下的涅磐婆娑。

“天翼,知道为什么六月十七对灵媒介质有特殊照顾,甚至规定在特殊情况下一直留任吗?”

月儿皱皱眉头,她不知道涅磐婆娑为什么老是问她灵媒介质的问题,好象她作为灵媒介质加入六月十七没经过考验是很不公平的事一样,但是她还是答道:“恩,你也告诉我了,灵媒介质相对一般灵异人士来说,具有相对较强的灵异能力来降伏厉鬼。”

“不。”涅磐婆娑答道:“如你所言,有一种灵媒介质是吸引厉鬼的,只有招架之力,无还手之功,那我们六月十七还收来干什么?灵媒介质除了对厉鬼的特殊能力外,还有另外一种很强大的力量,那就是……”

“预感!”隔岸之雨的声音伴随着门开突然传了进来:“我的速度还算快吧。”一边拿出一个明晃晃的圆珠小坠子。

“预感,又称遥感,是灵媒介质有别于其他人的一个最明显特征。”涅磐婆娑从隔岸之雨手中接过那个小坠子,把它平举着吊到月儿的眼前,轻轻晃动。

“干吗?”月儿有想笑的感觉:“你们不是想催眠我吧?”

涅磐婆娑正色道:“不错。用这个本身已经带有魔力的坠子催眠灵媒介质,就可以逼迫他的灵异力量逸出体外,挣脱身体的束缚,自由地到达彼岸世界,从而感知心中所想的事的面目,这就是灵媒介质最大的能力。”

月儿突然觉得身体冒上来一阵寒意,凝神望着眼前的小坠子,哑声道:“难道说它的作用在于……”

隔岸之雨接口道:“斩断你意识中与人间界的联系,然后你就可以在完全不受干扰的条件下探得邪恶的根源了。”

月儿忙道:“不,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我回不来怎么办?我可不想永远留在鬼界,而且还是厕所那里。”

涅磐婆娑道:“你放心,你的意识一旦受到外界的强行干扰,就会顺原路返回到脑中的了。”

月儿心有余悸道:“返回得了么?假如返回的路上又给干扰怎么办?”

隔岸之雨已经不耐烦地道:“你当拦路抢劫啊?意识返回速度超过光速,有谁可以干扰啊?再说,你看见六月十七史记里有人是因为意识回不去而死掉的吗?你罗哩罗嗦的,到底想不想早日结束这段传说啊?”

月儿勉强道:“那么来吧,看不见可别怪我。”

涅磐婆娑道:“你先想着传说的事,然后凝神看着这个坠子就行了。”

月儿依言照做,她不知道什么是想着,就在心里一直念着“花子幽灵”这四个字。坠子在眼前晃啊晃,很快,脑子里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了,眼皮也变沉重起来。很想睡的感觉,头重脚轻的感觉,月儿挣扎了一阵子,终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一段浑浑噩噩过去后,意识好象又突然变清醒了,可以很清楚地记起刚才涅磐婆娑和隔岸之雨刚才说的话,以及刚才的催眠过程,但是手脚却动不了,不,或者是说,感觉自己根本就没有手和脚一般。眼前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自己已经被催眠了吗?自己的精神已经逃脱了躯体的拘束吗?涅磐婆娑和隔岸之雨在哪里?月儿想喊,却恐怖地发现自己似乎连嘴巴也没有。这就是灵体的形态吗?月儿害怕得想哭,突然,前方有一个亮光闪了一下,很快又熄灭了。

月儿呆呆地望着前方。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亮光又闪了一下,然后又熄灭了。闪了三下之后,亮光每次出现的时间越来越长。那亮光到底是什么?好奇心战胜了恐惧,月儿想过去看一下,正想着,自己竟奇迹般地真的向前移动了。对了,这是自己的纯意识,直接用意识控制行动就可以了。

离亮光愈来愈近了,月儿仍然没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再靠近它时,四周围突然传来一个很清脆的小女孩的声音:“我的溜冰鞋——”鞋字的回响在月儿耳边环绕不绝。声音很稚嫩,就跟那小男孩差不多。月儿骇然道:“你是谁?”周围没有回应。前方的亮光又接着闪了两三下,月儿有点害怕,回头想回去,那声音立刻传来了:“我要我的溜冰鞋——溜——冰——鞋……”好象是从遥远的记忆里飘来的,但又异常清晰。

霎时,后面的亮光猛然加强了,刺痛了月儿的眼睛。月儿忙回头一看,原来那亮光是一根忽明忽灭的蜡烛。四周围是两排低低的木门,好象是在厕所里,但是似乎又不是自己去过的,也不是隔岸之雨拿来的那个本子里记载着的任何一种厕所的结构。蜡烛旁边有一道长长的影子。一双很漂亮崭新的溜冰鞋放在远远的一个角落。从黑暗里忽然伸出一双毫无血色的小手,把鞋子拿了过来。由于蜡烛的光无法照射到那个地方,月儿只能依稀看见一个很矮小的身影,在慢慢地,一个一个地穿着那双溜冰鞋。月儿不禁看呆了,半晌,颤声问道:“你……你究竟是谁?”话音刚落,头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撩拨自己的头发。月儿仰头看去,只见在她头上,有两双旅游鞋在轻轻地摇晃,其中一双还留着自己的一缕头发。

“啊!”月儿大叫一声,意识的灵体猛烈震动,瞬时象一束光一般激射回自己的身体。月儿猛然张开眼睛,已出了一身冷汗。

涅磐婆娑大吃一惊道:“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月儿只觉头痛欲裂,按住头忍着痛断断续续道:“小……小女孩……两个人……上吊……”

涅磐婆娑望向隔岸之雨:“你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隔岸之雨道:“花子幽灵传说明明是有关一个情杀女生的,怎么回跑出什么小女孩来呢?喂,你是不是去错地方了?”

月儿全身伏在椅背上,使劲用手压着两边的太阳穴,嘴里发出痛苦的吱唔,半晌才用微弱的声音道:“溜冰……鞋……蜡烛……鞋……”

两人迷惑不解,正待再问,隔岸之雨的手机响了。

“喂?”隔岸之雨脸色一变:“好,我知道了。”放下手机对涅磐婆娑道:“学校有两个人被杀了。”

“什么?!”涅磐婆娑“腾”的一声站起,见月儿还是痛得不能动,只得道:“天翼,你好了便到学校找我们。小雨,我们走。”两人匆匆出门了。

一个月内第四次发生学生离奇死亡的案件,自然在校园掀起轩然大波,随之而来的便是无可避免的人心慌乱,申请暂时休学咨询的人数猛增了几十倍。或许知道安抚和镇压都已经失去效用了,校方对这次的骚乱采取了宽容的态度。

当涅磐婆娑和隔岸之雨赶到时,在搬出的尸体旁边已经密密麻麻地围了十几圈,两人费尽所有力气好不容易才挤到前头。殡仪馆的车已经开到了,尸体已经被白布包扎着捆在担架上,只看得见露在外面的两双旅游鞋,一个瘦高个的警察正皱着眉头烦躁地走来走去。

两人正看得没意思,要退出去时,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满头大汗的人来到那警察面前,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道:“陈警官,尸体已经初步检验完毕。”两人一听,又站住了,只听那被叫做陈警官的人忙不迭地问道:“有什么发现没有?”

法医道:“是,我们已经确定是上吊。”

陈警官脸色一变,急急道:“你们查证清楚了?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你们怎么这么快就作出鉴定了。你们身为法医,最好还是看清楚一点,不要草菅人命。”

法医用奇怪的眼光看了他一眼道:“是,警官训示的是。我们都知道自己责任重大。因为这次情况很简单,尸体的脖子上都有一道淤红的痕迹,很明显是上吊的痕迹,同时喉管有被挤压变形的异状,可以说明尸体至少被吊了几个小时以上。胸部和肺部都有不同程度的缺氧症状,窒息是她们的致死原因。所以我们才能很快地作出结论,是上吊而死。”

陈警官再也按捺不住,大声道:“怎么可能?在第一现场的厕所里,我们发现天花板上和较高的墙壁上根本没有任何的支撑点可以供她们上吊?你现在跟我说这些话,不等于是告诉我在不可能结绳上吊的地方发现了上吊而死的人??”

陈警官这样歇斯底里一吼,把那个白大褂的吓了老大一大跳,擦着汗道:“是,是,是,我再去查一遍。”

涅磐婆娑和隔岸之雨对望一眼,两人均已脸色惨白,“小……小女孩……两个人……上吊……”月儿梦呓般的话语再次在两人的耳边的回饶。“如有情况无法确定者,确属情况紧急需第一时间排除的,无条件相信灵媒介质的预感。”六月十七规条第十七条的条文在涅磐婆娑脑海中划过,她再无犹豫,扯了扯隔岸之雨的衣袖,示意她跟出来。

待到挤出了人群,涅磐婆娑在隔岸之雨耳边低声道:“情况有重大变化,传说有多少可信度值得怀疑,我们现在立刻赶往出事现场,那里必定还残留有鬼界气息,如果真是幼灵,我们肯定能很快地认出来的。”

隔岸之雨惊道:“现在去?你疯了?那里还有大把警察局的人把守啊?你叫我们怎么进得去啊?”

涅磐婆娑急道:“现在只能冒一下险,这是绝佳机会。再等下去,我们的身份迟早都会暴露。”

隔岸之雨若有所悟:“你带了那东西?”

涅磐婆娑点点头道:“恩,我们走吧。”

果然不出涅磐婆娑所料,出事的厕所门口站满了警察,由于是第七起离奇死亡案件,所以警察局的人几乎倾巢而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进行反恐战争。人人都高度戒备,还有三队巡逻的警察在邻近不停地走动。

涅磐婆娑缩在一个墙角,送了个眼色给对面的隔岸之雨。隔岸之雨会意,弄乱自己的头发跑出来慌乱地带着哭腔道:“救命啊,那里又死了一个人!!我不想死啊——不想死啊——”门口顿时一片大乱。“到底出了什么事?”“到底哪里死了人?”“快带我们去!”“你们守在这里,我们去看看。”忙乱过后,一部分警察跟着隔岸之雨乱哄哄地跑走了,厕所的门口只剩下了十几个警察还在看守,大家尚未从惊慌中回醒过来,纷纷议论着出现了什么事。

涅磐婆娑见计谋已经成功,便从容不迫地走出来。突然有一个穿着怪异的女性出现在墙边,警察们都是大吃一惊:“你是谁?”“快出去……”没等他们吵闹完,涅磐婆娑从怀里掏出一把红色药粉撒了出去,喝声:“黄泉孟婆,与我消孽!红粉若出,万事如云!”顿时各人纷纷晕倒。

隔岸之雨也已经气喘吁吁地赶回来了,对涅磐婆娑道:“我们这样老用孟婆药粉,冥界不会怪我们吧?”

涅磐婆娑道:“冥界那边我会跟他们干涉,现在我们先进去查探一下。”涅磐婆娑已在四周围撒上南国红豆,布下结界,隔岸之雨道:“既然是情杀,恐怕情孽非比寻常,光在外面撒似乎不够,里面也撒点吧。”

头好痛?为什么还是会这么痛?婆娑和小雨姐姐呢?她们怎么不来看我啊?月儿痛得全身蜷缩在椅子脚旁边。眼前又是一片黑暗,头痛得不行了。咦?前方怎么有亮光?是蜡烛!我的意识不是已经回来了身体了吗?为什么还是会回到那个恐怖的地方?!月儿想叫,却叫不出。

一个幼小的身影躲在阴暗处发出很清脆很清脆的笑声:“呵呵,我最喜欢有人来陪我了。我最喜欢了——最喜欢了——”

月儿骇然道:“又是你?你又杀了什么人?”猛然见顶上有两个随着风正轻轻飘晃的躯体,凸出的眼珠耷拉在鼻梁旁边,青黑色的舌头软绵绵地搭在下巴上,从鼻孔、耳朵、嘴角里都有粘稠的鲜血不断地涌出来。月儿象着了魔似的痴痴地望着那两具尸体,半晌,她突然跑上前,不顾一切地拿起蜡烛朝上照去,两张熟悉的脸孔清晰地现在她的眼前。“婆娑姐姐,小雨姐姐!!!!”

月儿猛地睁开眼睛,外面的阳光正烈,地板上早已斑斑驳驳,布下了一个不祥的符兆。

月儿忍住强烈的头痛,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外,向学校的方向跑去。今天的阳光特别刺眼,刺得心似乎也痛起来。一路踉踉跄跄地走来,好不容易看到校门口,月儿再也支撑不住,靠着旁边一根电线杆稍作喘息,就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声音,月儿转头一看,只见一辆殡仪馆的车正呼啸着进入学校。门边两个女生驻足观望,她们的讨论清晰地传到了月儿的耳边:“怎么又来了一辆?只是死了两个人,用不用搞得这么夸张用两辆车来拉啊?”“你不知道吗?里面又死了两个了,我们这几天还是不要住在学校里面了,太恐怖了!”

又死了两个?月儿猛提一口气,揉了揉头,正准备跑进学校里。突然,校门里一片乱糟糟的声音传了出来,接着一大帮警察跑出来驱散看热闹的人群,然后便是几个穿着蓝色制服的人抬着两副担架小跑着出来,担架上的白布将尸体全身由头到脚都包裹得严严密密,只依稀看得出是身材窈窕之人。又死了两个了??哪两个啊!!月儿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她想喊:“到底是哪两个死了啊??!!!”可是嘴巴张了半天,始终说不出一句话。全身的力气好象渐渐离她远去,虚弱到她想就这样倒在地上然后永远不再醒来。

蓦地,一阵狂风刮来,吹起了其中一副担架上的白布,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孔平静地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立刻引起了围观的群众和记者的一阵骚动。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忙把白布整理好,赶紧抬上车并把门紧紧关上。

殡仪馆的车在警车的开路下渐行渐远,鸣笛声已经听不见了,人们还在恐惧中带着兴奋议论纷纷:“啊,那个死去的女生好漂亮啊,但是看上去很面生,没见过似的。”

月儿站在不远的地方,目光充满了无法相信的呆滞,全身因为寒冷而不停地战栗着,苍白的嘴唇在风中微微颤动,脑海里都是虚幻的云彩,什么痛苦,什么吃惊都没有了。如果可以这样麻痹不堪下去,那她宁愿留在世上做一具行尸走肉。“我们是六月十七的成员,拥有被六月十七保护的权利,它没有办法杀了你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月儿终于忍不住痛苦失声,六月十七,你的力量,你的藉由天神祝福而生的力量,你保护组员的力量,究竟在哪里啊?!

血债血偿,命欠命还。这是运数常理,就连天神也无法禁绝。六月十七虽然明令禁止无端杀戮,提倡得饶人处且饶人,但是当黑暗已经开始伸出他的手,我们便只有尽全力斩断它。月儿不知从哪里涌来的一股力量,头脑开始清醒了,身躯百骸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充满着盈沛的能量。出乎镇静地来到出事现场。

警察的人数明显不够,人群的骚乱已经扩大到整个校园了,有兴奋的,有恐惧的,有畏怕的,尽管厕所门口又加派了一个中队的警察,但是现场依旧乱得像一团麻,陈警官正唾沫横飞地向先前那个判断失误的队长骂个不绝,可是人声鼎沸,根本听不清陈警官在说些什么,只是低着头说:“是,是。”

月儿冷眼看着这一切,正待走上前去看个仔细,脚底似乎踩着了什么东西,一滑,差点没摔倒,忙低头看时,发现原来是一颗红豆,撒得到处都是,蜿蜿蜒蜒地一直延伸到厕所的门口。月儿趁人不注意,捡起红豆放到鼻子底下一闻,一股怪香逸出。孟婆汤?不是,在孟婆汤的味道中还夹杂着两种很奇怪的味道,其中一种很熟悉,难道是……月儿猛地抬起头来,对了,是涅磐婆娑跟她提过的灵狐液!灵狐液主要的功能是在自己身边形成结界,逼妖魔现形,是六月十七用来镇压厉鬼的一大法宝,因为灵狐液是从灵性之狐身上提来的经过加工的香液,传说浸染了狐狸对人类屠戮的恶毒的怨恨,如果灵狐液无法击败厉鬼,就会趁机向主人反扑,死在灵狐液上的组员为数不少,因此六月十七历代均严厉规定不到重大关头绝不轻用。

望着那些排列不规则的红豆,月儿脑海里顿时浮想联翩,几乎是下意识地模拟着涅磐婆娑和隔岸之雨展开行动的全过程。涅磐婆娑肯定是让隔岸之雨引开那些警察,这样才会用到孟婆汤让所有的警察失去对她们的记忆。然后涅磐婆娑开始在厕所周围撒相思红豆。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传说因情而死的鬼,就算有再大的怨恨,见到红豆也会禁不住黯然情伤,心怀顾忌,暂缓下手,六月十七通常把它当烟幕弹使用,掩护组织的行动。假如那女生因为心中过于扭曲的嫉恨而视红豆于不见,早已有准备的她们也用不着使出灵狐液杀伤力这么大的招数啊。莫非……莫非在她们进入厕所之后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不为人知的转折?!涅磐婆娑平素稳重之极,究竟是什么突兀而来的惊吓使她会毫不犹豫地使用了灵狐液呢?她们两人到底是死在厉鬼之手还是死在灵狐液的反扑之下呢?

这一切的真相恐怕必须涉险亲临第一现场才有可能知道。月儿把红豆收进怀里,找个混乱的机会悄悄地靠近了厕所。突然,一只手拍在了月儿的肩膀上,同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别进去。你若有什么差池,六月十七就完了。”

月儿悚然回头,一个黑色绒装大衣的少妇站在后面冷冷地看着她,眼里包含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威严。六月十七的组员连她只有三个,活动都是极端机密的,为什么会有第三个人知晓?若是暴露灵异界身份,将接受天神的惩罚,沉沦鬼界,不得超生。难道涅磐婆娑和隔岸之雨她们……月儿掩住口,努力压迫住心中的震惊,怔怔地问:“你是谁?”

少妇只是冷冷地望着她,那种严峻的眼神震慑得她说不出一句话来,良久,才听得那少妇开口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月儿刚想拒绝,那少妇突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只那一眼,刹那间,月儿觉得心灵象是被什么针狠狠刺了一下似的,全身一个哆嗦,拒绝的话竟然说不出口,只好乖乖地跟着她走。

一个拐角,两个路口,一个拐弯,一条小巷,最后终于来到了一家破旧的外面挂着打铁铺的店门口。少妇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对着月儿道:“到了,天翼,我们进去吧。”

一个响雷瞬间炸响在月儿的头上,眼睛因为惊恐而急速地睁大,指着那少妇结结巴巴道:“你……你为什么……知道我的……还有六月……的……的……”原来这间貌不起眼的打铁铺正是六月十七的大本营——地下室的秘密入口,非六月十七组员根本无从得知。

少妇悠悠道:“这就让你吃惊了?这样下去六月十七可不妙啊,进去吧,接下来还有更让你吃惊的。”说着来到那个炕前,伸出右手掌朗声念道:“六月十七,宏扬灵异。”炕缓缓地移开了有两寸宽,出现一个隐隐放着光亮的洞口。少妇又看了一眼惊愕地呆了的月儿,这次连招呼也没有打,径直自己进去了。月儿不知她要干什么,赶忙也跟进去了。

“你们六月十七也太不讲义气了吧?一再违背诺言,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才跑过来的。”大厅里面响起一个尖锐的男子嗓音,在空荡荡的厅堂里引起一阵回响,使人顿生厌恶之感。

月儿不由诧异,暗暗道:究竟是谁有胆在这里对六月十七大放厥词,还这么大声张扬?正想间,只听那少妇答道:“我还没问阁下怎么不请自来,冒入六月十七的地方呢,你倒反问起我来了?莫非六月十七是这么好欺负的么?”

月儿拾级而下,只见大厅正中站着两个身材高大的人,用黑布裹住全身,只露出一双滴溜溜转的黑眼珠,全身散发出一种诡秘莫闻的气息。那少妇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微微向月儿点了一下头,月儿听她刚才说话明显是偏帮六月十七的,心里稍微放宽了些,也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一个身材稍微瘦削的男子发出“格格”的令人十分不愉快的尖笑声道:“你们真是好记性,连我们都忘了是谁了?”说着,一边递过一个信封来。少妇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冥界使者特派使节顺祝六月十七安”。

是冥界使者麾下的人?月儿一呆,鬼界向来和灵异界没多大联系,为什么无缘无故会跑过来?

那少妇已把信封还回给了那两个人:“原来是冥界来的,失敬失敬,不知使者派两位来有什么事要说?”

那男子道:“是关于孟婆汤的事。你们组织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孟婆汤或者孟婆粉,破坏我们之间的盟约。这样下去,人间界迟早会发现我们冥界的存在,严重危害冥界的安危,使者对此非常不满,因此特来问问你们组织到底怎么交代?”

那少妇道:“使用孟婆粉的涅磐婆娑和隔岸之雨已经死去,我们对此无可奉告。”

男子道:“据我们所知,六月十七还留下一个叫‘血淇天翼’的组员,既然那两位死了,她就是当仁不让的新的负责人。无论如何叫她出来给我们个交代。”

冥界?月儿慌乱地看向那个少妇,她什么都不懂啊,她只加入了六月十七才不够三天,就莫名其妙地当了负责人。

那少妇手一摆,示意月儿不必开口,上前一步冷笑道:“盟约?交代?你们说我们没有记性,我倒想问问你们使者阁下的记性也好到哪里去了?冥界对这次花子幽灵的传说掌握的资料比我们更清楚。六月十七当初和冥界订下契约,不过是为了共同完成天神嘱托的任务,克制鬼界对人间界的进攻,所谓各自遵守秘密,不暴露对方身份不过是附加条件。花子幽灵的威胁是头等大事,不要说孟婆汤,必要时要使者亲自出马他也敢推辞吗?你们使者怎么会这么糊涂,本末倒置,想起这些来了?还好意思派人来兴师问罪呢?”

