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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侠情缘3诗词与药材(剑3十二周年,药宗打开江湖新篇章,陈月成为新一代最高成就者)

导读 剑3诗词与药材文章列表:1、剑3十二周年,药宗打开江湖新篇章,陈月成为新一代最高成就者2、辛弃疾的诗静夜思中,融入25种药材,你都找到了吗?3、经典武侠小说之三侠剑第三

剑3诗词与药材文章列表:

剑侠情缘3诗词与药材(剑3十二周年,药宗打开江湖新篇章,陈月成为新一代最高成就者)

剑3十二周年,药宗打开江湖新篇章,陈月成为新一代最高成就者

在8月28日,《剑网3》十二周年庆直播发布会庆典已圆满落幕,西山居CEO也是《剑网3》系列金牌制作人郭炜炜在发布会庆典现场与剑三侠客们一同回顾了这十二年来的酸甜苦辣,并且宣步新门派“北天药宗”即将面世,还有多种新机制和优化。

先说说新门派北天药宗,当GWW说陈月是新门派宗主时,许多剑三玩家都对陈月当宗主这件事情感到惊讶。因为陈月一直以来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都是妙龄少女,给人一种天真浪漫与世无争的感觉,战斗力什么的更别提了,按理来说就算找到北天药宗了,也应该只是里面的一个比较有地位的NPC而不是药宗宗主才对。不过没想到这次陈月女大十八变,成为了宗主后,形象也由少女转换成了知性美人,让不少玩家都直呼:“还我那个少女陈月!”没想到当年的女孩已经随着我们一起长大了!

药宗从剧情上来看属于是一个破而后立的门派,虽说是新成立,但其历史悠久,早有百年历史。可是公布出来的NPC除了秦素问,其他的NPC大家都很陌生,导致玩家们对于药宗的剧情上和游戏玩法上存在空白。

剧情上来说,陈月找回了药宗秘典《无方制物经》,召集四散的弟子传人重建宗门,复兴药宗。游戏中药宗也有着双心法供玩家选择,分为治疗心法“灵素”和输出心法“无方”,利用门派专属兵器“百草卷”中携带的药草、种子、柳叶刀等行医物品进行战斗。

分为毒、药、柳叶刀和草木四种技玩法,毒的玩法就是用药材中的毒素,对目标造成持续伤害,是药宗远程DPS;药的玩法是就是最常见的奶,不过是远程系的奶;柳叶刀是使用百草卷中的柳叶刀来近身作战,有轻盈的身法与轻功来贴近敌人,算是刺客系吧;草木则是催动百草卷中藏匿草木的种子来作战,是控制系辅助类的玩法。

虽然药宗的面世吸引了许多玩家的目光,但是机制优化和玩法才是玩家们的重心,这次周年庆在PVP上也是做了大动作,PVP玩家的赛季核心装备来源——名剑大会即将面临大改,不再是对应段位才能拿到固定装备了,没错,咸鱼玩家咸鱼翻身!

当然阵营玩法也不会缺少新内容,阵营攻防战3.0也将到来,在每个周六周日,攻防主战场的BOSS发生了改动,恶人谷莫雨病重,浩气盟可人受伤,因此即将有玩家们熟悉的新的BOSS加入主战场,各位玩家已经可以开开脑洞猜猜是谁来BOSS了。

除此之外,全新的奇袭战场也将在周六周日正式上线,浩气盟恶人谷将双图开战!也就是说,未来PVP玩家的周末攻防可真热闹了,估计现在阵营的指挥们已经自闭了,会长能给我加点工资吗?

名剑和阵营都整新活,那吃鸡也不能少啊。绝境战场模式也加入了新的地图“北国风光”是与新门派北天药宗有关联的地图,是一个冰天雪地的地图,为了让玩家更有代入感,还加入了雪地专用载具“雪橇”供玩家使用。可以说是细中带细了!

当然,十二周年的发布会内容不止于此。

剧情从中原地区来到了西南苗疆的新野外地图——黑山林海,天一教主乌蒙贵与香巫教合作合谋新的诡计。为了增添剧情代入感,在黑山林海场景中将不可使用大轻功,其功能则会随着剧情逐步解锁。全新团队秘境“雷域大泽”也随着黑山林海一起登场。

还有VR系统、个人家园系统、PVE新玩法 - 百战异闻录、大轻功6.0的滑雪动作等多种新内容和优化随着十二周年庆典公布,甚至可以看出,官方这次对于北天药宗的出现有着十足的准备,几乎一半以上的内容都与新宗门有着联系,药宗肯定会在之后的剧情里面大放异彩,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辛弃疾的诗静夜思中,融入25种药材,你都找到了吗?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读辛弃疾的诗瞬间把我拉回到学校的课堂里 ,语文老师诉说着作者伟大而又不平凡的一生。辛弃疾的诗大多都抒发爱国主义情怀,保卫山海,壮志难酬的心情,我们也称他为爱国主义诗人,这可能跟他的生活背景有关。

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中国南宋豪放派词人,人称词中之龙,与苏轼合称“苏辛”,公元1140年,辛弃疾出生于山东济南。与李清照并称“济南二安”。

辛弃疾一首《静夜思》中涵盖25味中药材

《静夜思》——听到该名字大家是不是想到了大诗人李白。是的,李白也创作过一首《静夜思》,但是辛弃疾的这首词《静夜思》完全不同于李白的那首《静夜思》,李白的《静夜思》表达的是对故乡的思念之情;而辛弃疾的《静夜思》则是对妻子的思念之情,属于浪漫主义的范畴。

《满庭芳·静夜思》,其词原文如下:

云母屏开,珍珠帘闭,防风吹散沉香。离情抑郁,金褛织硫黄,柏影桂枝交映,从容起,弄水银塘。连翘首掠过半夏,凉透薄荷裳。一钩藤上月,寻常山夜,梦宿沙场。早已轻粉黛,独活空房。欲续断弦未得,乌头白,最苦参商。当归也,茱萸熟,地老菊花黄。

看完他的这首词,你能找到几种中药材呢?其分别为云母、珍珠、防风、沉香、郁金、硫磺、黄柏、桂枝、苁蓉、水银、连翘、半夏、薄荷、钩藤、常山、缩砂仁、轻粉、独活、续断、乌头、苦参、当归、茱萸、熟地、菊花等25味中药。

这首词是辛弃疾在奔赴前线时给他新婚燕尔的妻子写下的,表达了对妻子的思念之情,辛弃疾一生豪放不羁,志在光复国土,所作之词不是大气磅礴就是忧国忧民,如此儿女情长的作品实属少见。

四百多年后,康熙皇帝评价说:“观弃疾之事,不可谓宋无人矣,特患高宗不能驾驭之耳。使其得周宣王、汉光武,其功业悉止是哉!”

文学史上,或许是风格迥异的缘故,李白与杜甫结识往来,没留下什么好诗。但同是主战派、豪放派词人的辛弃疾、陈亮(字同甫),1188年相会于风雪之中的信州鹅湖,堪称佳话。十天里,两人对酒当歌,纵论时事,一首雄壮高昂、沉郁顿挫的千古名篇《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就此诞生: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辛弃疾一生志在光复国土,解救万民,若非郁郁不得志,难以北伐,岂肯将时间浪费在写诗弄词之上!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这是辛弃疾一生最真实的写照!

北宋时期,苏轼在词史上开创性的发展了豪放词,他的豪放词风飘逸、高旷,释然豁达;辛弃疾极大的继承和发扬了豪放词风,创作了“稼轩体”,他的词风则雄浑、慷慨。他们虽同为豪放派词风,但苏词和辛词在词风方面还是存在差异。

苏轼与辛弃疾,一个生活在北宋,一个生活在南宋;一个科举出身,文满天下;一个行伍出身,壮志满怀,却报国无门。苏轼在豪放中尽显旷达,辛弃疾在豪放中倾尽悲壮。

一共两册,包含了辛弃疾和苏轼的所有诗集,大人小孩都可以诵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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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武侠小说之三侠剑第三十八回

第三十八回 

铁龙山胜英会五虎 

双鞭将有意激山王

胜英大战曹三仙,这个女贼见事不妙,上房逃走,她刚到了房上没提防那儿藏着一个人。这个人抬起腿来就是一脚,曹三仙站立不稳,仰着颏儿就从房上摔下来了,把她摔得惨叫一声,好悬没咽了气。那个人紧跟着从房上越下,一摆掌中这大棍,“啪”的一声,把曹三仙拍了个脑浆迸裂。胜英一看来的这人是谁呀?正是飞天玉虎蒋伯芳蒋五爷。前回书咱们说了,老少英雄分几拨寻找三鼠和二闵。蒋五爷自己一拨,因为他这个人性情孤僻,愿意自己走单帮。他也找到了肖玉台遇上这件事,故此一棒打死这个女贼。蒋五爷来到院里把银棍一摆,高声断喝:

“呀——呔!肖玉台的贼人听着,俺飞天玉虎蒋伯芳在此,不服的过来!”

人的名,树的影,蒋伯芳棒扫肖金台谁不知道哇,曾经战败林士佩,棍扫八大锤,人们都知道这个蒋伯芳最厉害不过,听着这仨字就乱了套了!“哗——”四散奔逃,蒋五爷还不完,在后边紧紧地追赶,跑得慢的倒了霉啦,让蒋五爷“噼哩叭啦”一顿棍子就拍倒了七八十号。胜英一看这是何苦呢,冤有头,债有主,跟这些喽罗兵有何相干?胜三爷就喊:“五弟,手下留情,放他们逃命去吧。五弟你回来!”

蒋五爷一听哥哥呼唤,这才提大棍回未:“三哥,还留着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啊?他们都是占山的毛贼草寇,危害老百姓的安全,理应斩尽杀绝。”

“五弟,话不能这么说,把主要的贼寇消灭也就是了,胁从之人就不必究了。”

蒋五爷经胜三爷这么一劝,也就不迫了。这时候老少英雄全赶到肖玉台,大家分批在山上搜索三鼠和二闵,结果连一个也没找着,证明这次肖玉台之行又扑空了。胜英这心里头堵了个大疙瘩,暗中思想,这秦尤五个人逃到哪去了呢?没在肖玉台,要知现在何必当初,白得罪了一伙人,结果还扑空了。这时候早有人把黄三太、贾明等人救醒,把萧银龙也给放下来。小弟兄们过来参见师傅胜英。贾明觉着不出气,拎着他的大铁杵四处踅摸,最后抓住一个小头目。这头目也姓曹叫曹顺,让贾明掐着脖子给拽上来了:

“跪下!”