男子脸色一变,道:“你是谁?六月十七里面只有大学生,是不会收少妇的?我们来跟六月十七理论,你凭什么跟我们顶嘴?”

少妇冷笑道:“凭什么?就凭我是六月十七第十四代负责人——湖月冰魄!!”

那男子用惊愕的眼神打量了那少妇好一会儿,月儿早在一边看得呆了。原来这少妇有这么大的来头,怪不得初见她时全身散发出一股非同寻常的气质,既然她与六月十七有如此深厚的渊源,那么冥界使者怪罪这件事料想也不是什么难解决的大事,顿时把心防宽了许多。

那男子清了清嗓子,努力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勉强得很虚伪的笑声:“呵呵,原来是六月十七的老前辈了,咳咳,刚才真是多有得罪了。都怪我们有眼无珠……”

那少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道:“不怪你们,我在六月十七的时候,你们还不知在哪个门外端盘子呢。不过使者阁下就太健忘了。”说着,瞄了月儿一眼,见她脸上不知道是否受惊过度的缘故,红一阵白一阵的,心想:冥界这件事还是尽快解决的好。于是对那男子道:“如今我们事多,也没使者大人那么有耐性磨来磨去的,你们回去请转告使者大人,花子幽灵传说威胁极大,根据我们当初与冥界订下的契约,在重要特殊情况下,不必遵守附加条件的约束,因此请冥界别再干涉人间界的事,这是违反天神的意愿的。”

那男子听见“天神”二字,脸色大变,月儿清楚,据说当初天神为了严禁冥界借控制鬼界为名干涉人间界,特地下了一道封印,只要冥界不遵指令,顷刻奈何变成血海,颠覆幽明,因此那男子才会如此惊恐。那男子强忍下怒气,道:“是,是,你的意思我们一定会传达到的。消灭传说的事情紧要,我们不阻你们商谈正事了。”两缕青烟过后,那两名男子已消弭不见。

那少妇先是抬头望望天花板上中古时代的装饰,又来到负责人的宝座上抚摩了那扶手好一阵,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好久没有来过这里了,还是一切如旧啊。”这才回过头来看着正惴惴地立着的月儿,惨笑道:“可惜不能坐了。”

月儿开口道:“你……”

那少妇道:“叫我冰魄就行了。我还是习惯这个称呼。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要问。凡是退出六月十七的组员都终身与六月十七断绝关系,不得再行与六月十七有关之事。你一定很惊奇我为什么会主动回来吧?”

月儿摇摇头道:“不,涅磐婆娑和隔岸之雨告诉过我,在万分紧急的特殊情况下,原六月十七组员保留在一定情况下参与组织围剿活动的权利,花子幽灵这次闹得那么大,你出来其实并不算意料外的事。我想问的是,关于前辈那第十四代六月十七的……”

那名叫冰魄的少妇脸上顿时浮现出一种奇特的落寞的悲伤神情,喃喃道:“终于要说出来了。”说完控制了一下情绪,对月儿道:“问吧。”

是什么事情足以令到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稳重前辈如此震撼呢?月儿一边思索着,一边开口道:“是我在浏览六月十七史记的时候看到的,关于第十四代的记载。第十四代堪称继六月十七创始人链凤空翔之后最出色的一代, 破获的传说杀人事件不仅在数量上达到了历史上的高度, 而且最著名的‘旋涡杀人事件’、‘麒麟复活事件’都出自那一代……”

冰魄一摆手插口道:“那些所谓的丰功伟绩我们自己人就不要多说了。我喜欢爽直口快的人。”

所谓的?月儿搜索着字眼,终于小心翼翼地问出了最关键的一句:“可是,史记中记载,在最后一次围剿活动中,第十四代因为行动失败,全军覆没,组员从此生死不明……”

“砰”的一声,冰魄身旁的蜡烛托盘轰然倒下。

“前辈?!”

月儿惊呼出声,冰魄的瘦弱身躯摇摇欲坠,明显是受了重大打击似的,脸上早已失去了当初痛斥冥界使节的高贵与雍容,只有苍白的血色和颤抖的嘴唇,还有白皙的额头上也布满了密密的汗珠。月儿忙上去想搀扶她,冰魄摇摇手阻止了她,颓然坐在负责人的宝座上,掩面啜泣起来。从一个从容机变谈笑风声的巾帼到一个无助哭泣忧郁极度的弱女子,这样快的角色转换,让月儿顿时有点手足无措,找了一个杯子斟了点水送上去,正想着要用什么话来安慰一下,冰魄已经哭着低声道:“这是压抑我心中最大的阴影,光凭这点,我就不配去领导那么出色的第十四代六月十七。”“哐啷”一声,月儿手中的杯子应声倒地。听冰魄的话中之意,竟然似乎在暗示着那次全军覆没的结局是因她而导致。冰魄略微抬起了头,但并没有看月儿。月儿颇为尴尬地解释道:“对……对不起,我一时失手……”

冰魄像是完全没有听见她的解释似的,喃喃自语道:“我永远忘不了那惨痛的一天,天边的残云被染成了血红色,有人开玩笑说是不是代表不详的征兆,我狠狠地批评了他。然后上天总是喜欢捉弄我们,好的不灵坏的灵,我自以为深谋远虑,这次万无一失,然而挫折终于含笑来临了。失败一次足以抹杀你所有的光辉和骄傲。就只一个晚上,我们用付出三个组员生命的代价才得知了这个传说的巨大骗局,残存的我和另外一位组员经过无奈的商议最后决定在那个生死存亡的时刻用六月十七法术中最迫不得已的方法,暂时封住传说,减弱它的法力,而我,则苟活下来,在适当的时机出现,了却这一桩血海深仇。第十四代六月十七,我们自诩为最出色的六月十七,就这样在我的手中彻底完结了。”

月儿怎么料得到这当中有如许曲折,不由得呆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问道:“那……那个传说……”

冰魄惨然一笑:“猜到了?不错,正是花子幽灵传说。”

月儿惊诧莫名,竟失声喊道:“传说的骗局??!!什么传说的骗局?”

冰魄静静地道:“我当初知道真相时,也是和你一般的神情。我来,就是为了要告诉你花子幽灵传说的真正内幕,一个荒谬得离谱的骗局,好让六月十七不至于再一次折翼于它的手上。我们组织大概是三月上旬接到花子幽灵的传说杀人报告的,花了半个月时间弄清了传说的内容:为情自杀的女生,一个老掉牙的故事情节。当时曾有人提出过对传说内容的质疑,可惜一意孤行的我和另外一个负责人并没有采纳他的建议。悲剧就这样造成了。 ”说着,看了一下全神贯注听着的月儿,叹了一口气道:“你听说过日本的鬼娃娃花子传说吧?”

月儿有点莫名其妙怎么提到外国的传说上来,不过她还是答道:“恩,听过,一个很古老的震悚传说。一个小女孩在夜晚独自一人去学校找晚归的妈妈,却误入另外一所学校的厕所而死,从此,据说,在深夜,厕所里就会出现一个满身是血的小女孩在里面游荡,口中发出凄厉的喊叫:‘妈妈……妈妈……’进入的人就会当成妈妈的替身被带走。花子幽灵和日本的鬼娃娃花子有什么联系么?”

冰魄道:“那时那个组员正是怀疑为什么传说是因情杀女生而死,而取个带花子的名。到底这传说的名字是谁起的,有什么背景我们还没有弄清楚,因此他建议暂时不要轻举妄动。”

月儿想起灵魂出窍时看见的那个小女孩,全身一个激灵,道:“那个传说是骗人的??”

冰魄突然“格格”地笑了起来,那尖锐的笑声把她完全变做了另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厅里环绕回响,就像死灵的哭叫让人不寒而栗。月儿怜悯地看着她,冰魄伸出手去,把前面的杯子一下子扫到地上。一刻前绚丽得灿烂的杯子瞬间化成了一堆白色的碎片。冰魄好象要把多年的恶气都出在这个杯子上似的喘了口气,冷冷道:“不错,一切都是骗人的。什么为情自杀的女生?什么为爱沉沦的男生?那全是那个幽灵编造出来的迷惑人的鬼话!真正的花子幽灵传说其实早在六十年前就发生了!!”

月儿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切,也不惊讶,嘴里只是喃喃地念着:“穿溜冰鞋的小女孩……”

“你也知道?”冰魄诧然回头,顿时又释怀了:“对了,我忘了你是灵媒介质,可以穿破时光和空间的障碍,看到真实的场景。真好,如果我们那一代有灵媒介质就不会发生悲剧了,大家都好好地活着。怪不得链凤空翔说,只要有灵媒介质的存在,六月十七便不会灭亡。”

月儿抬起头来,恳切地望着冰魄道:“把传说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吧,我要好好想想,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冰魄愣住了,她觉得这个声音似乎有点熟悉,眼前模糊起来,一副另外的场景却渐渐清晰起来了,那是十年前,第十四代组织成员聚会一堂,鼎盛生机,谈笑融融的场面,一个高个子的男生笑着站起来反驳她的话道:“我觉得还有必要再讨论一下呢。一个情杀的女生为什么要叫这么个传说名呢?大家不觉得花子这两个字里面大有文章吗?”他的眼睛热切地环扫着四周,但冰魄总觉得他是在盯着她一样。冰魄的脸不觉红了,低下头道:“那么大家再讨论一下吧。”

那男生的笑容慢慢地消退了开去,冰魄知道,他是再也回不到这个世上来的了,她心中最大的遗憾仍然在牢固地撕毁着她痛苦的心,就那么一晚,亲情,友情,爱情,什么都失去了。是否自己的虔诚感动了上天,所以又让这相同的一幕在今天上演了,好让她一补当日痛失战友的遗恨?

冰魄抹去自己的泪珠,点点头道:“我来,就是为了要说给你听的。花子幽灵的传说其实并不属于这个学校,它实际起始于这所学校的前身——蓝洋大学。那还是民国时代的事了,蓝洋大学是这座城市里第一所女子大学。”

女子大学?持刀的男生?月儿的心不由揪紧了。

只听冰魄继续用平和的语调说道:“据说有一天来了一位年轻的教师,带着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父母在战乱中双双身亡,使还未成年的他不得已带着才三岁的妹妹来到这里自谋生路。那校长倒是好人,见他们如此可怜,便答应收留他们。由于学校刚刚建立,很多事务需要处理,而人手也不够,那年轻的教师终日忙碌,无暇顾及幼小的妹妹。小女孩心性爱玩,哪里忍受得了寂寞,天天出去乱逛,那些女学生又没空搭理她,只好一个人在湖边徘徊。她哥哥见她这样怅然的样子,心有不忍,就想尽办法托人到外国的友人那里买了对溜冰鞋给她,从此埋下了惨绝人寰的一代禁地的祸根。”

月儿突然打断道:“且慢!你这些资料是怎么得来的?”

冰魄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突兀地问出这个问题来,从容答道:“在报社的存档里,当年的旧报纸曾经作为头条新闻大肆宣扬过……”

“宣扬过?”月儿嘴边突然露出了一丝不为人所觉的微笑:“恩,继续说下去吧。”

冰魄有点奇怪她没有如自己所料般继续发问下去,只得接道:“小女孩得了溜冰鞋自然高兴万分,天天拿了它去练习。那时候,溜冰鞋还是个稀罕物儿。有一天,小女孩带了溜冰鞋去一处水泥长道上练习,正滑得高兴,三个自修完的女生经过。一个家境较为富裕的见那溜冰鞋漂亮眼红,向那小女孩要求借来看看。那小女孩正溜得兴起,哪里肯让,童言无忌,干干脆脆就拒绝了。那女的恼羞成怒,立刻走回去与两个同伴商量,终于想出了一个恶毒的报复计划。她们首先派了一个人上去和颜悦色地与小女孩说话,骗她说请她到外面吃糖,将她哄骗离那条路。留下的另外两个人火速从书包里掏出实验用的尼龙绳铺在路面。受骗的小女孩气冲冲地回来继续练习,她又如何发现得了路面上已经弥漫了一层浓浓的杀机和死亡的气息。”冰魄说到这里,觉得有点口渴,停止了说话,走过去拿过水壶往杯子里斟了水喝着,叹口气道:“接下来的事情你也应该猜到了,她失去了平衡,溜冰鞋借着冲力冲了下去,下面就是厕所,她的头撞上了厕所的墙,当场脑浆爆裂死亡。现场一片惨不忍睹。”一边说着,冰魄摇着头。

月儿茫然地站起来道:“是哪个报社?我要去看当时的相片?”

冰魄吃了一惊道:“你头脑发什么热?那照片可怖得很,连我看了几次都想呕,你看来又有什么作用?”

月儿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有这样一种直觉,很想很想去看,仿佛那里是很熟悉的地方。你不是说过我是灵媒介质吗?在这样一个束手无策进退两难的时刻,我们是不是应该暂且相信一下灵媒介质的直觉呢?”

冰魄点点头道:“也是,是神州日报,我带你去吧。”

月儿淡淡道:“不用,我自己知道它在哪里。”

冰魄一怔,望望月儿,突然她发现月儿象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往昔的幼稚和纯真已不见一丝踪影,全身竟然散发出一种很奇特古怪的气质,那种感觉好象……好象在那里见过……没错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啊……自己明明知道的啊!!冰魄的头开始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仿佛要阻止她进一步想下去。

月儿已在那边慢慢地开了口:“在我去报社之前,有一件事我想确认一下。”

冰魄悚然抬头,却看见月儿冰一样的目光,正在一刀一刀地剜割着她自认为已经弥补完全的心:“告诉我,涅磐婆娑和隔岸之雨死的真相。”

冰魄猛然一震,笑道:“不就是给花子幽灵传说给杀死的吗?还有什么真相呢?至于它怎么杀死她们,我就更加不知道了。”

月儿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是么?你说你为了给你那一代六月十七复仇,等了很久,也伺服了很久。你说你已经知道了传说会在这个时候作乱,所以你赶过来了。”

冰魄脑袋“嗡”的一声,果然,月儿问出了最中心最关键的一句话:“其实你是可以救出她们两个的吧?”

冰魄无力地垂下了头,一语不发地听着月儿继续在做着冷冷的控诉:“不过是一个传说的力量过于强大,人非圣人,总有犯错的时候,一代六月十七全军覆没,可以视为命运的悲剧,却能让你内疚悔恨如此,还用出‘苟且偷生’的字眼。事实已经很明显了,湖月冰魄,你的罪状绝对不止失职这一条。”

冰魄的身子逐渐地软了下来,无力地倚靠在宝座的扶手上,一个熟悉的笑脸满带着温柔的目光在眼前悄悄地掠过,把她带会到那段只有在梦中可以忘却的痛苦回忆中,当她抬起头来正视月儿时,月儿惊奇地发现她竟然已经泪流满面。

冰魄卷起左手的衣袖,露出洁白的手腕。月儿“啊”的惊叫一声,上面居然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齐”字,那伤口层层叠叠,旧痛加上新伤,竟象是给人不断地重复割破一样,其中一道口子血液刚刚凝结,远远望去,象是还在流动一样。

冰魄望着月儿,平静的脸上蕴含着难言的伤痛:“那一晚,只有我们两个人逃出来了。知道那个人是谁吗?”眼前似乎慢慢浮现出一副昔日的场景,一个戴着眼睛的男生挺身长立在走廊的那一端,见她来了,只是转过身来对着她微笑,只是微笑,一句话也不说。良久良久,她抿嘴一笑:“傻子。”低头从他身边掠过去了。月儿心中也早猜到了这个答案,只是不好说出。冰魄脸上浮起一丝沉醉的笑容:“我知道我是逃不出来的,我不是灵媒介质,但是当我一进到那昏暗的厕所里,我的直觉便前所未有地提醒我,我这次死定了。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我看不见他在哪里,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很想退出来,可是我不能,我是负责人,要死人的话也只能先死我。就这样想着,前面突然传来一个女声的惨叫:‘啊——’霎时,里面一片大乱。我声嘶力竭地喊着:‘大家不要慌乱!镇静!镇……’话没说完,又是一声惨绝人寰的悲鸣。局势终于失控了。惨叫声不断地响起,有人推我,有人踩我,还有人坐在我的身上。那时我趴在地上,万般艰难,自己竟然死在自己人手里,传出去六月十七声名坠地。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温暖的身体忽然重重地倒在我身体上,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脑海里一片空白,耳边尖叫一片,然后渐渐地,渐渐地微弱下去,最后毫无声息。厕所里静得可怕。我好怕,好怕,哭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讲得太过入情,冰魄真的就靠在那里放声哭了起来,月儿骇然道:“前辈,你……你跳过这段罢。”

冰魄似乎丝毫没听见月儿的话,仍旧在那里梦呓般地低语着:“他听见我的哭声,马上跳了起来,向着厕所里面布成结界,然后拉着我没命似的逃了出来。那个厕所的幽灵察觉了,也拼命地追出来。没跑出几个路口,眼看着已经无路可退,无地可躲,我哭得更大声。他停住了脚步,扳过我的肩膀,就这样定定地看着我。我被他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住了哭,他望了一眼厕所的方向,一字一句道:‘条件已经成熟了,冰魄,不要怪我。我宁愿毁弃所有的自尊,只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记住这次的深仇大恨,记住你看到的鲜血,记住这一代毁灭的六月十七。’他俯下头来在我额头上轻轻一吻,终于义无返顾挥袖而去了,彻彻底底地离我而去了。那天我落寞地独自离去,从此丧失了做人的资格。”

这里,月儿身子微微一颤:“他动用了‘血祭’?!”

冰魄大吃一惊:“你为什么知道血祭?”

月儿呆呆地道:“我……我顺口说的,你说那个……男生说什么条件都准备好了,而你之前又没有提过任何关于这方面的法宝准备工作,所以我就想他口中所说的应该和之前死了的三个组员有关系。”

冰魄释然道:“不愧是灵媒介质,好厉害的推理能力,好象你从旁亲眼看到的一样,讲得一清二楚。这个法术全名叫‘血之奠祭’,是六月十七在初期便被禁止使用的邪恶法术,据说只有创始人链凤空翔才懂得使用。”

月儿诧异道:“那你们又是怎么会的?”

冰魄叹气道:“说来料你也不信,是链凤空翔亲手教给我们的。”

月儿道:“你开什么玩笑?是链凤空翔亲自规定但凡退出六月十七不得轻易插手,她无缘无故现身出来做什么?难道她知晓传说的厉害?”

冰魄给她这么一说,心下踌躇起来,这才觉得链凤空翔的那次出现的确非常奇怪,而且问她有关六月十七的事情也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但看她容貌和画像上的简直是一模一样,据她解释,是有一门永葆青春的法术,但人世间真的会有奇妙至此的法术么?

那厢月儿只顾着纠缠当初六月十七损兵折将的真相,却浑忘了涅磐婆娑和隔岸之雨的死,这才刚刚醒悟过来,“阿唷”一声转向冰魄怒道:“对了,我忘了问你了,关于涅磐婆娑和……”

冰魄不动声色道:“不错,传说已经被再次封印起来。”

月儿面现怒容道:“涅磐婆娑不至于会使用自己的鲜血来施展血祭吧?”

冰魄面无表情地道:“不错,死人是不会用法术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动用血祭来封印它似乎比以前要艰难很多,似乎传说的力量强了很多。”

月儿“腾”地一声站起,大声叫道:“你说什么?!”

冰魄的目光瞬间变得如刀锋般锐利:“你大惊小叫干什么?难道没人跟你说过,进了六月十七就要将生命完全托付给灵异界了吗?”

月儿全身猛地一震,突然回忆起在医院的那天晚上,涅磐婆娑也是这般跟她说过类似的话,如今想不到要再听一遍,只不过讲的人已经不在了。

冰魄冷冷地在一边看着月儿的泪珠如同断线的雨滴簌簌而下,心中早已被这种伤痛折磨了将近十年的她,被灼热的仇恨烧成了一块坚铁,在那一刹那,她甚至感到有些快感。

月儿怔怔地任泪珠缓缓落下,半晌才低声道:“为什么六月十七会是这样的?链凤空翔的本意不是那样的,她创建六月十七最初的目的是为了保护我们这些灵异界中人啊!”

这几句话传到冰魄的耳朵里,竟不由让她心一抖,诧异道:“你说什么?”

月儿喃喃道:“我不记得六月十七规条里有要组员付出生命的条文,反而有规定保护六月十七组员的义务。灵异界中人就不是人吗?天神创建灵异界难道是为了它的自我毁灭吗?”

“因着觉醒之人极少,难抵鬼界之毒,故而聚淮阴而举义旗,庶不负天帝之命。”六月十七史记序言里的几句话如电光火石划过冰魄的脑海,她慢慢站起,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月儿。为什么她简简单单说出来的话竟可以一针见血,彻底动摇她用十年树立起来的观念?她好象一个人啊,到底那个人是谁啊?正想着,月儿忽然抬起头来对着她道:“都是你们的错!你知道吗?六月十七正逐渐被天神背弃,因为背离它的使命。不是传说的力量增强而难以封印,是六月十七正渐渐消失着它的灵力。”

冰魄惊呼一声:“你难道是说……”

“没错。”月儿黯然道:“那个链凤空翔是假的。不独是她,连花子幽灵的传说也是假的,六月十七整整被骗了十年!根本就没有花子。”

冰魄整个人跳了起来,脸上的肌肉因为过度紧张而抽搐着:“你……你怎么知道?!”

月儿道:“我也只是猜测,但我已经有了掌握足够证据的方法。等我三天,在这三天里,你要做的,就是在这个巨大的地下室里还原出当年传说产生的那一段地点,厕所就用一扇墙代替好了。听着!我要你还原的是和当初的一模一样的场景,一厘米一毫米都不可以有误差。因为,这关系着传说的最终真相!”说到这里,月儿突然停下来,对着冰魄深深地看了一眼,看得冰魄心中不寒而栗,月儿这才接下去道:“也算是——对涅磐婆娑和隔岸之雨之死的将功赎罪吧。”说完,也不顾冰魄有任何反映,径直朝门外出去,待要出到门口时,冰魄清晰地听见月儿低声长叹了一口气:“算了吧,婆娑,小雨两位姐姐,她也只是为了六月十七而已。”

冰魄一个人愣愣地站在原地,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刚才月儿的神态还有说话的语气都迥似她平日的作风,好象是变了一个人一样,那种不怒而威的气势让人无法说出抗拒的言语,难道这就是灵媒介质特殊的魅力?或者说——在她的身上有另外一个影子?

要还原一个五十多年前的场景并不是易事,虽然冰魄手中有大量的资料和图片,可是那毕竟是缩小的比例图,冰魄最后实在撑不住了,回到家把电脑和notebook都搬了过来,集中精力去算那些数据,由于保密的缘故,冰魄只好自己亲自上阵,买材料,锯木板,砌墙,这么一下子折腾下来,三天整整瘦得不成人形。

三天后的清晨,月儿准时回到了地下室。一个庞大的水泥道和假树假草的装饰物犹如一个突兀的假山映入她的眼帘,那些带着淡黄的乳白色,还有微微泛绿的墙壁,宛如真的时光倒流回到了五十年前,那一片纯净娴雅的校园时代。“哇!”月儿兴奋地叫了起来,把正在熟睡中的冰魄吵醒了:“好厉害啊,我只是叫你随便模拟一个就行了,你做得好象个艺术品一样,用完了拿出去可以卖钱呢!”

冰魄伸了一个懒腰道:“你说得那么严重,事关传说真相,我怕你到时说做得太粗糙,无法想象当年的气氛,推理不出,那不是白费工夫了?”

月儿眼尖,一转头瞥见旁边还有一大堆初中高中大学的数学书,叫道:“你还真悠闲啊,一边做工一边做家教,你不知道这个地下室是秘密的吗?”

冰魄不满地瞅了她一眼道:“你不用讽刺了,你以为我想啊,我的确是忘记了那些公式了,这次通篇一复习,估计现在参加高考绝对有全国第一。”说着,她的眼光瞟在月儿鼓鼓的口袋上:“对了,你这三天去做了什么了?”

“哇,还有电脑可以玩呢!”

一看那个乡巴佬又跑过那边去了,冰魄急了:“喂,你先告诉我再玩啊。”

月儿笑着立起身来:“其实这几天我就在你的旁边啊,所以你买材料啊生炉做饭的我都看得见。”

冰魄疑惑道:“旁边?”

“对啊。”月儿笑容可掬地点着头:“就在街头那家网吧,我交钱报名去学习flash制作去了。”

冰魄茫然不解道:“flash跟传说有什么关系吗?传说用flash杀人?”说到这里,她都觉得好笑,五十年前哪里有这么先进的东西。

“不。我上次不是告诉过你吗?我的灵体在争脱肉体束缚时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我就是想用flash把整个情形完整地表现出来。”

冰魄又气又笑道:“你有问题吗?这些场景你只要演给我看就行了,用得着去这么复杂学习什么flash吗?”

月儿突然停下了脚步,冰魄看见她的眼里闪过了一丝诡异莫名的神色:“我表演不出来。”那声音低沉到吓了冰魄一大跳: “因为, ”月儿从口袋里掏出光盘,若有所思地看了它一眼,才接道:“有些东西是人类所不能表现出来的。”人类所不能表现出来的?冰魄惊疑未定地看着那张光盘,不可置信地揉揉自己的眼睛,月儿眼里那抹神色早就不见了,只见她高高兴兴地围着电脑在打转。人类……所不能……表现出来的?冰魄心头似乎掠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好了,冰魄姐姐,过来看吧。”月儿的招呼把冰魄从冥想中打断,忙大步走想电脑前,屏幕上已一片黑漆漆的。过得片时,只见一只由几个简单的几何图形和到处溢出的色彩所拼凑而成的奇丑无比的小猫跳入了眼帘。

冰魄愕然道:“这是什么?”

月儿忙解释道:“你别见怪。因为我资质不行,所以学了几天都没学会怎么制作人,所以没办法,就做了一只猫代替我。反正这小猫也挺可爱的。”

冰魄一听,差点没晕过去。连人都不会做,那么接下来的幼灵难道要……果然不出冰魄所料,一根蜡烛在一个歪歪扭扭的桌子上出现后, 一只瘸了脚的鸭子扁着嘴出现在屏幕的边缘, 月儿忙道:“那是幼灵。画得丑了一点,但是还看得过去。”灵媒介质的特殊魅力?冰魄决定重新衡量月儿的能力。

“最关键的地方准备开始了。”月儿提示道。

冰魄只好按捺下满腔的不满,开始认真的观看,只见那只鸭子用翅膀夹起一个画得绳子到处乱飞的溜冰鞋慢慢地往脚丫上套。这个套的动作极其缓慢,持续了有三分多钟才结束。那鸭子一穿上溜冰鞋,月儿忙暂停了问一边快看得没有性子的冰魄:“你发现了什么不对劲吗?”

冰魄没好气道:“有,我想知道,那鸭子那么大的脚丫子,怎么套得进那么小的溜冰鞋?”

月儿着急地叫道:“哎呀,不是这个,你要把鸭子当成人来看啊。”

冰魄实在被她缠得没法,直起腰来大声说道:“拜托,我的小姐,你再去练个三五年再给我看吧。连基本常识都不懂呢。”

“基本常识?”月儿愣住了。

冰魄指着屏幕道:“你看看这只丑鸭子穿鞋的动作,有谁会这样整个脚连脚跟平平往鞋里套的?都是脚尖先进去的。请你……”

“呀!”月儿一声大叫把冰魄的话打断了:“你终于都发现了,这就是我要表现的不对劲的地方啊。这就是那天我灵体看到的真实场景啊。我想了好几天都始终想不透这个谜,直到你讲述了传说的经过,我才能……”月儿在旁边喋喋不休地讲着,冰魄却整个人愣在那里。人类……所不能……表现出来的……溜冰鞋……脚尖……这些字眼迅速地在冰魄的脑海里如流星般一一划过。难道传说的真相是……

正想着,月儿从门外拿了一双溜冰鞋进来,冰魄一愣,已然全然忘记了刚才想的事情,对月儿道:“你怎么去买了这种东西啊?”

月儿高高举起那双溜冰鞋道:“这可是我跑遍全城才买到的,当然是为了做一个试验啊,要不我叫你设置当年的场面干什么?你拿去仔细看看,看看这双溜冰鞋跟现在的有什么不同?”说完便把溜冰鞋扔了过去。

冰魄接过来细细一看,只见那是一双最简陋的四轮溜冰鞋,上面凌乱的绳子系成一团,耷拉在鞋子的两边,前面有一个竖起的小塑料盘子,旁边各自雕刻了一些简单的波浪花纹。

月儿在一边道:“看出什么来了没有?”

冰魄托着那双鞋道:“别急,让我想想,好象是有点哪里不对劲,到底是哪里呢??”一边上下打量:“轮子……没错……花纹……绳子……也没错,等一下,绳子?对了,是绳子!”

月儿笑道:“猜对了,这种结法的绳子现在已经见不到了,然而,这是八十年前在中国唯一能买到的溜冰鞋式样,也就是说,那个小女孩穿着的只能,也只会是这种溜冰鞋。”

冰魄又惊又疑道:“你这样说是想暗示什么?”

月儿正容道:“想暗示这个试验。”

冰魄呆道:“试验什么?”

月儿缓缓道:“暗示这个试验将会是揭开这个传说最大谎言的关键。我已经明白了花子幽灵的所有真相,明白了它能让两代六月十七差点全军覆没可怕能力的最终来源!”月儿最后的声调突然提高了八度,冰魄听得竟然全身冷汗直冒,正想问个明白的时候,月儿已经走向了那边,把一个很大的熊公仔放在溜冰鞋上绑好,冰魄道:“你把那个公仔放在上面做什么?”

月儿展颜一笑:“这么危险的游戏不该让我来做吧?”

冰魄莫名其妙道:“不怕的,那墙我是用泡沫做的,你整个人撞上去也不会有事。”

月儿答非所问道:“这个公仔的重量我已经量好了,一般的小女孩都会比它轻,我在里面加了很多铜片,哎哟,好重。”这才回过头来对着满头雾水的冰魄笑道:“虽然你墙是用泡沫做的,难道你这地板也是泡沫做的?”

泡沫跟地板有什么关系?冰魄知道月儿的性格,纵然有再多疑问也没有再问,只是帮月儿弄好了公仔。

月儿紧跟着掏出一条细绳笑道:“这条绳子我可是尽不了全力了,虽然说那照片我给老师傅瞧过,买回的也是同一厂家的产品,可是我总是相信,东西总是以前的比现在的牢靠,没办法,将就着先用吧。”

掂掇着月儿的阵势,竟要是真真实实再现当年小女孩惨死的一幕,难道说,月儿口中的真相是指小女孩的死另有内幕?不声不响中月儿已经作好了一切准备,剩下来的便是启动试验了。

月儿拿着绳子对冰魄道:“麻烦你去拉绳子了,这个溜冰鞋我来弄。”冰魄答应了,照着当年一样,先把绳子松松放在地上,只听月儿在高坡处笑道:“好了没有?我要下来了,冰魄姐姐你看清楚,公仔到了你才好拉绳子啊。”听着月儿的声音有些微微发颤,显然是紧张太过,冰魄知道接下来的结果至关重要,也许直接背负着几十条人命的冤屈大白,忙大声答道:“我准备好了。”话音刚落,她居然发现自己的语音比月儿的还要颤抖,还要发震,关心则乱,这次传说真的能就此消灭吗?

旁边传来轮子摩擦地面发出的“沙沙”声,冰魄知道月儿已经开始启动溜冰鞋了,捏着绳子的手竟然直出汗,湿湿地浸透了那截绳子,就在这时,响声停止了,一股呼呼的风声由小及大地在她耳边擦过。“来了。”冰魄在心里默念着。一个憨厚可爱的大熊朝着精密量定丝毫不差的路线风驰电掣地冲了过来。冰魄一咬牙,闭上眼睛,凭着感觉将双手狠狠往里一扯,随即迅速睁开眼睛。那条绳子准确无误地绊住了溜冰鞋,公仔打了个大大的趔趄,然后就象传说中般直直向墙壁准备冲过去。冰魄心里叹了一口气:“毕竟还是跟传说一样,什么破绽都没有,试验彻底地失败了。”正当冰魄垂头丧气时,刹那间,奇异的景象出现了。那双溜冰鞋并没有继续向下运动,反而死死地卡在绳子上,公仔因为巨大的惯性整个身躯都向前歪,迅猛的冲力使公仔的头重重地直直地撞在了地板上。“虽然你墙是用泡沫做的,难道你这地板也是泡沫做的?”还没等冰魄反应过来,只听“嘣嚓”响亮的一声,原本绑着公仔的脚的绳子在与溜冰鞋接口的地方迸裂了,公仔快速地翻了几个滚,连同残留在脚上的断绳歪到了一边,而溜冰鞋则围着绊住的绳子急转了几个圈之后,向相反方向,也即是月儿所在的方向冲出十几米才摩擦着地面停了下来。

冰魄整个人都呆若木鸡地站立在那里,眼前发生的一切让她无法接受,心里只是疯狂地重复着一个声音:“为什么会是这样?试验肯定哪个环节出错了?”

月儿站在高坡处,也呆呆地望着那破损的溜冰鞋,眼里满是麻木和漠然。冰魄冲上高坡,猛力摇着月儿的肩膀,声嘶力竭地喊道:“为什么会这样?试验是不是失误了?!”

月儿茫然的眼神转移到冰魄脸上,看得冰魄不寒而栗,不由自主放开了手,只听月儿平静地道:“试验完全没有失误。传说的真相便是这样——这样是死不了人的。在传说中根本没有任何死亡的小女孩,这便是花子幽灵的谎言。”

没有死亡的小女孩?冰魄放开了手,眼里满是迷惘和悲哀,当年倾尽一代六月十七心血探得的内幕不过是一张轻轻就可以捅破的白纸,用一个简单的实验就可以捅破的白纸,没有死亡的小女孩——是那个小女孩并没有死,抑或是说,从来都没有过什么小女孩?

好象读懂了她眼睛里的疑惑,月儿点点头道:“从来就没有过小女孩,无论在这个传说里,还是在这个真实的故事里,都没有存在过什么小女孩,那只是传说自己虚构起来的幻象。”

由情杀的女生,到他杀的小女孩,再到现在的虚无,冰魄觉得自己全身无力,快要瘫软下来,难道这就是花子幽灵的最终真相?”传说的谜底都解开了吧?”冰魄低低地道,又象是喃喃自语:“我等了十年,结果等到了这个结局。”

月儿怜悯地望着他,摇摇头道:“不,这只是第一层的真相,而我真正要揭露的,是第二层的真相。”

第二层的真相?冰魄悚然抬头:“你是说这个试验的结果也是假的?”

月儿道:“是真的,不过,它只是一个通向传说真面目的桥梁而已,没有走过桥梁,我们等于还是在原地徘徊。”

“到底第二层真相是什么?”

月儿的表情出奇地平静:“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在等它,等它到了我面前时亲口告诉它。”

冰魄道:“它是谁?”话刚讲完,外面突然风声大作,窗户被刮得到处掀起,发出“嘭嘭”的互相撞击之声,大门也时开时闭,猛烈地拍打着门框,冰魄变色道:“好重的妖气,究竟是何方妖魔鬼怪,竟然胆敢擅闯六月十七禁地,真是来送死了?”

看着冰魄凌厉的神色,月儿不由微微笑了起来:“就是那个传说啊。”

冰魄变色道:“你是说花子幽灵?它不是只能呆在厕所的么?那里才是它的活动范围啊!”

月儿道:“既然没有冲向厕所而死的小女孩,它还会有什么活动范围呢?它哪里都可以去,只不过是它不肯去。厕所只是它的伪装而已。不过,没关系,我就是要等它来的。只有它来找我们,我才有击败它的唯一一丝希望。”

冰魄完全不知道月儿口中所讲的“希望”指代什么,不过既然传说来到,大战是肯定避免不了的了。眼见月儿拿起了代表六月十七负责人身份的枯枝神杖,冰魄心神一凛,忙跪下道:“原六月十七第十四代组员……”

“哇!”月儿吓了一跳,忙扶起她道:“你做什么?胡乱下跪的话,我是会折寿的。”

冰魄被她搀住,无奈道:“你忘记了六月十七的特殊规定吗?”

月儿道:“我当然记得,特殊情况前六月十七的组员可以请求负责人参加围剿行动……”不等冰魄开口,月儿忙又抢着道:“不过,冰魄姐姐,请恕我这次不能答应你。对付它,我一个人足够了。”

冰魄颤声道:“难道你连让我给组员报仇的机会都不给吗?”

月儿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道:“不是我不近人情,冰魄姐姐请你相信我,这次真的是只需要一个人就足够了。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失败的危险。你还是在旁边做看客吧。”

二人正在僵持间,大门突然被吹开了,一股强劲的旋风夹杂着漫天的灰尘树叶和纸屑铺天盖地地卷进屋里来,月儿大叫一声:“来了,冰魄姐姐快闪开。”随手把冰魄一推,冰魄踉踉跄跄地倒退几步,却发现屋子里的蜡烛全都熄灭了,到处是飞扬的尘土和弥漫的灰雾,自己好象置身于鬼界一样,无法分辨东南西北,甚至连自己的手也看不清楚。冰魄急得喊道:“天翼,你在哪里啊?快过来这边啊!天翼!”喊了半天仍然不见有任何回音,难道说,月儿已经遭了敌手?正焦急间,蓦地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平稳柔和的语音:“你终于来了吗?我已经等你很久了。能这么快找到这里,真的很不错啊。”

冰魄张口叫道:“天翼——”但是冰魄马上就喊不出声了,在灰色的远方,倏忽亮起了一丝光亮,明明灭灭的,飘闪不定,象野坟的鬼火,又象狐狸的妖眼,散发着诡异的光晕,仿佛能摄人心魄般,霎时世间万物都变得无足轻重,众生只为这光而活,为这光而供奉。看怔了的冰魄猛然间清醒过来,鬼界摄魂术?天翼刚刚加入六月十七,对于鬼界这种威力巨大的妖术必定还是不甚了解,恐怕要遭它的敌手。冰魄急得团团乱转,又不敢贸然出声,免得引起鬼怪警觉。

光度越来越强,身边的灰色也渐渐地消散,冰魄瞬间见到了正站在光亮前方不远的月儿,顿时整个人都呆住了,使她如此惊骇的是她发现月儿的脸上竟浮着一丝奇怪的笑容,比那光亮还要诡异的笑容。此时的月儿,看上去反而更象是属于鬼界的物体。难道说……回想起那个试验,冰魄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心里涌起了一个不祥的预感,所谓的第二层真相,莫非就是指……

光亮的范围渐渐扩大,逐渐看得清那是一根蜡烛的光芒,也开始隐隐约约看见在角落里面有一个低垂着头,扎着两条可爱小辫的小女孩在一动不动、闷声不响地站着,蜡烛的正后方放着一双溜冰鞋,跟试验一模一样的溜冰鞋。一切都跟传说中的一样,所不同的是,多了月儿脸上的笑容,要比那个烛光来得更奇特,比那个小女孩给人以更大的威慑力。

小女孩慢慢走向溜冰鞋,准备把它穿起来。冰魄心神一凛,小女孩穿起溜冰鞋就意味着要开始发难了,正准备通知月儿时,突然一根树枝模样的东西搭在了那双溜冰鞋的上面,并轻轻把它往相反方向拖。那正是六月十七的标志——枯枝神杖。月儿对着小女孩笑了笑,柔声道:“小妹妹,这双鞋你穿不了。”月儿竟然抢先发起了挑战,冰魄不由得手心里早捏了一把汗。小女孩口里发出了“傑傑”的怪笑声,整间屋子里充满了一股阴森森的气氛:“为——什——么?”月儿定定地望着她道:“因为你还连鞋都不会穿。”冰魄一阵奇怪,月儿她在说些什么啊,但是她居然看见小女孩的身子微微一颤,随后小女孩缓缓抬起了头,头发上满沾着大片大片的还在往下掉的血迹,前额上很清晰的一个大裂口,还在汩汩地流着血,瞳孔里只有一小点眼睛,青色的嘴唇里一口白森森的腐牙,正是撞墙前惨死的模样。

冰魄吓得“啊”了一声,立刻知道不妥,赶忙自己掩住嘴巴。月儿好象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只是冷笑着对小女孩道:“装得很象,不过我会很快让你知道没有这个必要了。”她把溜冰鞋划到自己前面,道:“你一定很想知道自己在哪里留下了漏洞,好,我现在就告诉你那完美无缺的计划里的第一个致命漏洞。”说着,她学着小女孩的样子慢慢穿起了溜冰鞋,小女孩专注地看着月儿一步一步的动作,当她看到月儿把脚伸进溜冰鞋的时候,忽然“呀”的一声怪叫,月儿凝望着她道:“看出来了吧?第一个漏洞,就是你穿鞋的动作。虽然溜冰鞋的习性不比其他鞋子,后面没有围护,但是人类穿鞋的习性决定了就算是穿溜冰鞋也会遵循以往的惯性——先把脚尖伸进去。而你,是平平地把脚放到溜冰鞋上的。从我灵体逸出看到你这个场面的第一次,我就一直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惜我一直没有想出来,直到我买到了和你一模一样的溜冰鞋,想要试穿的时候,才猛然发现了这个最微小的失误。就算是小女孩,也不至于没有穿过鞋。这是独属于人类的特性。”月儿脱下脚下的溜冰鞋使劲向小女孩投掷过去:“什么穿溜冰鞋的小女孩撞死在墙上?见鬼去吧!你根本就不是人类!!”溜冰鞋丢到小女孩那边,顿时起了一阵白色的浓烟。月儿厌恶望着那阵白烟道:“你只不过是连个生命都没有的精致玩偶!”

白烟散开,冰魄早惊得不能动弹,在浓烟起处,静静地立着一个脚上穿着溜冰鞋的小木偶,穿着红色的上衣,绿色的裤子,两只脚正正地绑在了一双十分逼真的溜冰鞋。冰魄死命捂住自己的口,不让自己叫出声来。怪不得,怪不得,那天晚上,所有组员的咒语和法宝都失了效,原来我们的对手是个连生命都没有的怪物。

“因为艳羡生命的伟大,妄图也能存留在这个世上,所以编造了这荒谬的传说,利用人们对你的恐惧和膜拜聚集邪恶的力量,享受祭品的鲜血,甚至忘记了自己本来的身份。没有生命便没有生命,谎言不能赐予老天也赐予不了的东西。 ” 月儿的言语里充满了不屑。那木偶突然张开嘴巴抗声道:“不,虽然我是木偶,但是惨死的小女孩是真的存在的。我只是为我的主人报仇,难道这样也违反天理……”月儿打断了它的话,一字一句道:“这就是我要揭穿的你的第二个谎言!”