把这曹顺吓得抖衣而颤,跪到地上直磕响头。贾明问道:

“三个耗子上哪去了,闵士琼、闵德润来没来?你们给藏到哪了?”

“我……我不知道哇。”

“好小子!”

贾明急了,照他屁股上就踢了一脚。曹顺直咧嘴:

“我确实不知道,我绝不敢说瞎话,他们根本就没上肖玉台来。”

“那上哪去了?”

“我是个当小头月的,我怎么能知道呢?各位饶命,饶命啊。”

贾明问着问着就觉着怎这么臭呢?

“我说你放屁了?”

“我比您说的还厉害,我都屙裤子里了。”

“去你妈的!滚!”

贾明给他一脚,曹顺狼狈逃窜。大伙一看三鼠二闵真没在肖玉台,这下一步怎么办呢?还不能泄气,还得分头寻找。胜英告诉大家,不管找得着还是找不着,五天以后都要回镖局碰头,把十三省总镖局作为联络点,大家互通音信。

但是小侠刘云,姐姐刘玉兰,老侠王令、钱士忠人家这些人就不跟着找啦。他们回到钱家庄合家团 聚咱且不表,余者兄弟分头寻找五寇。单表胜三爷,由于他心里头别扭,心烦意乱,跟谁也没搭伙,就他只身一人下了肖玉台。

胜英一边走一边想,我要不把三鼠找着我不回镖局,老头子心里头这个别扭劲儿就别提了,他不相信这三鼠能飞到天上去,能钻到地里去,就凭着我的经验阅历就找不着他?长话短说,胜英找到第二天,路过一座山,这山名叫铁龙山。这座大山全是黑色的岩石,离远了看就象一条长龙,下边是一条山路,胜英顺着山路往前走,道边都是树林。走了一阵儿,听到树林里传出一个人的哭声:

“唉,想不到我落到这步田地,死了吧!”

胜三爷一听这是谁呀,要自杀?聚拢目光往树林一看,有个小伙子,脸朝里,后背朝外,没看清五官。这小伙子在树上拴了个套,嘴里叨叨念念这就要上吊。胜三爷一看在地上还放着一对铁鞭,证明这人是个练武的,胜英哪能不救呢?提大氅就进树林

“呔!那个人不要寻此短见,你快住手。”

把那人吓的,一哆嗦手松开了,回头一看:“哎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三伯父。”

胜英到近前也看出来了,原来这个人是屠灿屠老侠客的四徒弟,姓王叫王九龄,人送绰号双鞭将。这个王九龄想当初在南北英雄会上也帮过忙,胜英和他太熟悉了。一看这孩子怎跑这上吊来了?胜英就问:“九龄,你遇上什么事了,因何在此欲寻短见?”

王九龄一边抹眼泪,一边把这事就说了。什么原因呢?因为王九龄是大爷屠灿的徒弟,这屠灿一共有十个徒弟,就喜欢这个王九龄。九龄又聪明,又年轻,又有力气,屠灿对他格外的偏爱。现在屠灿也在逢虎山开了个逢虎镖局,这买卖还比较兴隆。这次他们接了份买卖,是个大绸缎庄要运输一批货物到南京,然后从南京再到西藏,回来要采买藏红花及贵重的药材。这拨银子数目相当可观哪,相当于白银二十余万。屠灿现在正有病,是腿上生疮,老头动转不灵活,但是眼看这批买卖挣大钱,又舍不得撒手,最后答应下来,叫王九龄保这镖。双鞭将王九龄满心欢喜,心说:我师傅那么些徒弟不挑别人怎么单挑我呢?证明我师傅对我重视呀!这一天准备好了,趟子手押着镖银就要启程,屠灿把王九龄叫到床 边,告诉他:

“孩子,你的能耐师傅我相信,有个十个八个的到不了你眼前。但是呢你性情粗暴,目空一切,这一点为师我又不放心。这次你替我保这次镖,你切记要谨守绿林道的规矩,见山拜山,见岛拜岛,别得罪绿林道的朋友哇!你要能这么做,我保你平安无事,咱们名誉也有了,银子也挣下来了。不听为师的忠告,那你非惹事不可。要把银子丢了,不准回来见我。”

王九龄一笑:“师父放心,弟子遵命就是。”

结果他上了匹马,带了十几名伙计,六七个趟子手,五六个车老板儿,还有人家买卖家掌柜的,这四五十人起了身了。头几天王九龄挺守规矩,按老师嘱咐的办,走着走着他就耍花活儿了。他心中暗想,就凭我师傅屠灿,那是明清八义的大爷,那能耐多大,声望够多高?就连胜英也得尊敬我老师,我们开的逢虎镖局谁不知道?每一年送礼的都接应不暇,为什么要怕山贼呢?他们本身就犯法,没一个好人,为什么跟他们勾打连环?这回我试试,我就不按规矩办事,看他们能怎么的?这王九龄就把师傅的话扔到九霄云外。正走到铁龙山,趟子手把镖旗卷起来,不喊了,把马一旋回来了:

“少镖主,眼前就是铁龙山,这有一帮山大王叫铁家五虎,可不太好惹呀。我看您把名片拿出来,咱们该拜山还得拜山,咱们可不能喊了。”

这趟子手说的是至理名言,无奈王九龄听不进去。他在马上把眼珠子一瞪:

“放屁!为什么不喊镖,咱们是干什么的?你忘了么,三百六十行,干什么得吆喝什么。不但要喊镖,还要大声给我喊,听没听见?”

“我……,少镖头,要得罪山大王这可不好收拾呀!”

“哎呀,有我呢,你懂得个屁,往前走,喊!”

这些趟子手没办法了,只好把镖旗子重新展开,一到铁龙山下扯脖子叫喊上了:

“威武……达摩……,威武……达摩……”

喊的什么呢?四个字——威武,达摩。威武,就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达摩,就是练武术的祖师爷达摩老祖。一般保镖的都喊这口号,您要听着这么一喊就知道镖趟子来了。到人家山底下不许喊,得把旗子卷上,蔫溜溜地在这过去,或者到人家这递名片,送点心,上人家这来拜山,说几句客气话,什么“天下老和是一家,您赏饭吃,您多关照”。如山大王通情达理,就说了:“好吧,五湖四海皆朋友,就过去吧。”也就过去了。本来是挺好的事,今儿个这么一喊,捅了马蜂窝了。巡山的喽兵一看,这是哪个镖局子的?好大的胆子,跑这喊镖趟子来了,分明是有意示威呀!

往镖旗上一看,啊,是逢虎镖局的,转身到聚义厅送信儿。

这铁氏五虎是亲爷五个,老头儿叫铜头铁臂逍遥叟铁昆。这个老头儿可挺厉害,满身的硬功,长拳短打,马上步下,无一不精,在这铁龙山上占据三十五个年头了,私官两面混得都挺熟,就是这本地的霸王,谁也惹不起。但是铁昆这人比较讲理。他有四个儿子,大儿子叫赛尉迟铁天胜、二儿子叫赛灶王铁天庆、老三叫立地太岁铁天彪、老四叫赛罗成铁天鹏。这四个儿子一个赛着一个,故此江湖上管他们叫铁家五虎。

人家平常不騷扰老百姓,但是贪官污吏,土壕劣绅,如果路过铁龙山,他们是绝对不饶。平民百姓,做买卖的小商小贩,他们根本不抢。尤其这铁昆跟镖局子的人处得不错,他从来就没劫过镖局子的镖。老头因为有事没在山上,把家交 四个儿子掌管。这四个儿子今天正在大厅上喝茶,掐手指头算算咱爹应该回来了,昨天就应当到家,怎么今天还没信儿呢?

正这时喽罗兵上来了,“回四寨主,山下来了一支保镖的是逢虎山来的逢虎镖局,这镖师是吃生米的,故意在咱山下喊镖,简直横得不得了,不知四位寨主做不做这拨买卖?”

这哥四个当中数老大脾气不好,要不怎么叫赛尉迟呢。闻听此言:“啪”!把茶杯往桌上一顿:

“可恶,混帐!我们铁龙山在江湖上也有一号哇,何人不知铁家五虎是交 朋友的人哪,天下的镖局跟我们都有往来,为什么单单这逢虎山要破坏这规矩。你不拜山也就罢了,你因何喊镖,分明是有意的挑衅,如果本少寨主不下山,那就是怕了他了。三位贤弟。”

“大哥。”

“点队下山!”

这老大就要点队。老四赛罗成铁天鹏站起来了:“大哥杀鸡焉用宰牛刀哇,就这么点买卖何必兴师动众?三位哥哥在大厅休息,小弟我去一趟,劫了就得了吗。”

“老四,你可多加谨慎哪!”

“你们放心吧。”

这赛罗成铁天鹏吩咐一声:“抬我的大槍!”一条大铁槍给他抬过来了。铁天鹏手持大铁槍,带了弟兄二百人就杀下铁龙山。到这吩咐一声准备,把鹿杖就摆好了。喽罗兵分别藏到树林和岩石的后面,等的时间不长,王九龄押镖就到了。趟子手往道上一盯,大石块,小石块,把道路给拦住了,王九龄知道事情不妙。正在这时就听到“吱喽喽喽”呼哨一响,喽罗兵出现了,把道路给横住,赛罗成铁天鹏把大铁槍一晃,高声断喝:

“呔,保镖的别走了,把所带的东西全给我留下。”

趟子手吓得一吐舌头,拨转马头,向王九龄禀报。王九龄一点都不在乎,嗬,真遇上劫道的了,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能耐?敢劫我的镖?他把掌中的鞭一晃:

“来呀,把镖银看护好,看我的!”