那次所谓的事故并不能致人死亡,这个事实是冰魄已经知晓了的,当月儿长篇大论地说了出来时,她并不感到十分惊讶,她惊讶的是那个没有生命的小东西的眼睛里竟然有一种张皇和恐慌。那个事故可以确定是它编造出来的,既然如此,月儿还说有什么第二个谎言呢?冰魄不解地望向月儿。

月儿恰巧说道:“所以,你那所谓的杀人复仇计划里面实在存在着太多的根本矛盾和纰漏。这也导致了我无意中发现了你的第二个谎言。由木质的材料拼凑而成的人的形状,无论如何殚精竭虑织出弥天大谎,也不可能立刻拥有杀人的魔力。因此,我一直在想,你那可怕的力量最开始到底是谁给予你的。想啊想啊,我想了很久,思路又回到了那个谎言上。那个谎言好复杂好复杂,要编造它一定很辛苦,你也才会出现这么多漏洞而给我抓住,那么,你为什么不编造一个简单点更可信点的谎言来哄骗世人呢?你不是不懂这个简单的道理,而是你不得不要这样做!因为这就是你编造这个谎言最终的目的——为了掩盖当年的事实真相!第二层真相也是最后一层真相就是……”月儿凌厉的目光扫向那个木偶,同时举起枯枝神杖远远地指着它,缓缓道:“不是那女生设计杀害了你,而是你设计杀害了那女生!!”

“什么?!!”冰魄大叫一声,木偶一声惨叫,头顶冒出一阵青烟,开始向下腐化。至此,冰魄终于恍然大悟了。原来月儿早就看穿了它的把戏,之所以坚持要它到来才亲口说出真相,是因为这类借助怨力来获取一时半刻假生命的物体,它最大的能量来源就在于人们对于它出身和来源的不明、恐惧甚至膜拜,换句话说,正是它造就的这些伪装赐给了它可怖的能量。当人们了解了它的真面目时,它的伪装无法再继续下去,怨力随之也就无影无综了。对付它们的最好办法就是当头棒喝,如果它不前来挑衅, 我们便没有机会说出真相, 与它对敌凶多吉少,冰魄不由出了一身冷汗,怪不得月儿说“只有它前来,我们才有击败它的唯一一丝机会。”

然而,冰魄想得太简单了,那木偶纵然是被猛地撕毁了伪装,可是毕竟也享受过几年祭品的供奉,学校里关于花子幽灵传说的根深蒂固,都给了它与众不同的抵抗能力,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见那木偶怪叫一声,身上的许多木屑碎片纷纷雷霆万钧势如飞刀向月儿奔去,“天翼小心!”冰魄一声大喝,已然出手:“天灵护体,魔障立清!”月儿慌忙拿枯枝神杖抵挡,冰魄见自己已救不及,这个傻月儿又不会法术,不禁暗暗叫苦,高声叫道:“天翼,那个神杖是用来施展法术的,不是拿来当兵器用的!”月儿愕然回头:“啊?!”碎片已经袭到,就在此千钧一发之刻,月儿身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金光,霎时,碎片全部消弭于无形。“这是……”冰魄蓦地发现在金光里有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那个人是……”冰魄大吃一惊,失声叫道:“链凤空翔??!!”

木偶受到金光刺激,再也抵挡不住,“滋呀”一声,传来被火焚烧的浓重气味。金光散去,月儿拿着那根枯枝神杖狼狈地站在那里,见木偶被收服,拍手笑道:“冰魄姐姐的法术好厉害啊……”转头一望却愣了,冰魄直直地跪在地上,两眼充满了不可置信的神情望着她,看得月儿寒毛耸立,勉强笑道:“人家刚加入六月十七没多久,实在不知道这个东西原来不可以拿来当兵器用……人家下次不敢了嘛……对了,冰魄姐姐,我刚才好象听见你在叫什么‘链凤空翔’?”

冰魄无力地低下头去,半晌,抬起头来,眼睛里闪着晶亮的泪花:“没事,我乱叫的,我们过去看看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罢。”

月儿高兴地点了点头,二人近前去一看,只见一个被撕裂了半边脸的丑陋人偶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在裂口处隐隐有白色的灰尘在随风飘离。冰魄用手捏了一点放到鼻子下闻,讶异道:“是人的骨灰!”月儿忙问道:“能不能鉴定一下他的年龄?”冰魄又闻了好一阵,吹了些粉到空中仔细看了看,道:“错不了,这人年龄肯定在20岁以上30岁以下。”

月儿叹息道:“果真如此。”

冰魄惊问道:“什么果真如此?”

月儿道:“你还记得那个在小女孩之前的传说吗?情变的男女双方互相撕杀,最终两个都死在那里。从一定程度来说,那个传说才是真的,才是这个木偶要极力掩饰的真相。这个男子之前和那女生一定是很相爱的吧?因为分手的缘故,死去的男子极端想念那女生,所以将骨灰寄托在这木偶上面。被实体化的灵是很凶悍的,对那女生弃他于不顾的怨念,使木偶产生了最初的能量,杀死那女生之后,再卑鄙地利用六月十七,借助自己构筑的传说,不断地吸取怨念获得魔力。爱,有时真的跟恨只有一线之分。”月儿无限感慨,顺手取过火柴点起了那堆残碎的木偶,望着这个令无数生命枉死的罪魁祸首渐渐在焚烧中趋于消灭:“火拥有净化一切灵魂的能力,希望那个男子和那个可怜的木偶的怨恨能从此消除,得到安生吧。”

冰魄瞧向她道:“天翼你真奇怪呢。木偶这么坏你还同情它。”

月儿微微笑道:“生命是最伟大的,想要得到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向往,向往是不应该受到苛责的,只是它用的手段和方法不对而已。”

二人正说着话,突然从燃烧着的木偶里飘逸出一个绿色的灵体,绕着她们飞了两圈后飘出门外淡化在光亮的照耀下,月儿奇怪道:“那个是什么啊?”

冰魄笑道:“那就是被净化的灵体啊。火让它醒悟了。”

月儿道:“那这个是男子的还是女生的,或者是,那个小木偶的?”

冰魄道:“是哪个都无所谓了,毕竟该结束的都全部结束了,不是吗?”冰魄点起了蜡烛,望着烛光,她仿佛又看见了金光里那个娴雅熟悉的身影在对她微笑着……

三、地铁里的约会

地铁。

明亮的灯光,空旷的月台。

那里风总是很大,特别是来车的时候,风大得好像要把你刮进去一样。可是却很干爽,即使外面在下着雨,或是如何的热,在地铁站里简直就是个天堂。

至少他是那样想的。

他是个大学生。

应该说,是个三流大学的学生。

不过他和他的同学不同。他的同学是那种老混混,可是他却完全不去那种地方。而且他也不贪玩儿,别人在鬼混或上网的时候,他一个人上街游荡。

他开始只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像个幽魂一样。晚上见到他真的会被吓个半死。他的眼睛很深,脸很白,身子又很瘦,总是穿着一件白色的薄衬衣,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就像个鬼一样。偶尔有夜归的人,见到他都会绕远一点走。街上真的不是个好去处,又下雨又冷,有时是大太阳或台风。他又不喜欢到百货公司里。那里太吵了,又多人。

于是,他改到地铁里去了。

地铁里除了人有时多了点,其他都很合适他。他通常是晚上吃完饭后走去地铁站,买一张票。有时就那样坐在楼梯旁边,有时搭着地铁一圈一圈地转,最后回到开头的那个站。

他十分迷恋地铁,不到最后一班车开完,他都不会走。开始还不是每天都去,后来到地铁站变成了他的习惯,一天听不到地铁的列车声都不舒服。

他会带一本书去看,在离A 出口最近的那个楼梯口看书。有时也会拿一本素苗本,在十点后的第一班往东站驶去的颠簸地铁上画乘客。

日子久了,他发现有个女孩每天都会在十一点三十分的时候出现在地铁里。她什么都不带,可是她也好像他一样,坐在D 出口的楼梯口托着腮望着广告,或是坐上行人稀少的地铁,不过二十分钟又回来,重新坐在那个位置,望着广告。

他发现她的时候,心情很激动:原来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人和我有一样的嗜好!

他简直要相信人一出生就被分为男女的传说了。

她不是非常的漂亮,可是她的眼睛里总好像有一股魔力,吸引着他。

在观察了她的第三个月的第一天,他走了过去。

“你好。”

她把目光转到他的脸上:“我认识你吗?”语气柔柔的。

“现在就认识了。你每天都到这里来,我也是。”他有点激动。

“哦。”她淡淡一句,又转过头去看广告。

然后他就在她身边坐下来,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讲他自己,讲他的书,也不管她听不听。也许他是太久没和人说过话了。

开始她依然像个木头一样盯着广告看,可是慢慢的,她转过了头望着他,认真听他说话了。

就这样一天一天的,他越说越多,说人生的无奈,说朋友的虚假,也说社会的黑暗。她静静地听着,慢慢的她也说了,说她自己的病,说她*** 爱,也说她喜欢的小狗。她的眼睛更有光彩,更加乐观开朗。可是他却一天比一天阴暗,觉得世界上没有他值得留下的东西,除了眼前那个美丽可爱的她了。

“我觉得这世界上没什么好的东西了,除了你。”

她眨着那充满灵气的眼睛看着他,很不解。

“和我一起好吗?”他牵起她的手。

“什么?”她看起来有点惊慌,“你要和我一起吗?”

“你不想吗?”

她望着他:“你真的确定要和我一起?”

“当然啦。”他很肯定。

她站起来,对他柔柔地笑:“跟我来吧。”

他呆呆地望着她,站了起来。

车来了,门开了,她拉着他走进了地铁。

从此,没有人再看见他了。而两天后,清洁工在地铁轨里发现了一个被地铁碾得血肉模糊的男尸。

她还是坐在楼梯那里,静静地看着广告。

一个男的走过来了。

“你好。”他说……

四、半夜机叫

灵魂出窍

那女人又敲我窗户。这是第38次,还是凌晨两点半。

仍然半睡半醒间,迷迷糊糊,我下床,出去,开大门栓条。连续38次重复这份差事,我连眼睛都不用睁开,便能完成整串动作。

“谢谢你!”就是这个熟悉的声音。跟以前听见的一样柔软。一个单身的男人,半夜里听见这种声音,不冲动才怪。我冲动过37次,这次竟无动于衷。

“我想喝咖啡。”

“好的。”我喃喃答应。

感觉外面风真大。我身子几乎被刮得飘起来。转过身,我带女人进地下室。

这女人有19次对我说想喝咖啡,然后进我房间。喝过我剩的冷咖啡,她依入我怀里……然后在我身旁睡去。等我醒来,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上楼。

我摸索着,找杯子。19次这女人从不让我开灯,一切只在黑暗中进行。刺激,混乱,迷情。如果不是摸过她发烫的身体,我甚至怀疑过她是鬼魅。

“找到了吗?”听见她轻声的问,我慌了。每次我都能迅速的抓到放在桌子上的水杯,递到她手里。

可这次,什么都摸不到。我觉得自己象是掉进了深水,或是飘在空气中。周围什么都没有。“咔!”开灯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我耳朵。灯没有亮。可能是停电。

不对,眼前分明有红彤彤的景象。这才想到自己一直没有睁开眼睛。我慢慢把眼睛睁开。四周的摆设和白天没有两样,但刚才——我有些不安。眼前的女子一身黑装。是霓裳那种,薄得透明,似乎不存在。我很清楚的看到她赤裸的身体,和在黑暗中做爱时,我想象的一样。白嫩,整洁,健康,通体都有微红的光泽。我惊讶自己看得如此清晰,莫非有特异功能?“以前你不准我开灯。”

我迷惑地看着女子的脸。 她的脸很生动, 我想到水面摇曳的花影。“我知道你,很想看我。”“早就很想。”“怎么不睁开眼睛?”什么?我不是睁开了?”

“呵呵,眼闭得那么紧,不敢看吗?我又不是鬼。”我真的慌了。立刻抬手摸自己的脸。我确信手已经捂在眼上,并且摸到紧闭的眼皮。眼前的景物依然清晰不变,我看到女人自己伸手那起我的杯子,把里面的咖啡一饮而进。隔着陶瓷杯子,我又看见剩咖啡的颜色,象张满苔癣的土。“出去!”我的声音在颤抖,“你快走。”瞬间感到一种恐惧侵袭。看到女人的纤手要解下衣裳,我连忙阻止。女人奇怪的看我,接着微笑,近前在我脸上亲吻一下,转过身,飘然离去。把手放在心口位置。天哪!竟然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我强迫自己镇定,于是想起抽烟。从梦里醒来时,我习惯点一只烟,让心脏起伏在飘忽的烟里平息。那包烟就放在女人喝过的杯子旁,我伸手去拿。看着手指拂过烟盒的位置,却一点手感都没有,我几乎崩溃。什么都不存在了,我断定自己的肉体已经消失。

小时侯受到惊吓,通常会钻进母亲怀里,这是本能。我本能的想到被子,床。

跳到床边,我突然平静下来。异常的平静。我看见了自己。不是镜子现象,那的确是我。床上一动不动的,就是自己的身体。一只手里还握着昨晚看的一本书。欣赏自己身体的,是我的灵魂。我灵魂出窍了。这是事实,以前我从不相信的现象,就在这个半夜,成了铁铮铮的事实,我不知该如何解释。崩溃是恐惧的极点。崩溃后,我感受到这种平静。原来以为平静只是漆黑里点一根烟,听细微的声响。这个时候我才知道,真正的平静该是空洞。思想空洞,眼神空洞。

静站在床边,我欣赏自己的睡姿。就用从未有过的心态和角度,我审视眼前斜躺的这个男子。渐渐的,我把灵魂跟肉体的关系剥离。完全的剥离。我象老练的屠夫。就象回忆另一个人的故事,我在大脑中飞快搜寻这人的信息。

我知道他的太多了,印象犹如滚动的胶片,不停的涌现,翻滚。我迅速记起和这男子有关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物件,每一个朋友,每一个女人。……

当回忆到男子最近的经历,我又开始惊慌。没有上次慌的紊乱,却比上次慌得紧张。我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极度危险的事。要是灵魂回不去咋办?我就这样死掉?是楼上的人。就是楼上那个神秘的女子,把我的灵魂召唤出了躯壳。

一个月前

我上班的公司和租住的地下室隔不远。从事的工作是帐表管理。一天的工作量,我用一个小时就能搞定。剩下的时间,实在不愿意和亲爱的同事们共同消磨,度过。因为好爬格涂鸦,我眷恋这间地下室,并把在阴暗的光线里自己泡咖啡视为为安全,卫生。花费了差不多一个月的工资,我找领导做沟通。于是,我便因为“能力强”而不必全日制的呆在办公室。除了可以给杂志屋寄一些文字漫画外,我还有时间看电影,唱卡拉OK,逛街等等。

家乡的爸妈老是打电话问我有没有相好的,我一面慌称身边美女如云,一面找机会接近某位小姐。结果一无所获。都市猎艳,可不是我的长项。

长期的漂泊感,让我失眠。这天夜里,我看着一本书叫《熊猫可乐发展计划》,直到凌晨两点,才有睡意。熄灭灯,我准备脱裤子,睡觉。“笃笃!”有人敲我窗户。地下室的窗很小,只用来通风,我从不依赖它找光线。为了防止夜间洪水杀死我。夜间我不开窗户。“谁?”我随口问。窗户在这座公寓楼背面,临着马路。我以为又是哪位夜猫子手痒。有一次窗户响我没吭,结果砸进一只烂酒瓶。“帮我开一下门好吗?”一个女子的声音。柔得人心跳。且很陌生。开门?我脑子里立刻冒出至少三种想法。骗?这年头较流行的骗术大都跟女子有关,可我也不象有钱人啊!奸?就算是个妓女,咋还等我熄了灯?早干嘛去了;鬼?我不久前刚看过《大话聊斋》,不会这么倒霉吧!恶鬼缠身?!都不可能。“我在楼上住,帮我开大门吧,谢谢你,我知道你没睡。”明白了。附近夜生活很丰富,常有很晚下班的女子。可能是怕叫门惊了别人,看我刚熄灯,就敲我窗户。也不对。

我记得楼是除了八个老太太,五个中年妇女,没其他女子。唏喱糊涂,我还是拖拉着鞋,出来拉开大门铁栓。管它啥东西。“谢谢你!”一个黑影进了大门就往楼上跑。我闻到一股沁鼻香气。

第二天,一样。第三天。还是一样。

第四天,我把女子拦住。“以前没见过你,小姐!”“我刚搬来三天,就在七楼。你一个人?”“所以失眠啊, 正好这时候为你开门。 ”没想到我也能挤出两句好听话来。“呵呵,真谢谢你。”“你可以配把钥匙,明天。”

其实我一点都不希望她配钥匙。借着微弱的光线,我只能分辨出女子匀称的五官,看不清它的全部面容。“不想。我白天睡觉,没时间。你就是我的钥匙。”说完她又跑上楼。“进来喝点咖啡?”第五天,我这样邀请。“明天吧。”

女子答应,“我喜欢冷咖啡,最好是你喝剩下的。”竟然她有这样奇怪的嗜好。

第六天开大门,我闻到一股酒气。她喝醉了。“我想喝咖啡。”女子扑到我怀里,“但不许你开灯。”作爱的时候,女子除了轻吟,没有说话。我问她的名字,她也不答,真象电影里的倩女幽魂。我有些头疼。因为有这个我琢磨不透的女人,这个不爱说话的女人,这个喝了我的剩咖啡,就躺我怀里的女人。我的失眠逐渐成了坚持。以后我保证每天的咖啡都剩下半杯,有时候她直接上楼,然后我只有自己把冷咖啡喝下,才能入睡。一次女子说,她可以品出杯子里残留的我的烟味。我说,我是个烟鬼,你怎么愿意进烟鬼的房间,而不介意。

她说,我是个舞女,你怎么愿意抱一个舞女睡觉,而不嫌弃。

我便没有话说。我猜过她的职业,但和心里的感觉完全不同。这个女子任何男人遇见,只会想到圣洁,而非肮脏。“你的房间里,寂寞比咖啡和烟味都要浓。”她一次这样对我说。“所以你是来安慰我?”“不”他用手指轻柔的掐我的肩,在我耳畔吹气若兰,“我真的感动你愿意为一个陌生女子天天守侯,但不许你把我们看做是在交易。”“我不会。”她一共喝过我19次咖啡。

我们并没有说过多少话。我为她开了38次门,最容易触及我灵魂的,不是那一声谢谢,也不是勾魂的轻吟。是凌晨间那简单的两下敲窗声。直到这一次,这要命的声音,引出了我的魂魄。可怜的魂魄,无助的正在欣赏自己可怜的肉体。

我紧张万分。看着不动的躯壳,我对死亡的恐惧越来越浓。象一根绷紧的琴弦,一个细小的震动都能让我断裂,昏厥。“叮铃铃——”手机还放在我的身体旁,此时骤然响起。我的魂,再也坚持不住,大喊一声载倒床上。隐约间,我听见手机响。象惊了噩梦,我猛的坐起,抓起枕旁的手机。上面显示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我按下接听。“喂——”我张口觉得干涩难忍。“你还没睡?”

听见这个声音,我僵住。刚刚的一切,宛若隔世,又分明清晰。“你——”我说不出话。“我在七楼A 户,你上来吗?我睡不着。”“刚刚,不,昨天,是不是真的?”我语无伦次。“你说什么?”对方似乎不明白我的反常。“我昨天为你开了门?”“是刚刚,你怎么了刚才?怎么不敢看我?”

我的魂魄回窍了。醒来的一瞬间,多么希望那一切是在做梦。可电话里的声音已经证明,都是真的。我飞身下床,拿镜子一照,果然,有一个唇印在额头,若隐若现。时针指向凌晨三点。“喂——?说话啊,正。”我该怎么说?

说自己刚刚灵魂出窍了?靠——!这女子竟然连我名字,手机号都知道,是人是鬼?“好,我马上去,你等我。”镜子被摔个粉碎!我收起电话,冲出地下室,跑向七楼……

五、午夜巴士

很多人喜欢黑夜是因为他们自卑,我也爱那凄迷的黑夜,因为我也自卑……

我坐在末班巴士上,看着窗外飘摇的雨丝,路边水洼里荡起的小小的涟漪,把自己藏在车灯照不到的角落里,没人会看到我,看到我脸上那些可怕的伤痕——大火后的烙印。

车门“哗”地敞开了,他来了。走过来,坐在我身边,眉头微微地皱着,就象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我笑了,可是我知道他看不清楚我的。他的眼睛里闪着光,很漂亮。

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辆车上。那一次他喝醉了,坐在我身边,扶住我的手臂,轻声地说着他的心事,这就是缘吧?后来我们相识了,每天夜里,我们都会在这辆车上见面,他说着他的事情,而我就讲些白天在电视里看到的情节。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把我搂在怀里,在我耳边对我说,与我在一起很开心,很舒服。我知道,我找到了,那种感觉,那种暖暖的,柔柔的,无法形容的感觉。

第二天一早,他就打电话约我见面了,我说我长的很丑,会吓到他,他说他不在乎,他喜欢的是我的个性,他不会在乎我的长相的。我答应了。然而噩梦就从那时侯开始了。

那里有很多人,他的哥们儿,还有他的女友,他搂着她的肩膀,而她……好美!我是第一次看清楚他的样子,他真的很帅气,而且他在笑,我第一次见到他笑。

他笑着,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亮,神气的大眼睛里尽是嘲弄,我没见过他这样开心过,即使我默默的听他讲了那么多,即使在他喝醉时,把我揽在怀里。现在我终于给他快乐了,我使他笑了。所有的人都在笑,刺目的阳光象是一把尖刀,狠狠地剜着我脆弱的心,那痛楚远胜几年前的那场大火,我象是被撕裂了,被掏空了。他给我的自信,给我的骄傲统统被焚化了,飘散了。我转身跑掉了,后面传来他的伙伴的喊声“喂,丑八怪,回来呀,回来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哈哈哈哈哈!”嘻嘻哈哈的笑声使我的世界彻底沦陷了。我一路跑回家,跑到楼顶,纵身跳了下去。那身为他准备的白色长裙染满了鲜血,红得触目惊心,红得鲜艳夺目。我觉得自己化做了一股轻烟,不受控制,浮在身体上面,看到长长的黑发散了一地,红的,黑的,白的——好美,好美。

我小心的在空中飘着,赶上那辆末班车,从窗口钻了进去,坐在那个固定的座位上,怀念着那细雨霏霏的夜晚,还有他那双闪亮的眼睛,温暖的怀抱。

车门开了,他来了,一如往昔,坐在我的身旁,可是他看不到我,他的眼光穿过我的身体凝视着窗外迷离昏暗的街灯,紧锁着双眉,身上一股久违的酒味,他不快乐,我知道;他孤独,我知道。可他知道我已经死了吗?知道我就坐在他身边吗?他下车以后,我就跟在他的身后,一直到了他家。屋子里很黑,他却没有开灯,一个人坐在床上,不停地喝着酒。我的心情就象那天他约我一样,既紧张又兴奋,我就要把自己最美的样子展现给他了,他会赞美我吗?会把我搂在怀里吗?还会嘲笑我吗?我慢慢地躺在地板上,身上渗出的鲜血很快便染红了雪白的衣裳。我抚着沾满了血的脸颊,用长发把它掩住,这样他一定就看不见我的伤痕了。我心里胡乱地乞求着,希望他能够看到我。这时屋里传来了干呕的声音,他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打开洗手间的灯……柔和的灯光照在我的身上,他看见我了,我们四目相对了……“啊!”的一声惊叫,他便倒在了我的身边。

以后的日子,我看着他与女友分手,看着他把自己囚禁在孤独中,看着他每晚突然打开某个地方的灯,希望能够看到什么,可是他失望了,因为我站在他的身后,而不是面前……

六、今夜别CALL我

很多人都有自己的梦中情人,我也不例外。很多时候我们都有自己的一套爱情模式。

虽然我爱过和爱我的女孩子不胜其数,有些很漂亮,有些很有才气,可是我总是无法持久地爱她们。因为,我对自己将来要爱的女孩,也有自己的一套理想标准。我也会为了她而和巫婆斗争,我的梦里,永远有一个她,可是梦想会成真吗?

记得很久以前,好象是我高中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子,和我是一个年级的。那时我们刚刚开始玩电脑,那女生据说有一天,在路边小店买到一张VCD ,是一张游戏光盘,游戏名称是《寻找真爱》。

当天晚上,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玩开了游戏。这游戏据说很流行,也很好玩。只要你按规则填报有关信息,比如你的梦中情人的类型、血型、性别、年龄、身高什么的。

然后游戏开始,在游戏的过程里,你必须回答游戏里的许多问题,渡过很多难关,然后才能得到你爱的人。

听说那时很多人都玩过这个游戏,但很少有人能玩到最后。因为玩这样的游戏,需要一定的心理素质。 听说许多人都是半途而废的。可是那个女孩是个痴情的女孩,她在当年的暑假里,花了2 天2夜的时间,终于成功地攻破了游戏,她心爱的男孩在屏幕上出现,对她微笑:“你终于成功了,恭喜恭喜!”

然后她听见自己的BP机响了。此时是午夜2 点。

她低头看看BP,都是乱码。很奇怪,半夜谁会CALL她呢?也许是CALL台出了问题了。于是她打电话去CALL台问,对方告诉她没有人呼过她。挂上电话后,CALL机又莫名其妙叫了。还是乱码。女生开始觉得不对劲,她赶紧给同学电话,电话里对方知道她攻破了游戏,都很为她高兴,同时也对BP的莫名其妙地响,感到不可理喻,认为也许是电波扰乱的关系,便轻易劝她关了BP. 女孩子就关掉了BP.很安静的一夜过去了。

第二天,她没来上课。当晚,她的母亲来学校,我们才知道,她被害了,尸体被肢解后放在了冰箱里。现场没有任何搏斗的痕迹。她的父母就睡在隔壁,没有听到过任何声音。门锁也没有坏。

案子至今没破,那个女孩的死因,到今还是个谜。

然后就是7 年后,1999年的8 月了。也是暑假。

我大学3 年级的暑假。放假后,我像挣脱笼子的小鸟一样,天天上网,天天在网上浆糊。

那时我已经有一年多的网恋了,对方当然也是网上的。我爱她,可是始终没有见过面。

是的,我爱她。

可是,在这一年的网恋里,我一直没有见过她,所有的痕迹都来自感觉,来自我的想象。

一年后,我们相约不久就见面,因为我已经快大四了。我说过一毕业就娶她。在这一年里,我曾无数次地想象她,想象她有如我的梦中情人。有一天她DCC 了一张照片给我。我满屏打开,在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傻呆了。

天啊,简直和我想象的她,一模一样!梦中情人!

我爱你,我在网上敲击出这三个字,她说她也是。

那天我们真的是CRAZY 了。然后我提出当天就见面,她在电脑上嘿嘿了几声,说:“要我和你见面,可以,不过我得考验你,没有经过考验的爱情是不可靠的。”

“怎么考验?”我问。我的心在“具斯具”地跳。

她笑了,说:“现在我给你一样游戏,一个很流行可是很难攻破的游戏。我要看你是不是能够攻破它。”

我毫不犹豫地说好。 于是她DCC 了一套软件给我, 在打开游戏的一刹那,我看到了标题??《寻找真爱》。

这时7 年前校园里的命案,突然触目惊心低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那个女孩、冰箱、BP、电脑……

她已经在那边催了:“亲爱的,好了吗?现在开始游戏吧,我知道你会成功的!我相信你一定会是童话里的王子,会为了睡美人和巫婆斗争,而我在茂密的丛林里,等待你胜利的吻。”

然后她甜美的笑脸出现在网上。

这刹那,我突然想,也许7 年前的命案只是巧合而已,就因为那女孩被害的晚上在家玩游戏而已,人总喜欢把两件不相干的事情放在一起,吓唬人而已。我一定会是幸运者的!!而她是真实存在的。于是我突然好象不知从哪里得到了勇气一样,在她鼓励的微笑中,打开了游戏……并且按规则填写了有关资料,然后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漂亮女孩。她说:“勇敢的王子,现在可以开始你的冒险了。”

游戏开始了,我全情投入,一道难关一道难关低攻,失败了就重新开始,再失败再开始,而她迷人的笑容是我坚持下去的最大的勇气。

那天是1999年8 月13日的晚上,时间是21点53分,我的游戏突然变得很顺利,很快就要攻破难关了,这时我仿佛看见她迷人的微笑就在前面。于是一鼓作气,当胜利的歌声响起的时候,我开心地笑了,同时也忘情地哭了。

这时,B~~B~~B~~ BP机响了。

我低头一看,是乱码。

CALL台小姐柔软而亲切的声音告诉我,没人CALL过我。

7 年前的那个女孩!!!!我的心头开始涌上了恐惧感。我想quit游戏,奇怪,那游戏仿佛生在我的电脑里似的,什么都退不出去。

BP机这时又响了,还是乱码。这时我听见厨房里有声音,好象是冰箱里传来的。

一股勇气令我奔出去打开冰箱,我注意到自己开冰箱的手在发抖。冰箱里除了食品什么都没有。

我想也许我是被7 年前的命案吓出来的,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没有什么恶魔,人经常是自己吓自己。今天我只是玩了个游戏,而且是心爱的她给我玩的。于是我呵呵笑了一下,将BP机一扔,就洗澡去了。

正在沐浴的时候,我又听到了BP机的声音,然后我看见浴室门的毛玻璃上,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影子。

我一吓,开门,门外却什么人都没有,BP机也停止了鸣叫。关上门,BP机又响了,人影又出现在毛玻璃上。

我匆匆冲干净自己,一边穿衣服一边就往外跑,顺便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可乐,想清醒自己。然后我摁掉了BP机。我看了看钟,正好是午夜2 点。

这时从我的书房里,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好象是电脑里传来的。奇怪的声音。

我从床上跳起来,奔进书房,看到电脑屏幕上一片刺目的光明。CD-ROM在疯狂地转、疯狂地驱动。我拼命按键盘、按鼠标,电脑什么反应都没有,我想冷驱动,可是仍然没有反应。

恐惧感已经浸透了我全身,我干脆拔掉了电脑电源。可是屏幕上,仍然是一片光明。而这时,画面开始渐渐变了。屏幕上,出现的是一个陌生的厨房,厨房里只有一座巨大的冰箱!!!

我的心开始抽紧,我的耳朵告诉我,我的厨房里的冰箱正在被打开又关上,关上又打开。可是我已经不会移动脚步了。它们在瘫软中。

BP机居然在这时又响了。刚刚不是已经被我关掉了吗?

B~~B~~B~~ BP机显示屏上出现的还是乱码!!

一片乱码!!!

电脑显示屏上也出现了一片乱码。可是冰箱的门,却在一堆乱码中缓缓打开,然后我看见了她。

就在那里,背对着我,在冰箱里站着。她美丽的长发,正是我梦里的模样:她的身材曼妙,也是我要求的三围尺寸。

她就背对着我。我听见她在笑,可是这刹那,我从来没有象今夜那样开始害怕她。

她正从冰箱里出来,倒退着走向我。不过我想,她不至于从电脑里爬出来吧。可是我想错了。

她开始转过身,然后我听见了自己凄厉的惨叫。呀~~~~~~她面对我的脸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空白。她美丽的长发下面,竟然是一张白色的没有五官的脸??没有眼睛、没有嘴唇、没有耳朵、什么都没有。好象我在网上看到的名字一样,他们都只是个符号。对方的样子,难道不是你自己在凭空想象吗?

她开始笑。可是我不知道那声音从哪里传来。四面八方都是聒噪的杂音,热闹过白天。

我知道只有我能听见。屋外一定是很安静美好的世界,这安静美好是我从来没有这样渴望过的。

BP机这时突然停止了叫,厨房里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在这静得怕人的夜里,我却看见她正慢慢地趴下来,先是双手伸出了电脑,然后是身体,最后整个人从电脑里爬了出来,她的长发如同瀑布一样。

我已经瘫软了,我想往门外跑去,书房的门却缓缓地自动闭上了,任我怎么使劲就是打不开。我抓起电话想拨110 ,却听见绝望的空号。——你所拨的电话号码不存在——她开始走进我,我惊恐地抬头。

她却停下了脚步,开始别过脑袋,这时我因强烈的恐惧而睁大双眼里出现了她的后脑勺,那里不再是长发飘飘。

没鼻眼妖的后脑勺,竟然是一张男人的脸。

那张男人的脸,竟然和我一模一样,只是他在微笑,而我已经变了脸色。

这刹那,爱情两个字如同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

原来,我苦苦追寻了那么多年,我为追寻她而伤害了那么多其实也很优秀的女孩,也曾经错过了很多好女孩,而我最爱的人,原来竟然是我自己。

可怕的是,这么多年来,我爱的,竟然只是我自己。

天啊。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竟然,我苦苦地等,等待的只是我自己而已。

“我”在对我微笑,“我”什么都没说,“我”就这么盯着我看,盯得我心里直发毛。

我突然想自己不能死,我要继续活下去,于是我拼命地去拉书房的门,门却毫不费劲地打开了,可是出现在我面前的,却是冰箱,冰箱里已经没有了食物,只有我的BP机在里面,不停地尖锐地叫唤。

“我”已经逼近了我,眼睛里流出了血,然后我看见“我”的脑袋突然掉了下来,然后是手,然后是上半身。可是,除了眼睛,哪里都没有血,没有血。

这时我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不是自己的了。好象有什么力量在驱使着我,我开始不由自主地从冰箱里拿出食品包装袋,将“自己”的身体分别装好,封好,放进冰箱。

一切做完后,我想站起身来,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不知何时不见了,我的脑袋和手漂浮在空中。无所适从。

天亮了。一线阳光从窗外飘进来,我惊恐地看着冰箱的门缓缓地闭拢,感觉自己全身发烫,头顶开始冒烟,我在这刹那突然明白,我已经杀了自己。现在的我,只是个魂灵!

太阳出来的时候,就是魂灵灰飞烟灭的时候。

我的心里开始剧烈地痛。

这时我的BP机的叫了,空洞而茫然的声音。

我一吓,却看见了白色的天花板。我抓过桌上的BP机,睁大了眼睛看,上面不是乱码。

有人留言:“上班要迟到了,你还在做梦啊!!”

署名是同事大菜。

七、奶奶回来了

奶奶是昨天和我们说再见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走,妈妈说是因为她太老了,九十多岁的人了,老天爷看她不顺眼就把她给收了去。我才不相信妈妈什么所谓的论调,其实每一个人到了奶奶的那个年纪都差不多开始讨厌这个世界了吧!

小时侯,奶奶就不是很喜欢我。她总是说自己没福气,都一把年纪了却还抱不上孙子,她几乎是很讨厌我的,说我是文革时期那些冤魂的投胎。她恨我,我知道的。现在,她什么也没留下的就和我分隔在两个毫无瓜葛的世界中。或许,我该感到庆幸,在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讨厌我的人。

我们家住的还是平房,是上瓦的那一种。每一块瓦都是乌黑发亮的,下过雨后,那些瓦都散发出诡异的青黑色。夜深时,从远处远远的望过来,你会感觉到这一排房子很阴森,从上到下都泛着一点一点的青光。我们家周围是没什么人的,原来还有几间平房,可惜由于实在是年代太久远,早已荒废在那里没人住了。留下几根摇摇欲坠的大木桩支撑着已经支离破碎的一片房顶。很快,那些濒临倒塌的危房成了我们这群孩子的天下,我们最喜欢在里面玩捉迷藏了。我知道有一个好地方,藏起来是谁也找不到的。

可是,妈妈从来不许我到那些房子里玩,她怕我出事。毕竟那是些危房,没人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倒下来,也许就在下一刻就“轰”的一声寿终正寝了。所以我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其他的孩子们在里面追逐嬉戏。

今天是我最后一晚睡在这间房子里了!爸爸说明天我们就搬去新房子那里,因为要忙搬家的事情,所以今晚他和妈妈都不回来睡觉了!

奇怪的是他们竟然也放心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毕竟这里不久前刚刚死过一个人啊!虽然说是我的奶奶,但我还是有点害怕!也许他们并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会存在着一些不该有的脏东西!可是我却对此深信不疑,我不是个迷信的人,不过我老是觉得那些东西是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朋友笑我是封建思想,超级迷信。我无法说服她们,只能一笑了之。

奶奶在世的时候总是喜欢在我睡觉前说些吓人的故事,故事里常常会出现一个专门靠吃小孩子手指头当饭的老太婆。每每听到这里,我都会惊恐万分。其实,故事本身并不可怕,而是我发现在我的床头,在一片昏黄的灯光下,奶奶的笑容不是慈祥的,甚至可以说有点邪恶。我很害怕!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今晚的风很大,天气预报说可能会下雨!我早早的琐上院子外面的大门。把房子里所有的灯全都开了,我对黑暗真的是一点好感也没有!外面风刮过屋顶的声音越来越响了,躺在床上的我始终睡不着。终于不能忍受的下床打开了电脑,插上电话线,准备上网转一圈。

今天的“猫”似乎跑得特别快,两秒钟不到就上了* 西祠胡同*.聊天室里人满为患,看到那黑压压的一串名字我就感到头大!还是去版上灌水得了。很快的,打开了一个讨论版,名字好像叫作* 子夜聊斋* 什么的。哎呀!这是怎么进去的啊?我并没有点这个版啊。我心里一惊,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不会吧?撞鬼了???呵呵~~~~~ 怎么可能啊?好像是有点儿多心了。不管了,先看看吧。

感觉上这个版的人气很旺啊,似乎有很多的支持者来发帖哦!正在浏览的时候,有人给我发来了一份留言:“粉樱,你好!欢迎你来到我们* 子夜聊斋* 的版!”署名是:阴间使者。“呵呵呵!”我的心里暗暗发毛,心想:“这个家伙的网名怎么这么奇怪啊,而且还真是有点吓人呢!”于是,我也顾不上上网了,毕竟今天的一切都让我感觉怪怪的,还是早点睡吧!可是,“猫”却总是关不掉,反而忽闪忽闪的更加频繁了。我索性连着电话线一并拔了下来,然而,不可思议的事情也紧接着发生了!!!

桌面的窗口在不断的打开,全是一些黑漆漆的页面,我赶紧手忙脚乱的去一个个关闭窗口,哪知道越关越多,到后来甚至出现了血淋淋的字迹:“欢迎来到鬼门,您是这里的第1 位访客!会有些特别的优待带给您!”我真的是给吓死了,有没搞错啊?现在的黑客也真是越来越闲了,连这么低级的把戏也玩!我暗叹倒霉,给黑客盯上简直就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了。没办法了,我使劲的拔下电源的插头,还在弹出的窗口终于罢工了,紧接着,房子里所有的灯也都暗了下来。“靠!”今天不会这么背吧?我不敢置信的望着眼前的一片黑暗,外面的空气里夹杂着风呼啸而过的声音,我无可奈何的钻进依然温热的被窝,期待着夜晚赶紧过去,明天的太阳赶快来临!!!

“呜…呜…呜…噼噼…啪啪……”什么声音啊?我刚刚睡着就被一阵很恐怖的声响吵醒,我小心翼翼的从被子里探出头来,静静的环顾四周。没什么啊!突然,我发现电脑显示器的灯正在不停地闪烁着!不是停电了吗?我觉得很奇怪,伸手去摸桌上台灯的开关。“啪!”的一声,台灯开了,却没有亮。显示器依然在闪着,终于,它被点亮了。

我害怕的抓紧被子的一角蒙住眼睛,应该是受“眼不见为净”那句话的影响吧!所以好半天我都不敢从被子下面出来。 也不知道电脑上面有什么啊? 可是。我的好奇心再一次驱使我看向显示器,“妈眯啊!!!那…那个……竟然…是…是……奶奶!!!”这太可怕了,奶奶那灰白的头发在我的显示器屏幕上飘啊飘啊,感觉就快要飞出来了!就好像贞子那样——奶奶的脸部特写被定格在那里!我敢肯定这一定是在做梦,也许是日本的恐怖片看多了,留下点不该有的后遗症!我闭上眼睛,转过身子,脸对着白花花的墙壁,默默的数到第101 下。然后,再回去看那屏幕:“天啊!!!奶奶的脸还是在那儿!”这下子我是真的害怕了!

“星星啊,你别怕呵!我是奶奶啊!”我拿被子死命地捂着脑袋,心想:“就是因为你是奶奶我才怕的啊!”但是我的嘴巴又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我怕她会突然从里面跳出来!因为贞子就是这样吓人的啊!我哆哆嗦嗦的在被子里默念道:“奶奶啊,虽然你讨厌我,但是请不要带走我,我还不想死啊!你死的时候我都有哭哦……”我吱吱唔唔的叨念着连自己都不太明白的祈祷,只盼望着眼前的一切赶快消失!或许这都不是真的,是梦!!!

过了好久,好久。被子外面的世界一片寂静,甚至连一丝光亮都没有透进来。“外面的那些脏东西应该都不在了吧!”我心里希望着,就一下子掀开了被子,坐了起来。房子里很暗,外面反而显得光线很好悠悠的印衬出房子里的一切。电脑犹如往常一样的平静,冰冷的机器毫无生气的伫立在一样寒冷的夜里,刚刚的一切恍若真的不曾发生过一般。

我很不放心的下了床,穿上外衣,顺便披上被子,坐到电脑前。熟练的按下了开关,开始启动我那心爱的机器。外面的风似乎早就停住了,什么声音也没有!

电脑很正常的打开了,我仔细的检查了一便,什么也没有发现。反正也睡不着,就又一次登上了网络。很快我就受到了一份E-MAIL. 对方是一个我从来不知道的人。我的好奇心再一次害了我!

打开邮件,就看见她称呼我为‘星星’,以前只有奶奶这样喊过我!我不觉呆住了,这是……

接着往下看:“星星呵,你千万不要害怕啊!奶奶现在只能和你以这种方式和你见面了。我不想吓着你啊,不过你一定要记住,下次不要在0 :30的时候上网!因为那时你会遇见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切记!切记!切记啊!”署名后面的时间正是0 :30.“呀……………………!”我想起来了:今晚我上网的时间正是凌晨0 :30!怪不得!我的手心不停的向外渗出冷汗,“我……我真的撞鬼了?”终于,我被吓得跌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第二天,爸爸妈妈回来了。一看见倒在地上的我,脸色白的像个死人,他们简直吓坏了!还以为我生了什么病,急忙要送我去医院。我知道自己没病,只是给吓得不轻!我想自己应该再也不敢深夜去上网了,万一再遇上个什么不好的东西,我的心脏一定承受不了刺激。搞不好,小命就这样玩完了!也许我连白天都不敢一个人上网了,毕竟网络总是些虚幻的世界,万一一个不小心……嘿嘿……

朋友,你正在上网吗?去看看你的信箱吧!现在时间0 :30!