趟子手跟伙计都是内行,遇上事怎么办呢,就围个圆圈,把这镖银围到里边。马队呢,马屁股朝里,马头朝外,趟子手把家伙都拽出来了,弓上弦,刀出鞘,严阵以待。王九龄把白龙马一催来到铁天鹏的近前:“吁……!”他看了看铁天鹏,心说这家伙长得挺带劲儿呀,面似银盆,方面大耳,二十四五岁,小伙子长得虎虎实实的。手中提着一杆大铁槍,那槍杆都有鸡蛋粗细,后边有二三百人,一个个神头鬼脸,手中拿着家伙。王九龄一抬腿从马上跳下来,趟子手把马牵回去,王九龄二话没说,先练了趟鞭。这是干什么?一是示威,二是活动筋骨,练了那么十几下,把双鞭一碰,“噹啷啷啷”!

“我说对面的,你是铁龙山的贼吗?叫什么名字?”

不是有那么句话吗?当着矬人别说短话,即使他是贼,他也不爱听。这句话可犯人家心病了。铁天鹏一咬牙:

“不错,我是这座山上的寨主,我叫铁天鹏啊,铁家五虎的第五虎。小子,你是谁?”

“我乃双鞭无敌将王九龄是也,明清八义的大爷屠灿,那是我授业的老恩师,胜手昆仑侠胜英那是我三叔父,小子你怕也不怕?”

铁天鹏一听更反感了,啊,拿大帽子压人,先把屠灿和胜英的招牌亮出来了!不由得火往上撞,我管你是谁徒弟呢?

“小子,今天不把镖银放下,你过不去!”说完双手抖槍就刺。

王九龄一看人家真动手了,晃铁鞭接架相还,两个人在山口这就打起来了。王九龄也有本事,不然屠灿能叫他保镖出来吗?这对铁鞭上下翻飞,果然有能耐。但是,这铁氏五虎铁天鹏也不是好惹的,掌中这条大铁槍,呼呼生风,两个人战到三十几个回合,王九龄一个没注意,让人家的大铁槍正扫到腿肚子上,幸亏这是打的,没扎。就这一下把王九龄就打出一溜滚去,人家抖槍要扎他,王九龄使了个就地十八滚,这才免遭杀害,他刚想站起来还伸手,喽罗兵就上来了,“哗——”不容分说把趟子手伙计全给打跑了,二十多万的镖银,让人家赶到山上全给劫了。王九龄想跟寨主拼命,铁天鹏一乐:“告诉你,本寨主有好生之德留下一条狗命,不服你去想法去,我在山上等你。”

人家收了兵了,王九龄往上一闯,人家开弓放箭“啪啪啪!”一顿乱箭把王九龄给射回来了,王九龄再回头一看,人都跑没了,就剩他老哥一个,王九龄一跺脚,心中埋怨自己,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哪!悔不该不听师傅的叮咛,犯了个极大的错误,今天把镖银丢了,我有何面目去见我师傅?王九龄越想越后悔,就进了树林了,把铁鞭放到地上,自己抽自己一顿嘴巴,“啪啪啪”揍了好几十下,最后把脸蛋子都揍肿了,这有什么用啊,镖银照样要不回来呀!王九龄一想我也别活着了,我没脸见人哪!就这样他把十字绊解下拴到树上就想上吊。不巧不成书,正好胜英寻找三鼠在这路过。

王九龄一看是三叔,可乐坏了。“三叔,你快帮着我要镖银吧,不然我就活不了啦!”

他把经过说了一遍。胜英闻听是又气又疼啊。气的是,九龄这孩子太不听话;疼的是,一看王九龄哭得也够惨的,胜英就动了怜悯之心。

“孩子,别难过,谁让我赶上了呢?我帮忙跟你要。可是能不能要得回来,我心里头可没底呀。”

“三叔哇,那您一定要得回来,就冲您这名,谁不知道哇?”

“好吧,我尽力而为。来,你把衣服穿好,绳子解下来,给我带路。”

王九龄心中欢喜,把十字袢从树上解下来,重新系好了,拾起铁鞭,在头前引路,就来到铁龙山的山口。这王九龄一有胜英他又忘乎所以了,来到山下把双鞭一晃:

“呔,杀不尽的毛贼草寇,爷爷我又回来了,别看你们劫了我的镖,怎么劫的还得怎么给我送回来,少他娘的一两也不行。知道为什么我这么横不?我师叔胜英来了,赶紧给那寨主送信,下山来接我们!”

胜英一听不象话,紧行几步把他拦住了:“九龄,你怎么能这样讲话呢?这种话说出来真伤人啊,明白吗?”

“嗯,好。”

胜英紧走两步冲这山口上的喽兵一抱拳:“各位弟兄,大家辛苦了,老朽姓胜名英,我是十三省总镖局的,适才我遇上我本门户的一个徒侄,言说把镖丢了,我呢恳求寨主爷,把这镖银赏给我们,烦劳各位通禀一声,就说胜英前来赔礼。”

胜三爷说着拿出一张名片来,一抖手扔了过去。喽罗兵把名片捡起来:

“嚄,十三省总镖局胜英拜。”

白色的名片黑字。啊,这就是胜英啊!胜手昆仑侠来了,怪不得那个小子那么猖狂!快去送信!撒脚如飞跑进大厅。

人家老铁家哥四个正高兴呢,把这支镖整个都解下来了,把箱子都起开,嗬!一层棉纸,一层稻草,再打开是雪花白银哪。

“数数,能有多少?”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刚过到三万两,二十多万呢,得数一会儿。正这时喽罗兵跑进来了:

“报,报四位寨主可了不得了,丢镖的那小子又回来了,还领来个老头,这老头自称是十三省总镖局的胜英,这里有名片一份,让我转交 四位寨主。”

“啊!”四个人就是一愣,怎么胜英来了?把名片接过来一看,没错,是胜英的。

“带来多少人?”

“就是胜英和那丢镖的小子,别人没有。”

“他们是怎么说的?”

“他说的挺客气,他说他在这路过,遇上他这个本门的徒侄儿了,说是求寨主爷高抬贵手,把银子赏还给他们,就这么提的。”

这哥四个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说话。为什么?人的名,树的影,那胜英多大的名望,要说不怕,那是假的。但是四个人又一想,就把银子顺顺当当给他,这也太丢人了,也太窝囊了。老四铁天鹏过来说:“三位哥哥你们甭管,这镖是我劫的,出了事我负责,不是胜英来要镖吗?我去对付他,你们听信儿吧,那银子一两都不给他,我看胜英他敢怎样?”

那哥仨一听叫老四自己去,恐怕不妥。

“这么办,咱哥四个都去看看。”

就这样哥四个一同下山,为了以防万一,他们带了四百多人,这哥四个手里都拎着家伙。赛尉迟铁天胜手里拎着大铁鞭,老二铁天庆,手里端着一对加钢扳斧,老三立地大岁铁天彪手里抱着双刀,老四提着大铁槍,他们下了铁龙山,来到山口一看,可不是吗?对面孤单单、冷清清就站着一老一少,那少的就是刚才丢镖的那位,那老头可挺威风,上中等的身材,面如银盆,慈眉善目,花白胡 须,杏黄缎鸭尾巾,杏黄缎剑袖,身披灰色英雄氅,背后背着把刀,斜挎大红缎子镖囊。甭问他就是胜英了。

老四铁天鹏一晃身躯来到胜英面前,把大槍一摇:

“呔!我说对面那位老爷子你是胜英吗?”

胜英一看来了这么多人,都拿着武器,杀气腾腾,就知道今天这事不好办哪,胜三爷满面赔笑:

“正是老朽,敢问寨主尊姓大名?”

“铁天鹏啊!人送绰号赛罗成。我说胜老明公,您来干什么?有话您就公开讲吧。”

胜英一笑:“寨主爷,胜英是办事路过此处。这是我本门户一个徒侄叫王九龄,他正在林中上吊,被我给救了。我一同其原因,他把丢镖的经过向我讲说一遍,我把他狠狠地责备了一顿,应该说这次发生的事情全怪王九龄,不怪各位寨主,因为他违背了规矩了,激怒了寨主,故此才把镖银劫去。寨主,话又说回来了,人不亲,艺亲;艺不亲,祖师爷亲,占山的山王和保镖的都是一家人哪。胜某保镖多年,跟各山各岛绿林界的朋友都认识,望求寨主高抬贵手,把镖银赐给他。你放心,不让你白给,我胜英办完了事一定亲自拜山,向寨主赔礼认罪,不知四位寨主意下如何?”

按理说,胜英那么大的名望,这么说好话,就够意思了,但这四个人都年轻,不懂事理,再加上刚才生点气,铁天鹏一阵冷笑道:

“老明公,恐怕你说的太容易了吧?你就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给我一张纸片,就想让我把镖银给退回来,这有点强人所难。老明公,这么办吧,您先请回,咱们犯不上翻脸,等我爹回来,我们爷几个商议商议这支镖是给你还是不给你。”

胜英就问:“你父亲是哪位呢?”

“铜头铁臂逍遥叟老侠客铁昆。”

他这一说他爹是铁昆,胜英乐了:“嚄,寨主,我可不是攀大话,我跟你父亲可是好朋友,他是我的老哥哥,我是他的盟弟呀,要这么说镖银你们更应该给了。”

“胜英,你别套近乎,我爹也未必能答应。在没给你镖银以前,本寨想看看你胜英有什么本领,三位哥哥你们说呢?”

“对,应该试试。”

再看赛罗成铁天鹏往前一纵,双手捻槍分心就刺。胜英往旁边一躲,心中好生的不悦。暗道,我胜英对你们够意思呀,过场话都说了,这几个年轻人好不晓理。说着话第二槍又到了,胜英又一躲把槍躲开,第三槍又到了,胜英一转身又躲了,铁天鹏一瞪眼:“胜英,你怎么不还手呢?”

“哈哈哈,少寨主,我跟你父是好朋友,我怎么能跟你动手呢?”

“唉,你别废话,接槍吧!”