八、午夜直播

“当,当,当……”,钟敲过了十二下,平还没有回来,玲也不敢睡,因为这几天她老做同样的一个噩梦,梦中她经常看到另一个女人用哀怨的眼神看着她,无助的向她伸着双手,她感到害怕,每次醒来她都好希望能靠在平那宽阔的胸膛上,用他宽大的手掌来安抚她,那该是多么幸福。但是她从未品尝过这种幸福,她清楚平不爱她,他们的婚姻是一个悲剧,她知道,结婚的那天她就知道,平那淡淡的表情清楚的预示着这是个错误,极大的讽刺,她那么爱他,甚至……但是她不能后悔了,因为她付出太多,太多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也是最孤独,最寂寞的时候,周围静的可怕,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这种寂静简直让她感到窒息。她随手打开了收音机,调到了她最喜欢的频道。平不在的晚上,她就习惯听着收音机入睡,因为她受不了这样冷清的夜晚。“你好,现在是午夜直播节目,欢迎你收听,今天我要讲的鬼故事是《神秘的镜子》。有这么一个说法,在午夜时分,如果你照镜子的时候看不到自己的脸,那么……”午夜直播?鬼故事?怎么节目换了吗?以前不是叫“午夜热线”吗?大家各自诉说自己的情感问题,也就是因为这样她才喜欢听。难道节目改了?她从小就害怕鬼神之类的东西,每次听到大人们胡扯她就会害怕的睡不着觉,还好,每次姐姐都会陪她直到她睡着,但是现在姐姐再也不能陪她了,不是因为她已经成婚,而是姐姐前两年已经过世了,那个对她照顾的无微不至的姐姐,如今已长眠于地下,只留下孤单的她,每次想到去世的姐姐她就感到一阵凉意。“……碧云不在意的看了一下镜子,突然‘啊’的大叫了起来,那叫声充满着恐惧,因为在镜子中她没有看到自己的脸。”玲感到有些害怕,毕竟在这个深夜又是一个人听,还有这声音,说不出来的感觉,有点诡异,又好象很耳熟,很像,像是,不,不是,玲拼命的摇头,似乎想把刚才的念头从脑子里甩去,这个念头让她感到更加的恐惧,因为这声音像极了姐姐的,也许只是巧合,声音像的人很多,怎么说姐姐已经死了,是她亲眼看着她死去的,在她临死时姐姐哀怨的看着她,向她伸着双手,是她,是她害死姐姐的,害死了对她无微不至的姐姐。如果那天她能把药给姐姐,那么姐姐就不会死,但是她没有。她正好回家,看到倒在地上的姐姐,旁边是一个空的药瓶,她的心脏病又发了,姐姐向她伸着双手,嘶哑的喊着,“药,药,……”,她没有动,虽然她知道新的药放在哪,只要她及时的把药给姐姐,那或许姐姐现在还活着。但是平也不会属于她,他一定还会和姐姐过着幸福的生活,她同样要受到爱情的煎熬,虽然平不爱她,但至少她现在拥有他,而不是姐姐。爱情是自私的,她明白她不该爱平的,但是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每次看到平温柔的对待姐姐,她就感到心里像被刀割一样,她也知道姐姐对她好,但是她还是忍不住要嫉妒姐姐,她多希望在平怀里的是她而不是姐姐。是的,那天提供了她一个极好的机会,有那么一阵子,看者痛苦的姐姐,她几乎就要帮她去取药了,但是随机一转,对,只要姐姐不在了,她就有希望得到平了,于是她静静的站着,看着,对姐姐她就说了一句,姐姐,忍一忍,痛苦很快就会过去的。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姐姐临死前那眼中流露出来的哀怨与不解。姐姐死后,平深受打击,他深爱着姐姐,就像她深爱着他一样。不!她的爱更强烈,她为了得到他甚至残酷的看着自己的亲姐姐在面前死去而无动于衷。姐姐死后的两年她每天陪伴在平的身边,她向他吐露自己的感情,起先平对她的感情感到震惊,他拒绝她,因为他觉得那样对不起她的姐姐,但是男人的感情是脆弱的,她终于得偿所愿,和平结了婚,但是婚后,平却是常常夜不归宿,总推托公司忙,要加班,但其实她明白,平是忘不了姐姐,他希望能一个人呆着去怀念那个他深爱的人。

玲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平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平正对着镜子打领带,准备去上班。想到昨晚,她仍觉得有些害怕,她跳起来,伸开双手抱着平,说:“今晚早点回来陪陪我,好吗?我一个人在家好害怕。”“别像个小孩子了,今天我还要加班。”“但是,平……”她的话还没说完,平就低下头来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说,“我会尽量早回来的,但是别等我,早点睡吧,我要去上班了,否则会迟到的。”说完,平就走了,空荡荡的屋里,就留下她一个孤单的影子。

“当,当,当……”,钟又敲过了十二下,平还是没有回来,玲感到害怕了,她蜷缩起身子,"你好,欢迎你继续收听我们的节目,今天我要讲的鬼故事是《寂寞的鬼魂》……“不,不,怎么回事?她没有开收音机,怎么可能,收音机怎么可能自己打开?不,不,她不要听那个诡异的声音,她伸手把收音机关掉,但是怎么也关不掉,她感到头皮发麻,浑身打战,凉意从背脊延伸开去。”鬼魂是寂寞的,他们需要陪伴,你愿意陪伴他们吗?哈……哈……哈……“那是尖声的笑,凄厉的笑,似要划破这夜空。玲用双手紧紧捂着耳朵,黑暗中她像是一只受惊的动物,躲在阴暗的角落,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感到她的恐惧。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又是早上了,如昨天一样,平正要出门,玲几乎是带着恳求的语气对平说,要他今晚陪她,但是平告诉他最近公司有个大的项目,他负责该项目,所以得经常加班。玲告诉了他前两天的事,只是隐瞒了她觉得那声音像姐姐的。平柔声对她说,假如怕就别听了,可能你自己开了只是不记得了,收音机怎么会自己打开呢,是你太紧张的缘故,收音机关不掉也可能是有点故障,别想太多了。平在她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离开了。剩下的是受惊过度的玲,今夜平肯定又不会回来,那今晚……玲看了一眼收音机,那黑黑方方的盒子让人联想到骨灰盒,玲不禁打了个冷战。她决定把这台收音机扔了。

“当,当,当……”钟敲过十二下。“你好,感谢你的支持,今天我想说一个故事,是一个真实的故事……”玲脑子嗡的一下,差点晕过去,她明明把那台收音机扔了,但是她现在却发现那台收音机又好好的立在桌子上,那收音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没有注意,不过现在她碰到比这还要恐怖的事,那收音机中,那诡异的声音正诉说着那件令她常常做噩梦的事:“……我有一个妹妹,她从小就害怕听鬼故事,所以每当她听到什么鬼故事总是会害怕的睡不着,都要我陪着她。妹妹,你现在一定在听我说,是吗?姐姐不怪你,真的,虽然那天你没有救我,但是我不怪你,因为你是我的妹妹,那个我宠爱的妹妹呀。我知道你听鬼故事的时候会害怕,所以姐姐在这里陪着你,陪着你,陪着你……”

第二天,玲被发现已经死亡,死亡时间被鉴定是午夜时分,死亡原因是心脏卒死,别人纷纷议论姐妹俩真可怜,年纪轻轻的都死于心脏病。但是唯一不解的是玲死亡时的表情相当恐怖,似乎是被什么吓死的,是什么呢?别人纷纷猜测,倒成了茶余饭后讨论的话题。“当,当,当……”,“各位听众你们好,欢迎收听我们的午夜热线节目,在这里你可以向我们倾诉你的情感。下面我们来接听第一个热线电话……”。这个电台从未播放过午夜直播的节目。

九、网络幽灵

对小葵来说,又是无聊的一晚。

窗外黑黑的一片。偶尔一阵阴风将秋叶刮起,又沙沙地把惨黄的叶片撒落窗台。

小葵习惯性地来到他的个人电脑屏幕前,联上网络,开始阅读中文网上的一篇又一篇的文章。小葵感兴趣的是杂文和风流艳情的字。可今天看了好一阵,仍没看到一篇对口味的文章。小葵不禁有些烦闷。一阵风,飕飕而过。窗玻璃似乎透过一股凉气。快到冬天了,小葵悠悠地想到。

小葵的眼光这时被网络上“鬼”这个字吸引。

小葵不相信这世界有鬼。可每当他从学校回家经过那坟场时,还是战战兢兢。有时轻风吹过,呜呜地响,象鬼哭一样。也许是坟场唤起他心底深处对死亡的恐惧吧。为了压抑那恐惧,有时他会绕道回家。有时他在睡梦中见到鬼,鬼会阴沉着脸说:“嘿嘿,你愿做替死鬼么?”他从梦中惊醒后可一点也记不清鬼的模样。

小葵敲下回车键,竟有一股风从键盘下吹到手指上。“是不是天气变冷的缘故?”看着窗外摇曳的树影,小葵感到有些害怕。

“鬼”是说的关于一个研究生小施的故事:小施是个到美国还没多久的研究生。由于对新环境的不熟和功课的压力,小施大部分时间都在图书馆或实验室里。一次正在电脑前忙功课。旁边一位同学突然“哈哈”一笑。小施好奇地扭头问道:“有什么好笑的?”“一个笑话。”小施凑过头去一看:“哇,中文呵。怎么才能看中文?”那同学很高兴有做老师机会,把如何找到软件和怎么安装一一告诉了小施。

小施花了几个小时,终于在电脑屏幕上看到了中文方块字,对于几个月来成天得和英文打交道的小施,那种亲切感和喜悦,几乎让他叫出声来。

从此,小施迷恋上了中文网络。有时做功课时下意识地就会进入网络。开始还只是看看里面的聊天和故事,后来也加入其中的舌战。有时也找文章抄在网上,特闲时他也胡乱写写。几个星期后,要有一天不上网络瞧瞧,小施就觉着心上有块石头没放下似的。他觉得不该花太多时间在这上,可每次都是习惯性地就在键盘上敲下那些联上网络的指令。

一天小施收到一个电子邮件,说是很喜欢他写在网络上的文章。小施好高兴还有人欣赏自己。更令他兴奋的是这邮件是从一自称小梅的人发来的。“能交上一个女孩子作朋友,说不定以后还会有什么奇遇。”小施不竟有些想入非非起来。于是认认真真地写了一封电子回函。第一印象很重要,不能马虎。

一个星期后,小施发现自己堕入了爱河。睡梦中都会见到一个名叫小梅的漂亮姑娘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他想应该见一见这位网上情人了。可每次向小梅提起,小梅都以各种借口搪塞过去。小施不禁有些疑问,“难道她很丑不愿见他,还是另有别的原因呢?”小施决定自己要查个明白。

小施从电子邮件的地址查到小梅的全名和具体的住址:刀小梅,格瑞屋崖德镇郝勒雯街十三号。“啊,离我住的地方没多远。”小施立刻找来地图,发现只要驾车两小时就可到。“嗯,我要给她一个惊喜。”小施这样决定了。

小施用完晚餐后就驾车向郝勒雯街驶去。一路上预演着见面后的各种情况。“要既表现博学幽默,又露出自己多情善感的一面,这说话就不能太掉以轻心。赶快想几个笑话出来。”

突然一个念头赶走了他的兴奋。“如小梅长得很丑,怎么办?怎么说才可抽身而退呢?嗯,小梅也不认识自己,到时就说找错了人。”小施不禁有些为自己的聪明得意起来,上身随车里收音机正放的流行劲歌左右摆动。

郝勒雯街到了。小施在路边停好车。心情还是有些激动。“说不定真找到一个好情人。”小施下车定了定神,就沿着街道找去。十号,十一号,十二号,“咦?”小施看到一块花园。花园丛生的小草中几朵白色的小花,在夜晚微风的轻拂下送来梅花的淡淡香味。小施感觉有点奇怪,“这还没到开梅花的季节啦,也许自己的嗅觉不灵了。”小施顾不得多想,快步走过花园,就看到一间黑黑的木房。

小施抹了抹头发,对着门轻轻地敲了几下。等了一会儿没有一点回音。小施加重劲又再敲了几下。“也许自己太荒唐,能保证小梅会在家吗?”小施正寻思,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小施不禁浑身打个冷战,怔在那儿。面前的,是一个瞎了一只眼,满脸刻着弯弯曲曲的皱纹,两腮因没牙而深陷的驼背老太太。没瞎的那只眼,在月光的照射下放出绿光,死死地盯在小施的脸上。

“有……什……么……事?”一个沙哑无力的声音象是从旁边花园中飘来一样。老太太的嘴唇只那么机械地动了动。

小葵读到这,也仿佛在静寂的屋里听到一个微弱的喘息声。他回过头去,只看到外面大树的投影的摇摆。他感到心有点紧,可还是继续读了下去。

“这,这……这是十三号汤姆住的地方吗?”小施终于在惊诧中编了一个慌言。

“这……是……十……四……号。那……花……园……就……是……以……前……的……十……三……号。七……八……年……前……一……把……火,烧……得……精……光。全……都……死……了。”

老太太干巴巴的眼仿佛蒙上了泪花,可说话的音调仍平淡无力,没有一丝悲哀的影子。

“真……可……惜,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在……豆……蔻……年……华……也……夭……折……了。”

老太太那只独眼最后竟柔和下来,意味深长地眨一眨。

“可……没……听……有……叫……汤……姆……的……住……过……十……三……号。”

小施闪过一个念头,“难道地址有错?难道这老太太会电脑,就是小梅?我的天,以前的那些肉麻话,都是对这个人讲的?”小施不敢再想下去,脸微微一红:“一定是我记错了地址,打搅了。谢谢!”

匆匆赶回学校,小施很沮丧。“为什么这么冲动?说不定小梅故意写错地址,让那些轻浮的男孩找不到她。”想到这,小施又感觉好一些。“至少还有机会。”这时他没其它的事干,就进入了电脑。这时发现小梅新的电子邮件。

“施!我很爱你!可你为什么不信任我,不听我的话。为什么来找我?我迟早会和你见面的,你就真不能再等一段时间?我是个很任性的女孩。可爱你已让我没别的选择。好,我会让你很快见到我。我爱你!吻你,吻你,吻你!小梅”

小施迷惑了。“怎么回事?难道那老太太真是小梅?可小梅不认识我,她怎么知道我去找过她?”此时小施不禁有些惊吓。他想再去看那邮件时,竟找不到了!“怪事!”小施叹道,“我没有把它删除呢。”一会儿后小施又自我安慰道:“我可能太累,产生幻觉了。”这时小施感到一阵疲乏袭来。“该回家了。”

小施开着车往家奔驰。不远处一十字路口,只有一边的绿灯亮着,小施看去时竟想到那老太太的独眼。离路口只十来米时,他突然发现与他垂直的方向一辆大卡车飞速地冲向十字路口。小施突感到一股冷意象电流一样袭遍全身。他赶快踩下煞车,可车仍象脱缰的野马冲了上去,刚到十字口中间就正好被卡车拦腰撞上。小施两眼一红,最后听到的,是卡车司机的怒吼:“不要命啦!连红灯也闯……”

小葵看到这,听到后面一声巨响。猛一回头,竟见一满身是血的人站在座椅后。那人整个脸血肉模糊,布满玻璃碎片。一只眼竟然吊着眼珠。头皮开了一半,露出白白的脑浆。一只舌头半搭在嘴唇上,点缀着几颗碎牙。胸前露出的一颗心还在嘭嘭地跳动。一只手已没了小臂,鲜血嘀嘀嗒嗒地掉在地上。一条大腿骨从裤管中穿出,还在左右摇摆。只看到裂开的脖子处有什么东西一动一动,一个低沉的声音不知从何处飘来:“网……我要回到网上!”

“啊!”小葵大叫一声……

第二天,当地报纸一则消息:一个中国学生死于电脑键盘上。怀疑死因是心脏突然剧动超过承受能力。

又过了几天,从小葵的地址向网络送出了一则签名为小施的小文章。题目是:“谈谈我寻找替死鬼的经验!”

十、夜奔

电影结束了,我摘下眼镜,揉着微疼的眼睛,拖着有些麻木的腿走了出来。到了出口处,一股不知名略带寒意的风便包围住了我,那被弱电流击中的感觉慢慢从四肢汇集到我的胸部,再像已达沸点的水从我头部蒸发了。我不自禁来了个大幅度的冷颤,啊!

真爽!蓦然间觉得诗意在我腹中蠢蠢欲动,一压丹田,一首《静夜思》脱口而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哇塞!这么早出来,在这吟诗,你有病呀。”“就是嘛!也不等等,你赶着投胎啊!”两个穿校服的男生叫唤着跑了过来。那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好友:洪峰和王鹏。

”哎呀!扰了我的雅兴,他妈的,道歉加赔偿有一并送来。“洪峰大叫:“不是吧!对了,你们饿不饿?我可不行了。”“饿”这个字在我脑海里游了三圈,马上激活了我潜藏已久的意识,并且带起了人类最原始的饥饿呼救信号:蛤蟆叫。一阵闷雷似的响声挣脱我肚皮的束缚,撕破静寂的苍穹,直划向宇宙深处,久久不息。我舔了舔干干的嘴唇,推了下眼镜,说:“说真的,我也有点,现在几点了?”“十点半了。”“好,那快走。”

我们下了台阶,向右一拐,便到了大门外。门外是一条街道,往常这条街充斥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小贩的叫卖声,可今晚……行人一个也没有,就连那一对对在月下亲亲我我的小情人也不知去哪鬼混去了。刚才从电影院里出来的人也像掠过的一阵风一样消失了!每一家门前都挂着盏“气死风”灯,在夏季午夜的清风中摇曳。停电的晚上,烛光给我们带来的是亲切和温馨,然而此时,他们是那样的诡秘,就像荒漠中狼的眸子,让人两股战战。又是一阵风,寒冷的出奇,这不是从地狱深处吹来的么?风卷起地上的树叶,在我们身边舞动,我的灵魂忽然也随着它的节奏跃动!一片贴在了我的脸上,干干的似老人的手背。我一下把它抓在手中,啊!!!是纸钱。它们在空中上下翻飞,像无数冤鬼向你伸出索命的手。我的脊背一阵发凉,他们俩更是几欲先走。我下意识抬头凝视着夜空,喃喃道:“趁着月光,咱们最好在十二点之前回校。”其实今晚的月亮并不亮。云在空中摆弄着妖艳的舞姿,月亮怕玷污了自己的清纯,害羞地躲在“棉被”里,只不时探出头来窥两眼。我们看中了一个最近的杂货店,跑了过去,带起的纸钱附在我光光的小腿肚上,我感觉像被缠上了一条毒蛇,赶忙跳着跑过去。“老板,三个一块钱的面包。”洪峰还没进门便嚷开了。店主是个老头,也是个光头。他摸摸索索地不知从哪个角落摸出三个他自认为是面包的东西,用一种略带讥诮的眼神盯着我们。洪峰塞给他钱,抓过面包便拉我俩走。我挣开了,说:“你们先,我随后就来。”

我觉得这老头神秘兮兮的,好象有话要对我说,我转过了身,目光向老头扫了过去,刚好迎上了他的射线。我不禁打了个激灵,那有两座冰山——眼眸深处的冰山。发自内心的奇怪的力量支持着我,搜寻他们的基部……终于,他委顿了下来,冰山也瞬间融化消失了,说道:“孩子,你是一中的学生吧! 你该知道, 今天是七月十四,鬼进门的日子,你们学校也是一个点。要有准备啊!不然……”“不然怎样?”我叫了起来。“一切自有天定,你走吧!”说着便挪着僵硬的身子进了里屋。

我知道再也追问不到,便赶洪,王二人了。他俩走得不远,正站在一盏路灯下,昏黄的灯光罩着他们静驻的身影,犹如两尊肃穆的雕像。脑中萦绕着那老头的话,我忽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就在这时,我看到他俩身后有个黑影。我边向他们招呼着,边靠了过去,他们却毫无反应,那影子却逐渐变得清晰了。“天啊!”我一下吓呆了:那黑影赫然穿着雨衣,高高扬起的右手中是一把类似镰刀的东西,但刃口比它长得多,柄的末端钩着一条铁链,铁链的另一端被攥在左手中。“完了!”我试图冲上去,但这成了化石般的腿好象脱离了我的躯壳,我一动也动不了。“难道就这样看着自己的好友丧命吗?”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我猛然挣开了眼,眼前一切如旧,他俩好端端站在对面,还冲我大喊:“嘿,发什么愣啊?”一时间,镰刀,雨衣,和那店主的话在我脑中穿梭,结成一张网,裹住了我的大脑,且越勒越紧,鲜血,脑浆,还有骨髓在我面前迸发,犹如绽开在幽冥世界的野菊。我惊恐地大叫。叫声粉碎了我思想的禁锢,大脑在电光火石中一片清明。一个清晰的数字飘入我的脑海:十二。当神经系统分析并确认是午夜十二点时,我狠狠地锤了一下大腿。对了,在十二点前,也就是鬼门关大开之前,一切鬼魅还是虚架子!

“洪峰,王鹏,我们快跑,一定要在十二点前赶回学校。”说着,撒腿往学校方向跑去。王鹏摸着后脑勺,嘟哝着:“刚才还发呆,一会便狂跑,他是不是真的病了,奇怪!”

虽然感到诧异,他们还是跟了上来。我一把他们落下二十多米了,我转过脸叫道:“洪峰,现在几点了?”“十一点。”“哦,还有一个小时。”我想着,放慢了步子。我吸着清风送过来的香气,慢慢地有点陶醉了。我想象着自己正穿着庄重的礼服,挽着新娘的手步向婚礼的殿堂……然而,一段时间后,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了。我们学校离电影院不算远,最多半个小时的步行路程,而我现在是小跑。“几点了?洪……”我的话刚出口,就像被快刀砍断了,后面空空荡荡,一条狗也没有。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惊奇地发现:至少有十条与我所在的街道一模一样,我还能认出那神秘老头的店——十几个这样的店。这难道是传说中的“鬼打墙”?不可能啊,十二点还没到啊?我把我身体里所有能思考的部分都调动了起来,可还是不行。

“洪峰,王鹏……你们在哪?”我惊恐得呼唤,但颤动的声音刚撒向空中,便被无情的风撕得粉碎。110 ,打110 ,我冲进电话亭,拨了起来,可那边是可恶的盲音!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无边大海上的孤舟没有前进的方向,也没有退路,还得挑战来自海上,海里的威胁。对着苍茫的夜色,我不禁大哭起来,这种孤寂的力量实在太大了,我没有其他宣泄的方式。但时间并没因我的痛苦而停止,哪怕是暂时停止,我隐约听到远处的犬吠声,十几里外有个坟场。我一下子惊觉了过来,现在摆在面前的事便是怎样赶回学校。“我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办呢?”我朝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喊着。我已经乱了,茫然挥舞着双臂,抓着自己的头发,恐慌袭击着我的心房,可一会我静了下来,“死了不就没有恐惧了吗?”我径直走向路旁的电线杆,脚步轻松多了,这个时候,死对我来说,可能是个很好的解脱。汪,汪,汪……几声狗叫像冲击波一样冲击着我的大脑,又给了我一个思考的余隙,“是我吵醒了它,真不好意思!狗兄弟,死前还扰了你的清梦!”“我吵醒了它”啊,对了,鬼能变化出这么多的街,但他们终究造不出人来。因为阳寿未尽的人本身有一股驱邪的阳气,且自家供着灵位,鬼亲戚不是喝汤的!

顿时,求生的欲望在我体内熊熊燃烧,力量充溢着我的四肢百骸。就像孤舟上的人,听到了轮船的汽笛声,虽然仍是迷茫,却终究有一线希望。我的腿就像拨动的双浆向右手边那条街跑去,就在第一家门上敲打了起来“砰砰砰……”单调的敲门声在死寂的午夜是那么的刺耳,…十,十一,十二,没有回答,我转向了旁边的那条。这时,远处的犬吠声一清晰可闻,每条街旁的路灯狠命地闪着,且渐渐微弱,它们在释放最后的能量。空中若有若无地飘来:七月十四,午夜将至,鬼门大开,生人必死。我发急了,拼命踢打着,“开门,快开门。”可天地间好象只剩下我一个了,没人同情我,可怜我,帮助我。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狗叫声有如金铁交加,从几里外传来,路灯已是垂危的病人,用氧气吊着半口气,水泥路上也开始泛起了青烟,淡淡的却不可捉摸,我只觉浑身被置于冰窖中。我哆嗦地走向第十二家,用我的整个身体扑打着,“开门啊。”那声音低得连我自己也听不见了。当我绝望地挪着腿准备离开时,一个亲切的,久违的开门声牵住了我的脚步。“半夜三更的,你敲什么敲,见鬼了你!”一个中年男子,光着个上身,只穿了条裤衩,倚着门框骂道。我只觉一股热血上涌,狂喜中,眼泪夺眶而出,什么王菲,孙燕姿,通通站一边去,她们的歌声哪能及这人骂声之万一。我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冲过去,一把搂住了他,“谢谢!你是我见过的最帅的了!”说完,便顺着这条街跑开了。

远处的狗叫声已像飓风掀起的海浪,向我直扑过来,我只有拼命地跑,只要有一线生机,我便不能放弃。直到此时,我才发现生存给人带来的力量是多么的不可思议!我把潜藏的能量全挖掘了出来,从脚趾直至发梢,一并灌注在一双腿上,到现在还有什么可保留的吗?有什么能比活下去更让人渴望。我倾尽全力地跑,路灯成了我唯一的伙伴,可我的伙伴是不能动的,它们再也抵抗不住黑暗世界的神秘力量,像高楼飞下的花瓶,在我身后一个个炸成了飞花似的一片。他们就用这种方式预祝他们的朋友,有点凄惨,但更鼓舞了我的斗志。我借着那曾让我恶心的烛光狂奔,然而一会儿我便发现“气死风”灯再也气不死风了,灭了的灯能气死风吗?我继续狂奔,毫不停滞,因为我心中有盏明灯“我要逃出去”,它引导我摆脱死亡和黑暗。

犬吠声已停止了(周围无狗),只有冷风在我身后呜咽。我感觉到地上的青烟已逐渐变浓了,它们开始拖曳我的衣衫,这让我很不爽。这种滋味就像你在熟睡中却被人叫起来去上自习。我一下恼了,挥舞着拳头击向周围并不存在的东西,这让我更不舒服。

啊!我狂怒地甩掉了我的上衣,让裸露的胸膛迎着寒风,也让它尝尝这种可及却抓不住的味道。想着,想着,我笑了起来,无形中力气剧增。“笑”的力量竟也这么大,难怪被古龙列为七种武器之一。风愈加响了,飞扬的纸钱无情地摔在我的脸上,胸脯上,光光的胳膊上。哈哈,我更得意了,它果然被激怒了。我以胜利者的姿态昂首奔向前。

这时我看到校门外的大夜光钟了,还有五分钟便十二点了。我顾不得擦拭欣喜的泪水,狂笑着冲了上去。“哎呀!”我忽然被一个软乎乎的东西绊了一下,飞出几米远,我的心像被针刺了一记,一下收缩了起来,奇怪,但我也想不了太多了。我挣扎着要爬起来,膝盖的剧痛却让我有心无力。我仰着头像临死的老农看着他耕耘了一辈子的土地一样盯着大门。失落中,一个硬梆梆的东西顶着我的脚掌,“谁?”我惊叫着。“是我,洪峰。”“洪峰?啊,你怎么样?”“没事,就是腿断了,刚才被你踢醒了。王鹏他……啊,你怎么了?”“我的膝盖。”我下意识地动了动,带来的却是钻心的痛。“你踩着我的头了。”我试着缩回来,但这马上被证明了不可能,“我动不了了。”“时间不多了,看来……”

洪峰忽然打住了,“怎么了?”用不着回答,因为我的身体正慢慢地向空中浮起,我的心刹时变得一阵空虚,变得无所依靠,像浮萍,不,至少它还有水能依靠,我就像飘离的蒲公英在夜空中荡来荡去,渐渐飘向我来时的路。我张开的口在不着力的情况下吐不出一个字。这时,哪怕一根轻轻的芦苇也能让我踏实的,我毫无反抗地任凭自己游着。猛然间,“砰”的一声响,沉闷的撞击伴着我小胫骨的刺痛,传到了我的中枢神经。

“有了。”我忍着痛用脚背勾住了碰到的物体,是路灯杆子。我立刻大喊:“洪峰,你在哪?”微弱的“恩”声从头部不远处传来。我伸手一下抓过去,抓住的是像头发一样的东西,对了,是头发,洪峰的头发。我右手用力一拉,再用左手抠住了他的下巴,然后他的腋窝。这时洪峰也说话了:“嘿,你知道吗?”“什么?”“你抓得我好疼啊!”“哎,都这时候了,你还……”我手上一吃力,便说不出话来了。那股力量越来越强大了。洪峰的身子就像山坡上即将滚下的巨石,而我正用绳子缚住它,使劲往回拉。头发渐渐在我手中滑落,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脚因受强压而扭曲,膝盖以下都快脱节了。手指也因过度用力而麻木,我快要撑不住了,我的指甲已扎进了他的肩膀。“哈哈,老弟,吃不住了吧,我来帮你一把。”他说着,用他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我于是松开了手指。然而接下来的事却足够让我后悔一辈子——他放开了他的手,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沉到无底的深渊,被压得支离破碎。

“洪峰……”“我走了,你保重!”我听见纸钱在阴风中飒飒作响,它们是在欢庆,还是在为我的朋友送别呢?风吹干了我的泪,我不知是在大哭,还是在大笑。他可能没想到,在他放手的那一刹那,虽然立刻减轻了我身体上的负担,却在我心头加了一个更重的砝码。这让我的精神,信念筑起的墙在瞬间土崩瓦解,并导致了我肉体的崩溃。我瘫软了下来,也朝着洪峰去的方向飘去。我顿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我摊了四肢,洋溢着笑容,品味由生到死的那一刻。“洪峰,我来了。”

“铛,裆……”那是整十二的钟声,但我现在已不在乎了。这想法立刻被否决了,我的身体忽然失去了神秘力量的托付,急遽往下坠。“砰”的一声,我结结实实地摔在水泥路上。我仰起头看了下前方,他还是走了。我爬不起来,也不想爬起来,我想尽情享受这种实在的感觉,虽然我的姿势不太雅观。

“噢,就是,那股力量怎么忽然消失了呢?”我皱着眉头,又开始转动那得以存活的大脑,浑然忘了疼痛,或者说已经麻木了。那只有两种可能了,一是:学校里有一股正义的力量;二是:学校里有更恐怖的黑暗势力。我惊恐地盯着大门,希望看到的是黄灿灿的圣洁的光!

然而,一股黑气伴着鬼哭狼嚎从大门处涌出,并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街头巷尾到处是它们肆虐的身影,它们摧毁了一切光明:月亮,星星,就连那夜光钟也未能幸免。“完了,到了这时候,还有什么能制止它们的罪恶呢?”我抬头再环顾了下四周,又不无凄凉地贴在地上,“再见了!”它们疯狂地撕着我的肉体,我感觉到那黑气变得令人窒息了,疼痛已随着我身体与灵魂的脱离而变得毫无意义。我呼吸着让我停止呼吸的空气,慢慢地恍惚了。迷蒙中,一来自天际的呼唤传来:“来啊,快来啊!……我们在等你呢,哈哈哈哈。”我欢快地从我的躯体上爬起,向着那呼声飘去。我的空洞的大脑中却有另一声音在嘤咛:“明年的七月十四,我会在哪呢?”

十一、草娃娃之午夜凶灵

自从那个午夜造访并向我倾诉的女人下线后,我也断了线,在黑暗中思考自己未来的何去何从,关于留或者弃的痛苦选择。草娃娃在电脑边的窗台上安静地坐在水盆里,绿色的长发在夜风里飘扬。美丽得要死。我仿佛看见他的眼睛,感觉到他的呼吸,还有他的体味。

在这仿佛绵绵无期的黑夜里。

时间是7 月2 日凌晨2 点21分。

电脑上跳出“现在可以安全地关闭你的电脑”。然后我惊讶地听到了门铃声,在这万籁俱寂的夜半时分分外清晰而尖锐。_叮咚_叮咚_叮咚?

谁?在这最不适合访客的时间里,揿响了我家的门铃?

我跳起来,顺手合上手提电脑。奔出去开门。_叮咚?

门打开了,面前是熟悉的铁门、熟悉的走廊和走廊上的窗户。没有人。

谁啊???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黑夜里发抖。黑漆漆的走廊,黑漆漆的天空。

也许谁恶作剧吧。我关上了门。

刚刚走到卧室门口。_叮咚_叮咚_叮咚。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又去开了门。依旧无人。浓重的雾气从窗外飘来,我紧张地连时钟滴答的声音都能清晰地感觉到。

门一开,铃声就消失,门一关,铃声就响起。我检查了一下门和门铃按钮,什么问题都没发现。在恐惧中,我拔掉了门铃的电源。

我感觉到自己的双脚开始不听使唤地发软。我冲进卧室,大大嘘了口气。

在床边,我的心又开始狂跳。我确信自己不是在出幻觉。

草娃娃不知何时被放到了我的床上,枕着我的枕头,睁着大大的眼睛。目光空灵而忧郁。

我是个独居的单身女子。

我奔到书房里,水盆孤单单地放在那里,没有草娃娃。

我的心开始狂跳。鼓咚、鼓咚、鼓咚,几乎要从喉咙口蹦出来。

草娃娃在我的床上,谁放的?我的记性告诉自己我决不会做骑着驴找驴的蠢事。何况那么湿漉漉的草娃娃,会莫名其妙放到干净的床单上??除非我疯了。

我伸手想拿起草娃娃,却见她头上又细又软的头发渐渐地由绿变黄,一根根地枯了起来,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么迅速就凋谢的植物。我想一定是缺水了,我想去抱起她,却仿佛有?股巨大而强烈的抗力阻挡了我。

草娃娃的头发继续在枯萎、枯萎、枯萎。

门铃在这个时候又开始响了。_叮咚_叮咚_叮咚?

门铃急促地响着,尖锐而可怕地仿佛要撕裂这空气。

我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白得象纸。我双手冰冷,嘴唇在发抖。

一道闪电一样的念头掠过我的脑海,我突然疯了一样地抓起电话,却不知怎么地拨通了男友家的电话。

滴铃铃~~滴铃铃~~无人接听。

我记得他睡得很死的时候是听不到电话铃声的,可是我竟然就这么任由铃声继续地响?门铃和电话铃声同时响着,越是没人接听,我的恐惧感就越是强烈。电话铃声终于响成了一连串忙音。我绝望了。这一刻,我居然愚蠢到只知道依赖这个曾经那么亲切而教我温暖的?话号码。

我机械地反复地拨这个号码,还是这个号码。

滴铃铃~~滴铃铃~~在刺耳的电话铃声中,我从来没有象今天那样如此地渴望他、思念他、依赖他。

电话终于通了,我听见他梦游一样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奇怪,他一接电话,门铃声就嘎然而止。

半夜电话有什么事呢?他问。这已经让我经口齿不清了,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了,或者说我已经语无伦次了。我只听到他在电话那头冷冷地说:没什么事,我就挂了哦。

我突然大叫起来:不要啊,我不要啊!!

你烦不烦啊!半夜电话骚扰啊!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我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可是要命的面子和自尊心还是让我轻轻地放下了电话。

门铃没有响起。

草娃娃依旧安静地躺在床上,她的头发已经全部枯萎了。

我抹干眼泪,象平时一样,拿了衣服去洗澡,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水龙头拧开了,雾气渐渐蒙上了浴室的镜子,我看见自己的身体在镜子里若隐若现,热水冲去了我的眼泪,温暖了我的身体。我开始渐渐地镇静下来。

这刹那,门铃又响了。叮咚~~~~~叮咚~~~~~叮咚~~~~刺耳而尖锐的铃声急促地在这寂静无比的午夜时分响着、响着。

我的心又开始狂跳,手开始发抖,肥皂从指缝里滑落了下去。我匆匆抹干身体,顾不上还没有洗干净,就从浴缸里逃了出来。

刚刚穿上衣服,我看见雾气重重的镜子,好象有谁,用一双无形的手,在抹去镜上的雾气。一张女人的脸清晰地出现在镜子里,是的,那肯定不是我的脸。第一,我没这么漂亮;第二,我穿睡衣而她是套装;第三,那女人在笑,而我的脸色已经变形了。

那是个陌生的女人,她很年轻,看起来也不过25岁吧。女人笑得很慈祥,门铃却还在响,一声一声地敲打在我的心里,强烈的恐惧感刹那弥漫了我的全身。

然后我看见女人的头发渐渐地开始掉落,一边掉,她开始唱歌,我清楚地听到她在唱一首老歌:“不想再问你,你到底在何方;不想再思量,你能否归来么;想着你的心,想着你的脸;想捧在胸口,能不放就不放;……不管你爱与不爱都是历史的尘埃……住着老情人捧着绣花鞋;面容安详的老人,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

没有伴奏,她的声音很沙哑,很凄凉,哀怨地声声地触痛我的心。她的头发在继续一根一根地掉,美丽的容颜在渐渐憔悴,转眼就是一张中年女人的脸。可是她还在唱,可是在我听来,简直是鬼哭。

午夜的门铃还在响:叮咚~~~叮咚~~~~~叮咚~~~~~~女人的皮肤也开始在掉落。她的笑容渐渐淡远了,突然她直直地盯住我,说:“开门吧,我要进来,我感到冷。”她的声音冷冷的。她就用那种尖尖的、凄凉的声调断断?续地倾诉:“我流浪了很久,我寻觅了很久,我等待了很久,长发为君留,君知否?”

女人的头发长长的,剩下的都渐渐变成雪白。她哀伤地看着我,门铃是她声音的伴奏?“放弃吧孩子,放弃吧孩子,你可别喝太多酒,不管你爱与不爱,都是历史的尘埃……”

我已经跌坐到了地板上,我的全身冰冷。女人的脸越来越白,越来越狰狞。到后来她的头发都掉光了,她的眼眶深深地陷了下去。而门铃还在叮咚不停地响。

“孩子,”她说,“去开门吧,你也忍心看我这样绝望吗?知道吗?当年的我,也是这样绝望地按着他家的门铃,可是,他终于没有开门,我苦苦爱了他8年,8年啊!对于一人女人,8年的青春意味着什么,何从我想你不会不懂吧。可是他就这样把我关在了门外。她的声音渐渐地转变成了哭音。

我看着那个女人,她开始哭,不停地哭。门铃不停地响,不停地响啊!我终于还是不敢开门,因为我的脚已经发软了,我是个胆小鬼。我怕门打开,会看到电影里的那种镜头。

女人渐渐地憔悴下去。一双绣花鞋啪地掉在了我的身上,然后是一根发簪,她的手镯、耳环、项链……接着我恐怖地大叫起来。我看见一双活生生的眼珠落了下来,不偏不倚地正好掉在我面前,―双猫眼,迷人的猫眼,她的小巧的鼻子,也跟着掉了下来,可是没有血,什么血都没有。只有苍白的皮肉。

一个没有血性的女人啊!我害怕地想,午夜的女鬼,你别害我啊!

门铃还在响,我的心要跳不动了,这么猛烈地跳,简直要提前把这辈子的精力都跳光啊!

女人绝望的眼睛就在我脚下,里面有她对他的守望,曾经被他关在了门外,现在是我?我没有勇气救她,如同我没有勇气去找他,除了守望,脆弱的我已经别无他法。如果我勇敢地对他说了那三个字,就算再次受伤,又如何呢?现在我知道自己已经害了那个女人了。难道我准备继续害自己吗?

门铃还在响,叮咚~~~~~叮咚~~~~~午夜门铃。

我已经哭不出来了。

女人的影子终于消失了。镜子里反复出现的是我已经吓得发白的脸。奇怪,女人一消失,门铃也消失了。

后来我是爬进卧室的,我根本无法站起来,与其说我是被那个女人吓坏了,不如说我是被自己吓坏了。

我还没爬到床边,就看见草娃娃光着脑袋躺在床上,然后我看见她的身上,渐渐地流出了血,浸透了我的床单。我曾经给她的水和养料,她都收起来,变成了心血,而在今天,所有的心血和梦想都崩溃了。血不停地流,这么小的一个草娃娃,竟然有那么多的血。我昏暗的视野里,屋子渐渐变红了,劈天盖地地红。

草娃娃却突然动了眼珠,一双猫眼,冰冷而忧伤,里面都是杀机,爱恨交加。

突然又张开了嘴巴,露出鬼一样的牙齿,那种尖尖的、长长的。满地都是她白色的牙齿。我的屋子里,于是便成白色的地,红色的天。

然后我惊恐地看到她自动坐了起来,目光转向我,看着我,眼珠却突然掉下来。

门铃这刹那又响了起来,同时响起的,还有电话。

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分交织成可怖而狰狞的网。我觉得天旋地转,呼吸都觉得困难,有液体从我的鼻子里流出来,她在向我走近,冰冷的手一触及我,我就竭尽全力尖叫了起来。

呀~~~~~~~~~~~~~~~后记天亮了晚报头条新闻:昨晚一女子在某大学公寓被发现意外死亡,死前没有任何征兆,死状恐怖。现场没有被抢劫的破坏,没有凶器,只有一只破烂的草娃娃丢在地板上,草娃娃的草叶人为地撕裂了,掉在地板上一根根的。

她男友接受了采访的时候,说昨晚就接到过她的一个电话,大概是凌晨2点多吧。然后就没睡好,觉得她一定有什么事了,虽然两人已经分手了,可是不知怎的,他突然会牵挂起她来。当时他想过来的,于是在天快亮的时候,大概是4点的时候,打了个电话给她,没有人接,估计这时她已经被害了。

此案正在调查中。

一个月后。

上海西北角的一所单身女子公寓里,人们又发现了一具女孩的尸体,现场只有——掉了长发的草娃娃。

当天晚上,上海的西南角的一幢工房的某个单元里。

午夜时分,凄厉的门铃声又响起……

未完待续

《惊魂六计》作者宁航一,图片来图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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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王评测——如果你是硬核刷子,这里将成为你消失的地方

说光荣的《仁王》而不提FromSoftware的“魂”系列几乎是不可能的,毕竟开发者自己在宣发时根本就没有尝试着去掩饰两者的相似之处。不过在实际摸到游戏之后许多玩家会发现,《仁王》固然在很大程度上借鉴了“魂”系列在过去几年里开创出的成功范式,但在作品之中,光荣的、或者说是东瀛游戏特有的一些元素也确实让它成为了一部足够独特的作品。

可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把《仁王》和“魂”系列进行一番比较,这倒不是说两者就成了对立的两个阵营,而是因为从玩家的欣赏习惯来看,《仁王》的粉丝群势必要与“魂”系列高度重叠。

他一个英国人,不远万里来到日本……

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在许多标志性的设计上,《仁王》和“魂”系列的确非常的相似。半开放的关卡设计、连杂兵都必须谨慎应对的极高战斗难度、严苛的死亡惩罚、以及由难度和阴险的关卡设计共同带来的紧张感……说这些不是从“魂”系列借鉴得来,恐怕最死忠的光荣粉都不会信。至于打击感和其他一些更加直观的体验,《仁王》与其说像是《黑暗之魂》,倒不如说更像是《忍者龙剑传》。考虑到光荣和脱裤魔已经联姻了多年、且操刀本作的工作室恰恰是Tema Ninjia,若是《仁王》玩起来像无双,那才真是见了鬼了。

《仁王》与《忍龙》的这种相似仅仅是就微观的打击感而言的,相对于隼龙前辈,《仁王》的主角威廉的轻功要差得多了,虽然偶尔也要亵渎一下牛顿定律,但满天乱飞那种事情威廉同学是干不出来的。《仁王》最基本的战斗方式还是与“魂”系列差不多,角色基本不能跳跃,战斗动作相对简单,且在耐力的限制下只能连续进行有限次数的攻击。与那些更加夸张的动作游戏相比,威廉的战斗力简直就是个大众脸NPC。

《仁王》的主角名为威廉·亚当斯(William Adams),日文名字是三浦按针,在历史上确有其人。历史上的威廉有两个重要的身份,其一是英国探险家,其二是第一个白人武士。他一生的故事大家其实从这两个身份中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作为探险家的威廉来到了日本,在机缘巧合之下一直没有离去,后被德川家康封为武士,以250石的微薄薪俸度过了晚年。

至于游戏中的威廉……

《仁王》的故事虽然大多发生在日本,可游戏的序章却是从英国开始的,确切的说,是开始于伦敦塔的一座阴暗的监号里。简而言之,打着打着,威廉就从英国开始了他真实历史中的那场环球航行,最终以“来自异国的能够驱鬼的武士”的身份,参与到了战国末期石田三成与德川家康的争斗中。而显然,就连随后决定了日本几百年命运的关原合战,也被裹挟进了另一个充满超自然元素的大阴谋里。

当然,游戏的故事并非这么简单,但如果你希望在游戏中寻找类似《黑暗之魂》那样独特的叙事手法,那恐怕你就要大失所望了。

不过《仁王》的叙事也不是一无是处,作品对战国史与战国人物的独特解读其实也很有意思。而且相对于《战国无双》,光荣这次选择的叙事口径出人意料的成熟。这里我们只举一个小例子加以说明。随着剧情的推进,我们终于将和服部半藏一起与德川家康见面。主角威廉能够看到附在人身上的灵,但在见面时,威廉却发现家康的身上只有一个小小的木灵跳来跳去,且对他一点都不尊敬。于是他用英语问半藏:这家伙明显是个小人物,你为什么会给他效力呢?旁边的人听不懂,问半藏威廉在说什么。

半藏回答说:他说这个人是个替身。

你看,这剧本终于是给成年人看的了吧?