“嘭!又是一槍,胜英连躲五槍,铁天鹏毫不退让,频频进攻,把胜三爷就激怒了。心说这孩子可恶,不给他点颜色看看怎么得了?胜英伸手拽出鱼鳞紫金刀,把英雄氅甩掉,往后头一扔交 给王九龄,然后压刀与铁天鹏战在一处。这铁天鹏就仗着年轻有把子力气,要讲究武艺跟胜三爷没法比呀。胜英真还了手,他真傻了眼啦,自觉得手忙脚乱,目不暇接,也就是十几个照面,胜三爷用刀背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啪!”把铁天鹏打得直咧嘴,“噔噔噔”往前跑了五六步。胜英一收招,微含一笑:“寨主我得罪了。”

“我……!”闹了个大红脸。正这时立地太岁铁天彪一晃掌中的兵刃,飞身跳过来了:“胜英果然你有两下子,来来来某寨陪你走上几趟。”晃双刀搂头就剁。胜英一看这家伙长得比别人都高着半截,阔口咧腮似凶神一般,掌中这对双刀也够沉的,胜英跟他接架相还打到十几个照面,仍然用老法,反手一刀,用刀背拍了他一下。“噔噔噔噔”把铁天彪打得一咧嘴好悬没趴下。赛灶王铁天庆一看晃双斧就过来了。

“胜英,你可真够厉害的,看斧!”

他这两下还赶不上刚才那二位呢,六七个照面,让胜三爷刀里加脚正踹到他屁股上,一下把他踹了个狗啃屎。老大铁天胜急了,晃铁鞭就上来了,“唿!”搂头就砸,胜英跟他接架相还,打到十二三个照面,胜三爷使了个刀里加掌,这一巴掌正拍他后背上,铁天胜往前跑了几步差一点没摔倒。胜三爷一乐:

“四位,算了吧,胜某多有得罪,望寨主原谅。”

“哇呀呀呀!”这四个人暴跳如雷呀。

“胜英你这叫欺人太甚哪,今天我们哥四个跟你拼了。”这四个人拉家伙上来了,四个人打一个。这多好,四个年轻的打一个老头。胜英一看不敢马虎哇,稍微不加谨慎,这条命就完了。老英雄飘须髯跟铁氏弟兄打在一处。王九龄在后头给观阵,这心都提到嗓子眼上,心说可够我三叔戗呀,一个不注意这条老命就保不住哇,唉!这都是为我呀,我也别等闲视之了,助我三叔一臂之力吧。他晃铁鞭就想上来。

正这时忽听道上有人喊了一声:“呔!冤家们还不给我住手,为父回来了。”

这哥四个一听爹回来了,各拉兵刃跳出圈外,抬头一看可不是吗?就见铜头铁臂逍遥叟铁昆,快马扬鞭赶到出事地点。

“吁——!”铁昆从马上跳下来,手中拎着马鞭,来到四个儿子的近前,也没问青红皂白举鞭子就打,“啪啪啪啪”,把这哥四个抽得直咧嘴。哥四个赶紧就跪下:“爹,您怎么了?”

“冤家,为父临行之时是怎么说的?不准你们给我惹事。要公买公卖,你们都当耳边风了。这还不说,你们知道你们跟谁在动手,这不是老前辈你胜三叔吗?尔等竟敢以小犯上,我岂能容饶!”

举鞭子还要揍,胜英一看铁昆真不错,就是比当年老了。胜英把刀收起来,赶紧过来把铁昆的手抓住:

“老兄请息怒,不能责怪四个孩子,胜某也有不对之处,请老兄消消气儿。”

铁昆这才转身回来,见着胜英一躬到地:

“贤弟,我对不起你,就因为上外头办点事情,回来晚了一步,好悬没发生误会。”说话间他把铁天胜哥四个叫过来:

“还不过来给你三叔行礼,让你三叔好好揍你们一顿。”

这哥四个才过来:“三叔,大人不见小人怪,宰相肚子撑开船,全怪我们混捉闷愣,我们以小犯上了,三叔您打也打得骂也骂得,我们给您磕头了。”

小哥四个往胜三爷面前一跪,胜英这气全消了,赶紧用手相搀:“老贤侄免礼平身,方才我没说么,也不能光怪你们,我们也有不是。”

铁昆也乐了,用手一指王九龄:“三弟,这是谁呀?”

“唉,事就在他身上引起来的,九龄啊,你过来我给你介绍介绍。”

王九龄撅着嘴过来了,胜三爷给介绍完了,让他管铁昆叫叔叔,因为铁昆没有屠灿岁数大,九龄过来一施礼:“叔叔在上,小侄有礼。”

“贤侄,实在是对不起,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这么办吧,三弟,九龄跟我到山上吧。”

大家把兵刃收起来,言归于好,全都赶奔铁龙山。时间不大,众人进了中平大寨,铁昆把胜英、王九龄让进大厅,让四个儿子准备酒菜,等酒菜摆好了,分宾主落座,在酒席宴前,胜英就把王九龄如何丢镖的事讲说了一遍,铁昆闻听哈哈大笑:“年轻人吗火性都暴,往后双方多加注意就是。天胜啊。”

“爹爹。”

“把镖都给人家准备好了,如数返还。”

“遵命!”

铁天胜下去准备,时间不大都给整理好了,回来向爹一说,铁昆大喜,让天胜也入座,陪着三叔吃酒,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铁昆就问:

“三弟,你怎么到了我的铁龙山呢?欲去何方呢?”

一句话碰到胜英心病上了,三爷把酒杯放下,口打唉声:“老哥哥,我现在时运不佳,摊了官司了。”

“哦?你能摊什么官司?”

胜英苦笑了一声,就把飞天鼠秦尤他们怎么盗灯,怎么栽赃的事讲了一遍。一直讲到大战肖金台,夺回宝灯,结果五寇逃走,如今正戴罪立功,捉拿这五个人,结果才误走铁龙山。

“嚄,”铁昆点了点头,表示无限的同情。“三弟,你知道五寇现在落到什么地方了吗?”

“不知道,我正在寻找。”

铁昆说:“我猜的可不一定对,离我这不远有一座对松山碧霞岭。这可是个垛子窖哇,大寨主名字叫刘士英,人送诨号叫瞽目神魔,他手下弟兄们足能有几千。这对松山不次于五湖三台八大名山,五寇能不能落到那儿,很难说。我看盟弟不如到那儿找找,如有用小兄之处我们爷五个还可以帮忙。”

胜英称谢:“盟兄,但不知对松山离此多远?”

“走近道不到一百,朝远道走也得一百五十里。”

说话间,饭吃完了,胜英起身告辞,铁昆知道胜英心中有事,挽留不住,爷五个把胜英、王九龄和那些镖银全都送到山下。铁昆拉着胜英的手说:

“贤弟,咱都是老朋友了,如有用我之处你只管说话,哪怕来二指宽的小纸条,我们爷五个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胜英再三称谢,这才与铁氏父子告辞。王九龄召集那些趟子手、伙计,好不容易把这些人算找齐了,一看一个人也没死,一个人也没伤,闹了一场虚惊。众人过来谢过胜英。王九龄说:

“三叔,这事我得怎么感谢您呢?”

“孩子,自己爷们客气什么?就盼你平平安安回到逢虎山,见着我盟兄替我问候。”

“是,我一定把信儿捎到。”

王九龄依依不舍,掉着眼泪跟胜英辞别。按下他走了咱且不说,只说如今又剩下胜英一个人了,三爷打定主意赶奔对松山碧霞岭。但是这五寇在没在那儿,这不好说,胜英往前正走着呢,正好路过一个镇店。看了镇店不大,至多能有百十户人家,胜英想,找个地方先休息一下,吃饱了东西问明了道路,再走不晚。胜英就进了镇店了,一看路北有一座店房,叫刘家老店,胜三爷来到门前,刚往里一看,伙计跑出来了:

“老爷子,您老人家住下吧,我们上房还闲着呢,吃喝便宜,屋子干净,包您满意。”

胜英点了点头:“我是要住店,你头前引路。”

“老爷子您往里请。”

胜英这一住店才引来杀身大祸。

金庸作品笑傲江湖 十九 打赌

第十九章 打赌

  这时两人都已甚为疲累,分别倚在山石旁闭目养神。令狐冲不久便睡着了。睡梦之中,忽见盈盈手持三只烤熟了的青蛙,递在他手里,问道:“你忘了我么?”令狐冲大声道:“没有忘,没有忘!你……你到哪里去了?”见盈盈的影子忽然隐去,忙叫:“你别去!我有很多话跟你说。”却见刀枪剑戟,纷纷杀来,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向问天笑嘻嘻的道:“梦见了情人么?要说很多话?”

  令狐冲脸上一红,也不知说了甚么梦话给他听了去。向问天道:“兄弟,你要见情人,只有养好了伤,治好了病,才能去找她。”令狐冲黯然道:“我……我没情人。再说,我的伤是治不好的。”向问天道:“我欠了你一命,虽是自己兄弟,总是心中不舒服,非还你一条命不可。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定可治好你的伤。”令狐冲虽说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毕竟是出于无奈,只好淡然处之,听向问天说自己之伤可治,此言若从旁人口中说出,未必能信,但向问天实有过人之能,武功之高,除了太师叔风清扬外,生平从所未睹,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份量之重,无可言喻,心头登时涌起一股喜悦之情,道:“我……我……”说了两个“我”字,却接不下话去。这时一弯冷月,从谷口照射下来,清光遍地,谷中虽仍是阴森森地,但在令狐冲眼中瞧出来,便如是满眼阳光。

  向问天道:“咱们去见一个人。这人脾气十分古怪,事先不能让他知情。兄弟,你如信得过我,一切便由我安排。”令狐冲道:“那有甚么信不过的?哥哥是要设法治我之伤,这是死马当活马医,本来是没有指望之事。治得好是谢天谢地,治不好是理所当然。”向问天伸舌头舐了舐嘴唇,道:“那条马腿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他妈的,杀了这许多兔崽子,山谷里却一个也不见。”令狐冲见他这份神情,知他是想寻死尸来吃,心下骇然,不敢多说,又即闭眼入睡。