哦对了,在日本最早迎接我们的,是能说一口流利英语的服部半藏,果然是一代间谍大师……

精力就是生命我的朋友!

决定战斗方式的基本系统是武器。游戏中基本的武器共有5种,分别是单刀、双刀、枪(矛)、斧与锁镰,此外还有三种远程武器,分别是弓箭、火枪和大炮。每一种武器之下还有一些子分类,不过在基本的动作方式上同一大类的武器都差不多。乍看起来,这5种基本近战武器的设计要比“魂”系列单薄了许多,但实则不然。因为每种武器除了轻重两种攻击组合以外,还有额外的三种架势,每一种架势里又能衍生出许多不同的攻击方式(虽然机制不同,但效果上与《血缘》的武器形态系统类似)。再加上一些独特的组合技,《仁王》战斗方式的丰富程度其实与“魂”系列已经相差无几,事实上,在不换装备的前提下,《仁王》赋予玩家同一时间的战斗选择其实还比FromSoftware的几部作品多了不少,在稍微升一点技能之后,每一种武器的攻击方式都有十余种。

在这些攻击手段背后的限制条件则是玩家那单薄的耐力(精力),由于攻击、防御和闪避都要消耗精力,对精力的控制也就成为了掌控战斗节奏的关键元素。而且,在《仁王》中,不仅玩家的角色有精力的概念,包括Boss在内的敌人也只能在精力允许的范围内行动。也就是说,不仅玩家会因为用力过猛只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喘气,敌人也会。

这样的设计自然在游戏中引出了许多基于耐力的战术,比如说引诱敌人进行无效的攻击,在其耐力下降到一定程度后发动凶猛的反攻,进而让耐力归零的敌人倒地。简而言之,除了考虑敌人的攻击套路和生命值以外,敌人的耐力现在也成了我们在战斗中需要考虑再内的一组数据。在很多场合下,在我们消耗敌人的生命值之前,都得先想办法让他们脱力才行。在耐力的分配和使用方面,开发者还加入了一种非常有趣的“残心”设计,然给可以通过快速的反应和准确的操作瞬间恢复客观的耐力。在电光火石间快速而恰当的使用这项技能并不容易,但其实用性与观赏性都不容小视,在有些场合之下也是克敌制胜的不二法门。

在武器系统基础之上,《仁王》还给我们带来了一套独特的技能系统,这个就和“魂”系列很不一样了。

我们可以把《仁王》中的技能系统理解成武器系统的进阶部分,因为除了一小部分技能给我们提供一些被动效果之外,大多数的技能都可以被视为武器的衍生技(比如在轻攻击的三下连击之后退步挥刀,又比如拔刀术与弹反的多种变化)。与武器自带的基本攻击手段不同,想要熟练掌握这些衍生技需要大量的练习,而从某种意义上讲,对这些衍生技的掌握也划定了“初窥门径”与“炉火纯青”之间的分水岭。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你是在“魂”系列里摸爬滚打了几个周目的不死人,那么《仁王》的战斗系统肯定不会让你感到陌生。在难度和机制的双重作用下,玩家必须时刻的保持高度紧张,关卡上的等级提示简直像是假的,如果你的装备和等级没有超过那个推荐等级一大截,那么该关卡中几乎总是存在能够一击将你送回老家的敌人,稍有不慎就会折戟沉沙。

与此同时,游戏的死亡惩罚也相当严苛,在这个方面倒是和“魂”系列别无二致。玩家在游戏中失败后有一次捡回“尸体(刀冢)”的机会,若是在成功捡回之前再次死亡,那在之前所积累的所有精华都将永久失去。偏偏能将精华“落袋为安”的那些存档点(神龛)又稀少而分散,这就让玩家探索得越久,越容易觉得紧张。这种紧张感也是此类作品的核心竞争力,非常适合用来打破玩家对动作游戏的审美疲劳。

而归根究底,让这一切都能真正实现的,还是《忍者龙剑传》的缔造者在游戏中重现的那坚实而富有深度的战斗体验。它的节奏介于《黑暗之魂》与《忍者龙剑传》之间,但和两者同样精确而厚重。总而言之,当战斗的体验达到了这个水平以后,打击感其实就只剩下了风格的取向,而不再有高下之别。

勤能补拙,在这里是真的

《仁王》很难,不过别害怕,因为开发者给我们带来了许多克服这些困难的方法。

理解敌人的动作方式、熟练的使用自己的武器、磨练自己的操作水平小心谨慎的探索与坚忍不拔的尝试是一切成功的基础。这是此类动作游戏的铁则,对于擅长动作游戏的玩家来说,克服挑战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享受。不过若你实在是感到灰心丧气,游戏也给你提供了一些更加传统的手段让你来压倒敌人,比如说,练级。

这其实又是《仁王》与“魂”系列的一个不同之处,因为在“魂”系列中,提升等级和装备水平对玩家的能力提升并不具有决定性的意义。而在《仁王》里,尽管练级对角色能力的提升并没有标准RPG中来得那么立竿见影,但也能够有效的提高角色的能力。而且,得益于类似《怪物猎人》的关卡结构,感到进度受挫的玩家可以较为自由的重复完成之前的关卡或关卡中的某个部分。简而言之,就是练级很方便。

提升武器装备的水平也能有效的提高角色的战斗能力。习惯了“魂”系列的玩家或许已经习惯了“穿什么都差不多”的感觉,但在《仁王》里却并非如此,尤其是防御,对于操作苦手的玩家非常有用。由于装备也有等级,且等级与装备的属性直接相关,低等级的装备与高等级的装备在性能上的差异可能达到数倍,无论是进攻和防御都是如此。所以,如果你感到面前的敌人实在是太过强大,那么不妨花点时间去重玩之前的任务提升一下。

事实上,反复的刷魂和刷装备也是开发者给玩家们准备好的一种核心乐趣(FromSoftware的“魂”系列恐怕就没有如此强大的对应内容)。在这个方面,《仁王》独特的血刀冢机制就是其中的代表。

血刀冢是个非常有趣的设计,它类似于在手游中常见的异步对战,在形式上则有些类似《黑暗之魂》与《血缘》的回响。血刀冢的具体逻辑大概是这样的:如果A玩家在某地死亡,那么B玩家就可能会在同样的地方见到一个血刀冢,B玩家激活这个血刀冢就能和A玩家的镜像展开厮杀,胜利后将获得一定数量的净化和一两件A玩家身上的装备。我们在激活血刀冢之前就能看到其主人在死亡时穿戴的装备品级与武器种类,因此在刷的时候还能做到有的放矢。

血刀冢简直是刷子门的天堂,也是玩家提升自己装备水平的最佳手段之一。它的数量理论上讲是无限的,当然,前提是你能够连上网络,进入游戏的线上模式。和许多热门游戏一样,《仁王》在刚发售的这两天里也出现服务器不稳定等问题,虽然这对游戏的联机模式影响很大,但对于想要刷血刀冢的玩家来说,这要你能够成功的联上一次服务器,将附近的血刀冢刷出来,那么即便随后掉线,这些血刀冢依然将保存在你的地图之上。

包括血刀冢里召唤出来的玩家影像,所有的敌人都可能会掉钱、掉魂(精华)、掉装备、掉素材,更多的情况是四种东西一起掉。而这四种东西对于玩家强化角色来说又是必不可少的资源,且可以通过特定的机制互相转换。玩家还可以对拿到手之后的武器装备做进一步的改造和升级,让任何获取的资源都有了更加长远的价值。这就意味着玩家只要进行战斗,就一定能够获得收益,从刚开始游戏到最后通关都是如此。

简而言之,从升级系统到装备武器收集,《仁王》的所有系统设计都明确的指向了一个目标,即:让玩家用所有可能的方式一遍又一遍的享受战斗。

一点点小遗憾

对于喜欢“魂”系列作品的玩家来说,《仁王》很容易让人感到一种久违了的惊艳,在FromSoftware开风气之先以后,已经有不少开发者尝试着在这条路上复制自己的成功。但无论是《盐和避难所》还是《堕落之王》,都与粉丝们所期待的东西存在不小的距离。但《仁王》却不太一样。在许多方面,它都表现出了比前两者更加雄厚的野心,且在大多数的层面上,这份野心最终也都得到了落实。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仁王》不存在瑕疵,而这些瑕疵恰恰是它的对手和前辈最擅长的。其中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关卡设计。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仁王》的关卡设计并不糟糕,但相比之下,“魂”系列的关卡设计在业界已经被誉为是典范中的典范,若是把两者放在一起,《仁王》的关卡设计怎么看都显得差了一截。

这种差异有许多具体的表现,其中之一就是《仁王》的关卡特别容易让新人迷路。执意不给玩家地图的执念是造成这一困扰的原因之一,但大多数场景中缺少细节雕琢、以及可能数量过多的逼仄环境也加剧了这种让人迷路的趋势。当然,这种迷路并不严重,大多数玩家在转上两圈之后应该都能找到最终的目标(游戏中还有一些具有指示性功能的法术),对游戏体验没有特别严重的影响。不过相对于这个游戏类型的开拓者,《仁王》的关卡设计并不特别出众,更何况本作的关卡设计是任务型的,关卡与关卡之间是完全分离的,大区域之间并不像《黑暗之魂》那样存在直接的连接,在处理的难度上其实会更低一些。

此外,《仁王》的画面也不特备出众。在游戏刚开始时我们可以在三种画面偏好中进行选择,选择的核心无非就是在更高的帧率和更好的画面之间进行权衡,但无论你选择哪一种,《仁王》恐怕都挤不进当下画面最好的游戏行列,最多也只能算是得体。PS4的机能在这里肯定是问题的根本所在,可光荣最近的作品中也确实没出现过什么画面特别让人感到惊艳的作品,或许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眼下日厂普遍比较疲软的技术问题。

但值得粉丝们高兴的是,在近年来不怎么赚钱的《三国志》与《信长的野望》中、在一批批代工别家IP的《无双》里,《仁王》的体量和尺幅对于光荣来说显然已经是压上了公司未来的战略选择。而从作品发售这两天的情况来看,它也已经得到了许许多多新老玩家的青睐,说它是年度最佳作品可能为之尚早(尽管它有很强的实力来竞争这个奖项),但在年度新IP的评选中,它夺冠的可能性真的非常高。

总结

《仁王》就像是一部结合了《忍者龙剑传》与《黑暗之魂》的游戏,也是在目前的许多追随者中唯一能在体量与质量上唯一能与“魂”系列争一日之短长的作品。它拥有“魂”系列让人魂牵梦萦的几乎所有元素,并在其基础上加入了许多虽然可能是更加流俗,但却是广受玩家喜爱的积累性元素,以另一种方式强化了本作的重复游玩价值。更加重要的是,游戏的战斗体验绝对是当代一流,它也因此势必会成为许多玩家的惊喜。

转载于:知乎

原作者:暗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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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相集灰冥界steam版

黑相集灰冥界steam版是由Supermassive Games制作,BANDAI NAMCO Entertainment Europe发行的一款电影式恐怖游戏,是《黑相集》系列的第三部作品,在游戏中玩家将不幸坠入一个古老的地下废墟,这里隐藏着许多骇人的恐怖生物,你所做的一切都将影响你的结局。该作品整体上来相比于前面两部作品还是有着非常大的改变的,首先就是多了一股亦敌亦友的势力共同进行探索,然后在剧情的推进方面也是有了更多的选择,探索的方式也是更加的多样化,相比于之前游戏单一的视角,这次选用了全方位自由视角可以让玩家们尽情的体验游戏剧情,在探索游戏内的世界也是可以更加的全面,总而言之就是整个游戏玩起来更加的自由了。
前面几部作品面对各种恐怖的地方都是被动接受,经常冷不丁的给你搞一下恐怖气息,但是黑相集灰冥界给玩家们分配了手电筒和各种武器,这也就代表着现在玩家们可以自己进探索恐怖,会有一种可能明知道前面有恐怖的地方,但是就是想要前去探索的那种想法,可以感受到另类的刺激感。同时游戏还加入了难度设定,分为简单、普通、困难等,并且由于玩家们一直对 QTE 的难度有分歧,有的人觉得太容易,有的人觉得太难,所以 Supermassive 还加入了单独调整 QTE 难度的选项,玩家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进行调整,非常的方便,对手残玩家与手柄键盘更加的友好。感兴趣的朋友快来下载游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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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背景

随着2003年在伊拉克的边境冲突结束,美国中央情报局(CIA)探员瑞秋金加入了精锐部队,前往突袭札格罗斯山脉附近的地下化学武器工厂,到达目的地后,该部队遭受萨林姆欧斯曼上士率领的当地部队埋伏。
就在两军交战时,一场地震将地面震出一个大洞,两军都不慎跌入了埋藏着苏美神庙的废墟中。在阿拉伯沙漠的黑暗深处,古老而隐密的巢穴中,猎物上门唤醒邪恶力量,野蛮又无法阻挡的远古生物将倾巢而出、猎杀无辜生灵,当幸存者们试图逃离地下世界的恐怖威胁时,眼前骇人的真相迫使他们做出艰难的抉择。

黑相集灰冥界steam版安装教程

1、在本站下载游戏压缩包,解压得


2、双击:HouseOfAshes.exe,启动游戏;


3、选择开始游戏;


4、选择接受条款;


5、选择“设置”,在设置中可以对:操控、显示、声道/语言、画质等;


6、点击新故事开始游戏,选择存档栏位,设置玩家;


7、开始体验你的游戏。

躲避艾瑞克第二死亡点方法介绍

在之后的章节中,艾瑞克与二人汇合后,三人继续探索神庙,这之后杰森和尼克会听见乔伊的声音,艾瑞克在收到消息后会赶过来。
此时有:
1、如果梅文死了,杰森会选择带不带艾瑞克走,这样会有杰森/尼克和杰森/艾瑞克/尼克同行两种情况。
2、如果梅文没死,杰森会选择留下或者代替艾瑞克走,这样会有艾瑞克/尼克和杰森/尼克两种情况。
如果艾瑞克同行了,那么在之后萨林姆与尼克汇合与怪物对战后尼克会有两个选择让萨林姆与其他人见面。这里如果在突袭章节杰森射击了牧羊人,那么艾瑞克直接被萨林姆爆头而死。值得一提的是,如果杰森跟萨林姆对阵,萨林姆只能打伤杰森。如果杰森和艾瑞克一起来,那么萨林姆还是打死了艾瑞克,甚至没有打伤杰森。
便当艾瑞克
有一说一梅文是否死亡并不是一个必须条件,但是却是能让艾瑞克和尼克能否升温感情的重要条件。

黑相集灰冥界游戏玩法分享

《灰冥界》游戏中虽然存在着自由移动与探索的时间段,但基本上玩法还是随着剧情的向前推进进行QTE和剧情抉择。
其中一个有些让人眼前一亮的设定是人物性格:游戏中可以交替控制美军指挥官艾瑞克中校、他的妻子也是前指挥官瑞秋、杰森和尼克两位中士,以及袭击美军的过程中一同掉落到地下的伊军萨林姆中尉。每个人物都存在着“性格”属性的设定,你做出任何对话或者行为方面的选择,都会强化人物对应的性格设定,并且影响和特定角色之间的关系好坏,而与特定角色的关系好坏会在后续的关键剧情分支中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所以虽然游戏无论是满员幸存还是无人生还都能通关,但我们如果想要达成一个理想的游戏结果就必须谨慎的面对每一次抉择——而这也是本作完成的还不错的部分,游戏中通过很多情境下的逼迫来让玩家完成“艰难的决定”,比如在开头突袭的伊拉克共和国卫队士兵在你的面前射杀了战友,那么这个时候一个可疑的牧羊人不听指挥继续逃窜,你是否会选择击毙他?又比如,背叛了你的妻子命悬一线,但救她反而可能搭上自己的性命,那么你会如何选择——毕竟让她“意外”身亡也不会有任何人察觉,还能出掉心头的那一股恶气。
游戏中的选择和QTE一样,可以反应的时间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当然如果没有你想要的选项也大可以沉默不语,不过无论如何,你需要时刻保持专注——对于一个“播片”游戏而言,本作的QTE难度并不低,尤其是“屏住呼吸”的部分判定非常严格,很容易出错。不过好消息在于,游戏中核心队员(也就是刚才提到过名字的5个人)的QTE操作都有非常多的容错环节,部分操作的成败并不会影响分支剧情,而只是会影响到成就的获取。

艾瑞克不放弃瑞秋的通关方法介绍

开始。
这章一开始有一个qte,这个qte很重要,如果你想瑞秋和艾瑞克完美收官的话这个qte就要按对。
然后瑞秋会掉下悬崖,这里有一个割绳子qte,可以选择割,这样艾瑞克会活下来但是这样瑞秋会很降好感度。
同时如果你选择不割绳子而且之前的qte失败引起达的注意的话,达会在这时发现二人并开始射击,这里qte按错,或者第二次仍旧不割绳子的话会出现坠崖的黑色预示场景,艾瑞克中弹后被石头柱子贯穿而死。
但是如果你之前的qte没有按错而且梅文仍旧存活的话如果连续两次都没有个绳子的话瑞秋会和艾瑞克一同坠下悬崖,艾瑞克被柱子贯穿。
唯一能让艾瑞克不放弃瑞秋还能活下来的方法就是献祭梅文,之后不按错qte惊扰达,这样的话最后连续两次不割绳子后尼克(小三)会赶来救下艾瑞克(原配)。
同时绳子会不堪重负断掉,瑞秋坠崖。不过之后瑞秋归队后会可以选择给不给艾瑞克一个香吻。
这就是艾瑞克第一个重要的死亡点了。

qte过不去怎么办?qte技巧分享

黑相集灰冥界qte过不去怎么办?在本作中有大量QTE机制,不少反应慢的玩家都十分头疼,因为本作qte特别快,非常容易反应不过来,下面小编就为大家带来黑相集灰冥界qte技巧分享,一起来看看吧。
详细步骤
1、看到QTE的时候,不要管他是哪个按键,迅速按暂停键暂停游戏。
2、记住刚才出现的是哪个按键,恢复游戏,并按下按键。
3、重复上面两个步骤,直到QTE结束。

强化神殿攻略介绍

接下来在一系列剧情过后,开始探索强化神殿。


在这个区域,你可以找到井口边的秘密《干涸尸体》。


还可以找到一块白相集《引爆》。


以及地上散落的秘密《甘道夫的日记-第四份》。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你可以找到一具尸体,获得秘密《穿心女子》。
在这具尸体上可以找到一根穿入尸体的铁棍。
这根铁棍在之后会影响游戏的剧情。


杰森将决定是否拿走这根铁棍用来防身。
选择1:顺从-当然好
结果:杰森会拿这根铁棍进行防身,这根铁棍最终会避免杰森在一次战斗中受伤。
选择2:不以为意-我拿步枪就好
结果:杰森会把这根铁棍交给杰克。在游戏末尾,如果你想让杰克炸掉虫巢的话,在与古人的战斗中,如果杰克通过了QTE场景,会用这根棍刺死古人(这将完成一个成就)。


从这口古井继续朝前走,杰森和杰克将开始埋伏炸药。
你需要选择从正面或侧面埋伏炸药。


注意,无论你从正面还是侧面埋伏炸药,都会影响之后的剧情。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如果尼克此时和艾瑞克的关系很糟的话,那么尼克会特意将炸药埋错方位,这将导致在之后的慌乱逃离神殿的场景中,艾瑞克甚至瑞秋有几率直接被炸死。
无论如何,都你都需要记住你在这里做出的选择以及留意尼克是否有小动作。
选择1:威严-装在正中间
结果:炸药装在了正中间
选择2:谨慎-炸药装在了侧边
结果:炸药装在了侧边


在这里杰森和尼克还会再次谈论那次行动中误杀平民的事件。
选择1:严肃-兄弟,就忘了吧
结果:尼克和杰森的关系-
选择2:谦虚-我们根本在胡来
结果:尼克和杰森的关系


最后搜索这个区域的一个木箱子,获得秘密《滚筒印记》。


如果你在之前的剧情中成功救下了梅文,结尾处会出现梅文苏醒的剧情。

配置要求

最低配置:
需要 64 位处理器和操作系统
操作系统: Windows 10
处理器: Intel Core i5-3470 | AMD FX-8350
内存: 8 GB RAM
显卡: Nvidia GeForce GTX 970, 4 GB | AMD Radeon R9 290X, 4 GB
附注事项: May be refined closer to launch
推荐配置:
需要 64 位处理器和操作系统
操作系统: Windows 10
处理器: Intel Core i5-8400 | AMD Ryzen 5 1600
内存: 8 GB RAM
显卡: Nvidia GeForce GTX 1070, 8 GB | AMD Radeon RX Vega 56, 8 GB
附注事项: May be refined closer to laun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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