  第二日早晨,向问天道:“兄弟,这里除了青草苔藓,甚么也没有,咱们在这里挨下去,非去找死尸来吃不可,可是昨天跌在这山谷中的,个个又老又韧,我猜你吃起来胃口不会太好。”令狐冲忙道:“简直半点胃口也没有。”

  向问天笑道:“咱们只好觅路出去。我先给你的相貌改上一改。”到山谷里去抓了些烂泥,涂在他脸上,随即伸手在自己下巴上揉了一会,神力到处,长须尽脱,双手再在自己头上一阵搓揉,满头花白头发脱得干干净净,变成了一个油光精滑的秃头。令狐冲见他顷刻之间,相貌便全然不同,又是好笑,又是佩服。向问天又去抓些烂泥来,加大自己鼻子,敷肿双颊,此时便是对面细看,也不易辨认。

  向问天在前觅路而行,他双手拢在袖中,遮住了系在腕上的铁链,只要不出手,谁也认不出这秃头胖子便是那矍铄潇洒的向问天。二人在山谷中穿来穿去,到得午间,在山坳里见到一株毛桃,桃子尚青,入口酸涩,两人却也顾不得这许多,采来饱餐了一顿。休息了一个多时辰,又再前行。到黄昏时,向问天终于寻到了出谷的方位,但须翻越一个数百尺的峭壁。他将令狐冲负于背上,腾越而上。

  登上峭壁。放眼一条小道蜿蜒于长草之间,虽然景物荒凉,总是出了那连鸟兽之迹也丝毫不见的绝地,两人都长长吁了口气。次日清晨,两人径向东行,到得一处大市镇,向问天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子,要令狐冲去一家银铺兑成了银子,然后投店借宿。向问天叫了一桌酒席,命店小二送来一大坛酒,和令狐冲二人痛饮了半坛,饭也不吃了,一个伏案睡去,一个烂醉于床。直到次日红日满窗,这才先后醒转。两人相对一笑,回想前日凉亭中、石梁上的恶斗,直如隔世。向问天道:“兄弟,你在此稍候,我出去一会。”这一去竟是一个多时辰。令狐冲正自担忧,生怕他遇上了敌人,却见他双手大包小包,挟了许多东西回来,手腕间的铁链也已不知去向,想是叫铁匠给凿开了。向问天打开包裹,一包包都是华贵衣饰,说道:“咱二人都扮成大富商的模样,越阔绰越好。”当下和令狐冲二人里里外外换得焕然一新。出得店时,店小二牵过两匹鞍辔鲜明的高头大马过来,也是向问天买来的。二人乘马而行,缓缓向东。行得两日,令狐冲感到累了,向问天便雇了大车给他乘坐,到得运河边上,索性弃车乘船,折而南行。一路之上,向问天花钱如流水,身边的金叶子似乎永远用不完。过了长江,运河两岸市肆繁华,向问天所买的衣饰也越来越华贵。舟中长日,向问天谈些江湖上的轶闻趣事。许多事情令狐冲都是前所未闻,听得津津有味。但涉及黑木崖上魔教之事,向问天却绝口不提,令狐冲也就不问。

  这一天将到杭州,向问天又在舟中替令狐冲及自己刻意化装了一会,这才舍舟登陆,买了两匹骏马,乘马进了杭州城。杭州古称临安,南宋时建为都城,向来是个好去处。进得城来,一路上行人比肩,笙歌处处。令狐冲跟着向问天来到西湖之畔,但见碧波如镜,垂柳拂水,景物之美,直如神仙境地。令狐冲道:“常听人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没去过,不知端的,今日亲见西湖,这天堂之誉,确是不虚了。”向问天一笑,纵马来到一个所在,一边倚着小山,和外边湖水相隔着一条长堤,更是幽静。两人下了马,将坐骑系在河边的柳树之上,向山边的石级上行去。向问天似是到了旧游之地,路径甚是熟悉。转了几个弯,遍地都是梅树,老干横斜,枝叶茂密,想像初春梅花盛开之日,香雪如海,定然观赏不尽。穿过一大片梅林,走上一条青石板大路,来到一座朱门白墙的大庄院外,行到近处,见大门外写着“梅庄”两个大字,旁边署着“虞允文题”四字。令狐冲读书不多,不知虞允文是南宋破金的大功臣,但觉这几个字儒雅之中透着勃勃英气。向问天走上前去,抓住门上擦得精光雪亮的大铜环,回头低声道:“一切听我安排。”令狐冲点了点头,心想:“这座梅庄,显是杭州城大富之家的寓所,莫非所住的是一位当世名医么?”只听得向问天将铜环敲了四下,停一停,再敲两下,停一停,敲了五下,又停一停,再敲三下,然后放下铜环,退在一旁。过了半晌,大门缓缓打开,并肩走出两个家人装束的老者。令狐冲微微一惊,这二人目光炯炯,步履稳重,显是武功不低,却如何在这里干这仆从厮养的贱役?左首那人躬身说道:“两位驾临敝庄,有何贵干?”向问天道:“嵩山门下、华山门下弟子,有事求见江南四友,四位前辈。”那人道:“我家主人向不见客。”说着便欲关门。

  向问天从怀中取出一物,展了开来,令狐冲又是一惊,只见他手中之物宝光四耀,乃是一面五色锦旗,上面镶满了珍珠宝石。令狐冲知道是嵩山派左盟主的五岳令旗,令旗所到之处,犹如左盟主亲到,五岳剑派门下,无不凛遵持旗者的号令。令狐冲隐隐觉得不妥,猜想向问天此旗定是来历不正,说不定还是杀了嵩山派中重要人物而抢来的,又想正教中人追杀于他,或许便因此旗而起,他自称是嵩山派弟子,又不知有何图谋?自己答应过一切听他安排,只好一言不发,静观其变。那两名家人见了此旗,神色微变,齐声道:“嵩山派左盟主的令旗?”向问天道:“正是。”右首那家人道:“江南四友和五岳剑派素不往来,便是嵩山左盟主亲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未必……嘿嘿。”下面的话没说下去,意思却甚明显:“便是左盟主亲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接见。”嵩山派左盟主毕竟位高望重,这人不愿口出轻侮之言,但他显然认为“江南四友”的身分地位,比之左盟主又高得多了。令狐冲心道:“这‘江南四友’是何等样人物?倘若他们在武林之中真有这等大来头,怎地从没听师父、师娘提过他四人名字?我在江湖上行走,多听人讲到当世武林中的前辈高人,却也不曾听到有人提及‘江南四友’四字。”向问天微微一笑,将令旗收入怀中,说道:“我左师侄这面令旗,不过是拿来唬人的。江南四位前辈是何等样人,自不会将这个旗放在眼里……”令狐冲心道:“你说‘左师侄’?居然冒充左盟主的师叔,越来越不成话了。”只听向问天续道:“只是在下一直无缘拜见江南四位前辈,拿这面令旗出来,不过作为信物而已。”两名家人“哦”了一声,听他话中将江南四友的身分抬得甚高,脸上便和缓了下来。一人道:“阁下是左盟主的师叔?”向问天又是一笑,说道:“正是。在下是武林中的无名小卒,两位自是不识了。想当年丁兄在祁连山下单掌劈四霸,一剑伏双雄;施兄在湖北横江救孤,一柄紫金八卦刀杀得青龙帮一十三名大头子血溅汉水江头,这等威风,在下却常在心头。”那两个家人打扮之人,一个叫丁坚,一个叫施令威,归隐梅庄之前,是江湖上两个行事十分辣手的半正半邪人物。他二人一般的脾气,做了事后,绝少留名,是以武功虽高,名字却少有人知。向问天所说那两件事,正是他二人生平的得意杰作。一来对手甚强,而他二人以寡敌众,胜得干净利落;二来这两件事都是曲在对方,二人所作的乃是行侠仗义的好事,这等义举他二人生平所为者甚是寥寥。大凡做了好事,虽不想故意宣扬,为人所知,但若给人无意中知道,毕竟心中窃喜。丁施二人听了向问天这一番话,不由得都脸露喜色。丁坚微微一笑,说道:“小事一件,何足挂齿?阁下见闻倒广博得很。”向问天道:“武林中沽名钓誉之徒甚众,而身怀真材实学、做了大事而不愿宣扬的清高之士,却十分难得。‘一字电剑’丁大哥和‘五路神’施九哥的名头,在下仰慕已久。左师侄说起,有事须来杭州向江南四友请教。在下归隐已久,心想江南四友未必见得着,但如能见到‘一字电剑’和‘五路神’二位,便算不虚此行,因此上便答允到杭州来走一趟。左师侄说道:倘若他自己亲来,只怕四位前辈不肯接见,因他近年来在江湖上太过张扬,恐怕前辈们瞧他不起,倒是在下素来不在外走动,说不定还不怎么惹厌。哈哈,哈哈。”丁施二人听他既捧江南四友,又大大的捧了自己二人,也是甚为高兴,陪他哈哈哈的笑了几声,见这秃头胖子虽然面目可憎,但言谈举止,颇具器度,确然不是寻常人物,他既是左冷禅的师叔,武功自必不低,心下也多了几分敬意。施令威心下已决定代他传报,转头向令狐冲道:“这一位是华山派门下?”向问天抢着道:“这一位风兄弟,是当今华山掌门岳不群的师叔。”令狐冲听他信口胡言,早已猜到他要给自己捏造一个名字和身分,却决计料不到他竟说自己是师父的师叔。令狐冲虽然诸事满不在乎,但要他冒认是恩师的长辈,究竟心中不安,忍不住身子一震,幸好他脸上涂了厚厚的黄粉,震惊之情丝毫不露。丁坚和施令威相互瞧了一眼,心下均有些起疑:“这人真实年纪虽瞧不出来,多半未过四十,怎能是岳不群的师叔?”向问天虽已将令狐冲的面貌扮得大为苍老,但毕竟难以使他变成一个老者,倘若强加化装,难免露出马脚,当即接口道:“这位风兄弟年纪比岳不群还小了几岁,却是风清扬风师兄独门剑法的唯一传人,剑术之精,华山派中少有人能及。”令狐冲又是大吃一惊:“向大哥怎地知道我是风太师叔的传人?”随即省悟:“风太师叔剑法如此了得,当年必定威震江湖。向大哥见识不凡,见了我的剑法后自能推想得到。方生大师即看得出,向大哥自也看得出。”

  丁坚“啊”的一声,他是使剑的名家,听得令狐冲精于剑法,忍不住技痒,可是见这人满脸黄肿,形貌猥琐,实不像是个精擅剑法之人,问道:“不知二位大名如何称呼。”向问天道:“在下姓童,名叫童化金。这位风兄弟,大名是上二下中。”丁施二人都拱了拱手,说道:“久仰,久仰。”向问天暗暗好笑,自己叫“童化金”,便是“铜化金”之意,以铜化金,自然是假货了,这“二中”二字却是将“冲”字拆开来的。武林中并没这样两个人,他二个居然说“久仰,久仰”,不知从何“仰”起?更不用说“久仰”了。丁坚说道:“两位请进厅上用茶,待在下去禀告敝上,见与不见,却是难言。”向问天笑道:“两位和江南四友名虽主仆,情若兄弟。四位前辈可不会不给丁施二兄的面子。”丁坚微微一笑,让在一旁。向问天便即迈步入内,令狐冲跟了进去。走过一个大天井,天井左右各植一棵老梅,枝干如铁,极是苍劲。来到大厅,施令威请二人就座,自己站着相陪,丁坚进内禀报。向问天见施令威站着,自己踞坐,未免对他不敬,但他在梅庄身为仆役,却不能请他也坐,说道:“风兄弟,你瞧这一幅画,虽只寥寥数笔,气势可着实不凡。”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走到悬在厅中的那幅大中堂之前。”

  令狐冲和他同行多日,知他虽十分聪明机智,于文墨书画却并不擅长,这时忽然赞起画来,自是另有深意,当即应了一声,走到画前。见画中所绘是一个仙人的背面,墨意淋漓,笔力雄健,令狐冲虽不懂画,却也知确是力作,又见画上题款是:“丹青生大醉后泼墨”八字,笔法森严,一笔笔便如长剑的刺划。令狐冲看了一会,说道:“童兄,我一见画上这个‘醉’字,便十分喜欢。这字中画中,更似乎蕴藏着一套极高明的剑术。”他见到这八字的笔法,以及画中仙人的手势衣折,想到了思过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剑法。向问天尚未答话,施令威在他二人身后说道:“这位风爷果然是剑术名家。我家四庄主丹青生说道:那日他大醉后绘此一画,无意中将剑法蕴蓄于内,那是他生平最得意之作,酒醒之后再也绘不出来了。风爷居然能从此画中看出剑意,四庄主定当引为知己。我进去告知。”说着喜孜孜的走了进去。

  向问天咳嗽一声,说道:“风兄弟,原来你懂得书画。”令狐冲道:“我甚么也不懂,胡诌几句,碰巧撞中。这位丹青生倘若和我谈书论画,可要我大大出丑了。”

  忽听得门外一人大声道:“他从我画中看出了剑法?这人的眼光可了不起啊。”叫嚷声中,走进一个人来,髯长及腹,左手拿着一只酒杯,脸上醺醺然大有醉意。

  施令威跟在其后,说道:“这两位是嵩山派童爷,华山派风爷。这位是梅庄四庄主丹青生。四庄主,这位风爷一见庄主的泼墨笔法,便说其中含有一套高明剑术。”那四庄主丹青生斜着一双醉眼,向令狐冲端相一会,问道:“你懂得画?会使剑?”这两句话问得甚是无礼。令狐冲见他手中拿的是一只翠绿欲滴的翡翠杯,又闻到杯中所盛是梨花酒,猛地里想起祖千秋在黄河舟中所说的话来,说道:“白乐天杭州喜望诗云:‘红袖织绫夸柿叶,青旗沽酒趁梨花。’饮梨花酒当用翡翠杯,四庄主果然是喝酒的大行家。”他没读过多少书,甚么诗词歌赋,全然不懂,但生性聪明,于别人说过的话,却有过耳不忘之才,这时竟将祖千秋的话搬了过来。丹青生一听,双眼睁得大大的,突然一把抱住令狐冲,大叫:“啊哈,好朋友到了。来来来,咱们喝他三百杯去。风兄弟,老夫好酒、好画、好剑,人称三绝。三绝之中,以酒为首,丹青次之,剑道居末。”令狐冲大喜,心想:“丹青我是一窍不通,我是来求医治伤,终不成跟人家比剑动手。这喝酒吗,却是求之不得。”当即跟着丹青生向内进走去,向问天和施令威跟随在后。穿过一道回廊,来到西首一间房中。门帷掀开,便是一阵扑鼻酒香。令狐冲自幼嗜酒,只是师父、师娘没给他多少钱零花,自来有酒便喝,也不容他辨选好恶,自从在洛阳听绿竹翁细论酒道,又得他示以各种各样美酒,一来天性相投,二来得了名师指点,此后便赏鉴甚精,一闻到这酒香,便道:“好啊,这儿有三锅头的陈年汾酒。唔,这百草酒只怕已有七十五年,那猴儿酒更是难得。”他闻到猴儿酒的酒香,登时想起六师弟陆大有来,忍不住心中一酸。

  丹青生拊掌大笑,叫道:“妙极,妙极!风兄弟一进我酒室,便将我所藏三种最佳名酿报了出来,当真是大名家,了不起!了不起!”令狐冲见室中琳琅满目,到处都是酒坛、酒瓶、酒葫芦、酒杯,说道:“前辈所藏,岂止名酿三种而已。这绍兴女儿红固是极品,这西域吐鲁番的葡萄酒,四蒸四酿,在当世也是首屈一指的了。”丹青生又惊又喜,问道:“我这吐鲁番四蒸四酿葡萄酒密封于木桶之中,老弟怎地也嗅得出来?”令狐冲微笑道:“这等好酒,即使是藏于地下数丈的地窖之中,也掩不住它的酒香。”丹青生叫道:“来来来,咱们便来喝这四蒸四酿葡萄酒。”将屋角落中一只大木桶搬了出来。那木桶已然旧得发黑,上面弯弯曲曲的写着许多西域文字,木塞上用火漆封住,火漆上盖了印,显得极为郑重。丹青生握住木塞,轻轻拔开,登时满室酒香。施令威向来滴酒不沾唇,闻到这股浓烈的酒气,不禁便有醺醺之意。丹青生挥手笑道:“你出去,你出去,可别醉倒了你。”将三只酒杯并排放了,抱起酒桶往杯中斟去。那酒殷红如血,酒高于杯缘,却不溢出半点。令狐冲心中喝一声彩:“此人武功了得,抱住这百来斤的大木桶向小小酒杯中倒酒,居然齐口而止,实是难能。”丹青生将木桶挟在胁下,左手举杯,道:“请,请!”双目凝视令狐冲的脸色,瞧他尝酒之后的神情。令狐冲举杯喝了半杯,大声辨味,只是他脸上涂了厚粉,瞧上去一片漠然,似乎不甚喜欢。丹青生神色惴惴,似乎生怕这位酒中行家觉得他这桶酒平平无奇。令狐冲闭目半晌,睁开眼来,说道:“奇怪,奇怪!”丹青生问道:“甚么奇怪?”令狐冲道:“此事难以索解,晚辈可当真不明白了。”丹青生眼中闪动着十分喜悦的光芒,道:“你问的是……”令狐冲道:“这酒晚辈生平只在洛阳城中喝过一次,虽然醇美之极,酒中却有微微的酸味。据一位酒国前辈言道,那是由于运来之时沿途颠动之故。这四蒸四酿的吐鲁番葡萄酒,多搬一次,便减色一次。从吐鲁番来到杭州,不知有几万里路,可是前辈此酒,竟然绝无酸味,这个……”丹青生哈哈大笑,得意之极,说道:“这是我的不传之秘。我是用三招剑法向西域剑豪莫花尔彻换来的秘诀,你想不想知道?”令狐冲摇头道:“晚辈得尝此酒,已是心满意足,前辈这秘诀,却不敢多问了。”

  丹青生道:“喝酒,喝酒。”又倒了三杯,他见令狐冲不问这秘诀,不禁心痒难搔,说道:“其实这秘诀说出来不值一文,可说毫不希奇。”令狐冲知道自己越不想听,他越是要说,忙摇手道:“前辈千万别说,你这三招剑招,定然非同小可。以如此重大代价换来的秘诀,晚辈轻轻易易的便学了去,于心何安?常言道:无功不受禄……”丹青生道:“你陪我喝酒,说得出此酒的来历,便是大大的功劳了。这秘诀你非听不可。”令狐冲道:“晚辈蒙前辈接见,又赐以极品美酒,已是感激之至,怎可……”丹青生道:“我愿意说,你就听好了。”向问天劝道:“四庄主一番美意,风兄弟不用推辞了。”丹青生道:“对,对!”笑咪咪的道:“我再考你一考,你可知这酒已有多少年份?”

  令狐冲将杯中酒喝干,辨味多时,说道:“这酒另有一个怪处,似乎已有一百二十年,又似只有十二三年。新中有陈,陈中有新,比之寻常百年以上的美酒,另有一股风味。”向问天眉头微蹙,心道:“这一下可献丑了。一百二十年和十二三年相差百年以上,怎可相提并论。”他生怕丹青生听了不愉,却见这老儿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吹得笔直,笑道:“好兄弟,果然厉害。我这秘诀便在于此。我跟你说,那西域剑豪莫花尔彻送了我十桶三蒸三酿的一百二十年吐鲁番美酒,用五匹大宛良马驮到杭州来,然后我依法再加一蒸一酿,十桶美酒,酿成一桶。屈指算来,正是十二年半以前之事。这美酒历关山万里而不酸,酒味陈中有新,新中有陈,便在于此。”向问天和令狐冲一齐鼓掌,道:“原来如此。”令狐冲道:“能酿成这等好酒,便是以十招剑法去换,也是值得。前辈只用三招去换,那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了。”

  丹青生更是喜欢,说道:“老弟真是我的知己。当日大哥、三哥都埋怨我以剑招换酒,令我中原绝招传入了西域。二哥虽然笑而不言,心中恐怕也是不以为然。只有老弟才明白我是占了大便宜,咱们再喝一杯。”他见向问天显然不懂酒道,对之便不加理睬。令狐冲又喝了一杯,说道:“四庄主,此酒另有一个喝法,可惜眼下无法办到。”丹青生忙问:“怎么个喝法?为甚么办不到?”令狐冲道:“吐鲁番是天下最热之地,听说当年玄奘大师到天竺取经,途经火焰山,便是吐鲁番了。”丹青生道:“是啊,那地方当真热得可以。一到夏天,整日浸在冷水桶中,还是难熬,到得冬天,却又奇寒彻骨。正因如此,所产葡萄才与众不同。”令狐冲道:“晚辈在洛阳城中喝此酒之时,天时尚寒,那位酒国前辈拿了一大块冰来,将酒杯放于冰上。这美酒一经冰镇,另有一番滋味。此刻正当初夏,这冰镇美酒的奇味,便品尝不到了。”

  丹青生道:“我在西域之时,不巧也正是夏天,那莫花尔彻也说过冰镇美酒的妙处。老弟,那容易,你就在我这里住上大半年,到得冬天,咱们同来品尝。”他顿了一顿,皱眉道:“只是要人等上这许多时候,实是心焦。”

  向问天道:“可惜江南一带,并无练‘寒冰掌’、‘阴风爪’一类纯阴功夫的人物,否则……”他一言未毕,丹青生喜叫:“有了,有了!”说着放下酒桶,兴冲冲的走了出去。令狐冲朝向问天瞧去,满腹疑窦。向问天含笑不语。

  过不多时,丹青生拉了一个极高极瘦的黑衣老者进来,说道:“二哥,这一次无论如何要你帮帮忙。”令狐冲见这人眉清目秀,只是脸色泛白,似乎是一具僵尸模样,令人一见之下,心中便感到一阵凉意。丹青生给二人引见了,原来这老者是梅庄二庄主黑白子,他头发极黑而皮肤极白,果然是黑白分明。黑白子冷冷的道:“帮甚么忙?”丹青生道:“请你露一手化水成冰的功夫,给我这两位好朋友瞧瞧。”黑白子翻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怪眼,冷冷的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没的让大行家笑话。”丹青生道:“二哥,不瞒你说,这位风兄弟说道,吐鲁番葡萄酒以冰镇之,饮来别有奇趣。这大热天却到哪里找冰去?”黑白子道:“这酒香醇之极,何必更用冰镇?”令狐冲道:“吐鲁番是酷热之地……”丹青生道:“是啊,热得紧!”令狐冲道:“当地所产的葡萄虽佳,却不免有些暑气。”丹青生道:“是啊,那是理所当然。”令狐冲道:“这暑气带入了酒中,过得百年,虽已大减,但微微一股辛辣之意,终究难免。”丹青生道:“是极,是极!老弟不说,我还道是我蒸酒之时火头太旺,可错怪了那个御厨了。”令狐冲问道:“甚么御厨?”丹青生笑道:“我只怕蒸酒时火候不对,糟蹋了这十桶美酒,特地到北京皇宫之中,将皇帝老儿的御厨抓了来生火蒸酒。”黑白子摇头道:“当真是小题大做。”

  向问天道:“原来如此。若是寻常的英雄侠士,喝这酒时多一些辛辣之气,原亦不妨。但二庄主、四庄主隐居于这风景秀丽的西湖边上,何等清高,和武林中的粗人大不相同。这酒一经冰镇,去其火气,便和二位高人的身分相配了。好比下棋,力斗搏杀,那是第九流的棋品,一二品的高棋却是入神坐照……”黑白子怪眼一翻,抓住他肩头,急问:“你也会下棋?”向问天道:“在下生平最喜下棋,只可惜棋力不高,于是走遍大江南北、黄河上下,访寻棋谱。三十年来,古往今来的名局,胸中倒记得不少。”黑白子忙问:“记得哪些名局?”向问天道:“比如王质在烂柯山遇仙所见的棋局,刘仲甫在骊山遇仙对弈的棋局,王积薪遇狐仙婆媳的对局……”

  他话未说完,黑白子已连连摇头,道:“这些神话,焉能信得?更哪里真有棋谱了?”说着松手放开了他肩头。向问天道:“在下初时也道这是好事之徒编造的故事,但二十五年前见到了刘仲甫和骊山仙姥的对弈图谱,着着精警,实非常人所能,这才死心塌地,相信确非虚言。前辈与此道也有所好吗?”丹青生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又直飘起来。向问天问道:“前辈如何发笑?”丹青生道:“你问我二哥喜不喜欢下棋?哈哈哈,我二哥道号黑白子,你说他喜不喜欢下棋?二哥之爱棋,便如我爱酒。”向问天道:“在下胡说八道,当真是班门弄斧了,二庄主莫怪。”黑白子道:“你当真见过刘仲甫和骊山仙姥对弈的图谱?我在前人笔记之中,见过这则记载,说刘仲甫是当时国手,却在骊山之麓给一个乡下老媪杀得大败,登时呕血数升,这局棋谱便称为《呕血谱》。难道世上真有这局《呕血谱》?他进室来时,神情冷漠,此刻却是十分的热切。

  向问天道:“在下廿五年之前,曾在四川成都一处世家旧宅之中见过,只因这一局实在杀得大过惊心动魄,虽然事隔廿五年,全数一百一十二着,至今倒还着着记得。”黑白子道:“一共一百一十二着?你倒摆来给我瞧瞧。来来,到我棋室中去摆局。”

  丹青生伸手拦住,道:“且慢!二哥,你不给我制冰,说甚么也不放你走。”说着捧过一只白瓷盆,盆中盛满了清水。黑白子叹道:“四兄弟各有所痴,那也叫无可如何。”伸出右手食指,插入瓷盆。片刻间水面便浮起一丝丝白气,过不多时,瓷盆边上起了一层白箱,跟着水面结成一片片薄冰,冰越结越厚,只一盏茶时分,一瓷盆清水都化成了寒冰。向问天和令狐冲都大声喝彩。向问天道:“这‘黑风指’的功夫,听说武林失传已久,却原来二庄主……”丹青生抢道:“这不是‘黑风指’,叫做‘玄天指’,和‘黑风指’的霸道功夫,倒有上下之别。”一面说,一面将四只酒杯放在冰上,在杯中倒了葡萄酒,不久酒面上便冒出丝丝白气。令狐冲道:“行了!”丹青生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果觉既厚且醇,更无半分异味,再加一股清凉之意,沁人心脾,大声赞道:“妙极!我这酒酿得好,风兄弟品得好,二哥的冰制得好。你呢?”向着向问天笑道:“你在旁一搭一档,搭档得好。”黑白子将酒随口饮了,也不理会酒味好坏,拉着向问天的手,道:“去,去!摆刘仲甫的《呕血谱》给我看。”向问天一扯令狐冲的袖子,令狐冲会意,道:“在下也去瞧瞧。”丹青生道:“那有甚么好看?我跟你不如在这里喝酒。”令狐冲道:“咱们一面喝酒,一面看棋。”说着跟了黑白子和向问天而去。丹青生无奈,只得挟着那只大酒桶跟入棋室。只见好大一间房中,除了一张石几、两只软椅之外,空荡荡的一无所有,石几上刻着纵横十九道棋路,对放着一盒黑子、一盒白子。这棋室中除了几椅棋子之外不设一物,当是免得对局者分心。向问天走到石几前,在棋盘的“平、上、去、入”四角摆了势子,跟着在“平部”六三路放了一枚白子,然后在九三路放一枚黑子,在六五路放一枚白子,在九五路放一枚黑子,如此不住置子,渐放渐慢。

  黑白双方一起始便缠斗极烈,中间更无一子余裕,黑白子只瞧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令狐冲暗暗纳罕,眼见他适才以“玄天指”化水成冰,那是何等高强的内功修为,当时他浑不在意;弈棋只是小道,他却瞧得满头大汗;可见关心则乱,此人爱棋成痴,向问天多半是拣正了他这弱点进袭。

  黑白子见向问天置了第六十六着后,隔了良久不放下一步棋子,耐不住问道:“下一步怎样?”向问天微笑道:“这是关键所在,以二庄主高见,该当如何?”黑白子苦思良久,沉吟道:“这一子吗?断又不妥,连也不对,冲是冲不出,做活却又活不成。这……这……这……”他手中拈着一枚白子,在石几上轻轻敲击,直过了一顿饭时分,这一子始终无法放入棋局。这时丹青生和令狐冲已各饮了十七八杯葡萄美酒。丹青生见黑白子的脸色越来越青,说道:“童老兄,这是《呕血谱》,难道你真要我二哥想得呕血不成?下一步怎么下,爽爽快快说出来吧。”向问天道:“好!这第六十七子,下在这里。”于是在“上部”七四路下了一子。

  黑白子拍的一声,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叫道:“好,这一子下在此处,确是妙着。”

  向问天微笑道:“刘仲甫此着,自然精彩,但那也只是人间国手的妙棋,和骊山仙姥的仙着相比,却又大大不如了。”黑白子忙问:“骊山仙姥的仙着,却又如何?”向问天道:“二庄主不妨想想看。”黑白子思索良久,总觉败局已成,难以反手,摇头道:“即是仙着,我辈凡夫俗子怎想得出来?童兄不必卖关子了。”向问天微笑道:“这一着神机妙算,当真只有神仙才想得出来。”黑白子是善弈之人,也就精于揣度对方心意,眼见向问天不将这一局棋爽爽快快的说出,好救人心痒难搔,料想他定是有所企求,便道:“童兄,你将这一局棋说与我听,我也不会白听了你的。”令狐冲心想:“莫非向大哥知道这位二庄主的‘玄天指’神功能治我之病,才兜了这样一个大圈子来求他?”向问天抬起头来,哈哈一笑,说道:“在下和风兄弟,对四位庄主绝无所求。二庄主此言,可将我二人瞧得小了。”黑白子深深一揖,说道:“在下失言,这里谢过。”向问天和令狐冲还礼。向问天道:“我二人来到梅庄,乃是要和四位庄主打一个赌。”黑白子和丹青生齐声问道:“打一个赌?打甚么赌?”向问天道:“我赌梅庄之中,无人能在剑法上胜得过这位风兄弟。”黑白子和丹青生一齐转看令狐冲。黑白子神色漠然,不置可否。丹青生却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打甚么赌?”向问天道:“倘若我们输了,这一幅图送给四庄主。”说着解下负在背上的包袱,打了开来,里面是两个卷轴。他打开一个卷轴,乃是一幅极为陈旧的图画,右上角题着“北宋范中立溪山行旅图”十字,一座高山冲天而起,墨韵凝厚,气势雄峻之极。令狐冲虽然不懂绘画,也知这幅山水实是精绝之作,但见那山森然高耸,虽是纸上的图画,也令人不由自主的兴高山仰止之感。丹青生大叫一声:“啊哟!”目光牢牢钉住了那幅图画,再也移不开来,隔了良久,才道:“这是北宋范宽的真迹,你……你……却从何处得来?”向问天微笑不答,伸手慢慢将卷轴卷起。丹青生道:“且慢!”在他手臂上一拉,要阻他卷画,岂知手掌碰到他手臂之上,一股柔和而浑厚的内力涌将出来,将他手掌轻轻弹开。向问天却如一无所知,将卷轴卷好了。丹青生好生诧异,他刚才扯向问天的手臂,生怕撕破图画,手上并未用力,但对方内劲这么一弹,却显示了极上乘的内功,而且显然尚自行有余力。他暗暗佩服,说道:“老童,原来你武功如此了得,只怕不在我四庄主之下。”向问天道:“四庄主取笑了。梅庄四位庄主除了剑法之外,哪一门功夫都是当世无敌。我童化金无名小卒,如何敢和四庄主相比?”丹青生脸一沉,道:“你为甚么说‘除了剑法之外’?难道我的剑法还当真及不上他?”

  向问天微微一笑,道:“二位庄主,请看这一幅书法如何?”将另一个卷轴打了开来,却是一幅笔走龙蛇的狂草。丹青生奇道:“咦,咦,咦!”连说三个“咦”字,突然张口大叫:“三哥,三哥!你的性命宝贝来了!”这一下呼叫声音响极,墙壁门窗都为之震动,椽子上灰尘簌簌而落,加之这声叫唤突如其来,令狐冲不禁吃了一惊。只听得远处有人说道:“甚么事大惊小怪?”丹青生叫道:“你再不来看,人家收了起来,可叫你后悔一世。”外面那人道:“你又觅到甚么冒牌货的书法了,是不是?”门帷掀起,走进一个人来,矮矮胖胖,头顶秃得油光滑亮,一根头发也无,右手提着一枝大笔,衣衫上都是墨迹。他走近一看,突然双目直瞪,呼呼喘气,颤声道:“这……这是真迹!真是……真是唐朝……唐朝张旭的《率意帖》,假……假……假不了!”帖上的草书大开大阖,便如一位武林高手展开轻功,窜高伏低,虽然行动迅捷,却不失高雅的风致。令狐冲在十个字中还识不到一个,但见帖尾写满了题跋,盖了不少图章,料想此帖的是非同小可。丹青生道:“这位是我三哥秃笔翁,他取此外号,是因他性爱书法,写秃了千百枝笔,却不是因他头顶光秃秃地。这一节千万不可弄错。”令狐冲微笑应道:“是。”那秃笔翁伸出右手食指,顺着率意帖中的笔路一笔一划的临空钩勒,神情如醉如痴,对向问天和令狐冲二人固是一眼不瞧,连丹青生的说话也显然浑没听在耳中。令狐冲突然之间,心头一震:“向大哥此举,只怕全是早有预谋。记得我和他在凉亭中初会,他背上便有这么一个包袱。”但转念又想:“当时包袱之中,未必藏的便是这两个卷轴,说不定他为了来求梅庄的四位庄主治我之病,途中当我在客店中休息之时,出去买来,甚或是偷来抢来。嗯,多半是偷盗而得,这等无价之宝,又哪里买得到手?”耳听得那秃笔翁临空写字,指上发出极轻微的嗤嗤之声,内力之强,和黑白子各擅胜场,又想:“我的内伤乃因桃谷六仙及不戒大师而起,这梅庄三位庄主的内功,似乎不在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师之下,那大庄主说不定更加厉害。再加上向大哥,五人合力,或许能治我之伤了。但愿他们不致大耗功力才好。”向问天不等秃笔翁写完,便将率意帖收起,包入包裹。

  秃笔翁向他愕然而视,过了好一会,说道:“换甚么?”向问天摇头道:“甚么都不能换。”秃笔翁道:“二十八招石鼓打穴笔法!”黑白子和丹青生齐声叫道:“不行!”秃笔翁道:“行,为甚么不行?能换得这幅张旭狂草真迹到手,我那石鼓打穴笔法又何足惜?”向问天摇头道:“不行!”秃笔翁急道:“那你为甚么拿来给我看?”向问天道:“就算是在下的不是,三庄主只当从来没看过便是。”秃笔翁道:“看已经看过了,怎么能只当从来没看过?”向问天道:“三庄主真的要得这幅张旭真迹,那也不难,只须和我们打一个赌。”秃笔翁忙问:“赌甚么?”丹青生道:“三哥,此人有些疯疯癫癫。他说赌我们梅庄之中,无人能胜得这位华山派风朋友的剑法。”秃笔翁道:“倘若有人胜得了这位朋友,那便如何?”向问天道:“倘若梅庄之中,不论哪一位胜得我风兄弟手中长剑,那么在下便将这幅张旭真迹《率意帖》奉送三庄主,将那幅范宽真迹《溪山行旅图》奉送四庄主,还将在下心中所记神仙鬼怪所下的围棋名局二十局,一一录出,送给二庄主。”秃笔翁道:“我们大哥呢?你送他甚么?”

  向问天道:“在下有一部《广陵散》琴谱,说不定大庄主……”他一言未毕,黑白子等三人齐声道:“《广陵散》?”令狐冲也是一惊:“这《广陵散》琴谱,是曲长老发掘古墓而得,他将之谱入了《笑傲江湖之曲》,向大哥又如何得来?”随即恍然:“向大哥是魔教右使,曲长老是魔教长老,两人多半交好。曲长老得到这部琴谱之后,喜悦不胜,自会跟向大哥说起。向大哥要借来抄录,曲长老自必欣然允诺。”想到谱在人亡,不禁喟然。秃笔翁摇头道:“自嵇康死后,《广陵散》从此不传,童兄这话,未免是欺人之谈了。”

  向问天微笑道:“我有一位知交好友,爱琴成痴。他说嵇康一死,天下从此便无《广陵散》。这套琴谱在西晋之后固然从此湮没,然而在西晋之前呢?”

  秃笔翁等三人茫然相顾,一时不解这句话的意思。向问天道:“我这位朋友心智过人,兼又大胆妄为,便去发掘晋前擅琴名人的坟墓。果然有志者事竟成,他掘了数十个古墓之后,终于在东汉蔡邕的墓中,寻到了此曲。”秃笔翁和丹青生都惊噫一声。黑白子缓缓点头,说道:“智勇双全,了不起!”向问天打开包袱,取了一本册子,封皮上写着《广陵散琴曲》五字,随手一翻,册内录的果是琴谱。他将那册子交给令狐冲,说道:“风兄弟,梅庄之中,倘若有哪一位高人胜得你的剑法,兄弟便将此琴谱送给大庄主。”

  令狐冲接过,收入怀中,心想:“说不定这便是曲长老的遗物。曲长老既死,向大哥要取他一本琴谱,有何难处?”丹青生笑道:“这位风兄弟精通酒理,剑法也必高明,可是他年纪轻轻,难道我梅庄之中……嘿嘿,这可太笑话了。”黑白子道:“倘若我梅庄之中,果然无人能胜得风少侠,我们要赔甚么赌注?”令狐冲和向问天有约在先,一切听由他安排,但事情演变至斯,觉得向问天做得太也过份,即来求医,怎可如此狂妄,轻视对方?何况自己内力全失,如何能是梅庄中这些高人的对手?便道:“童大哥爱说笑话,区区末学后辈,怎敢和梅庄诸位庄主讲武论剑?”

  向问天道:“这几句客气话当然是要说的,否则别人便会当你狂妄自大了。”秃笔翁似乎没将二人的言语听在耳里,喃喃吟道:“‘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二哥,那张旭号称‘草圣’,乃草书之圣,这三句诗,便是杜甫在《饮中八仙歌》写张旭的。此人也是‘饮中八仙’之一。你看了这《率意帖》,可以想像他当年酒酣落笔的情景。唉,当真是天马行空,不可羁勒,好字,好字!”丹青生道:“是啊,此人既爱喝酒,自是个大大的好人,写的字当然也不会差的了。”秃笔翁道:“韩愈品评张旭道:‘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此公正是我辈中人,不平有动于心,发之于草书,有如仗剑一挥,不亦快哉!”提起手指,又临空书写,写了几笔,对向问天道:“喂,你打开来再给我瞧瞧。”

  向问天摇了摇头,笑道:“三庄主取胜之后,这张帖便是你的了,此刻何必心急?”

  黑白子善于弈棋,思路周详,未胜算,先虑败,又问:“倘若梅庄之中,无人胜得风少侠的剑法,我们该输甚么赌注?”向问天道:“我们来到梅庄,不求一事,不求一物。风兄弟只不过来到天下武学的巅峰之所,与当世高手印证剑法。倘若侥幸得胜,我们转身便走,甚么赌注都不要。”黑白子道:“哦,这位风少侠是求扬名来了。一剑连败‘江南四友’,自是名动江湖。”向问天摇头道:“二庄主料错了。今日梅庄印证剑法,不论谁胜谁败,若有一字泄漏于外,我和风兄弟天诛地灭,乃是狗屎不如之辈。”

  丹青生道:“好,好!说得爽快!这房间甚是宽敞,我便和风兄弟来比划两手。风兄弟,你的剑呢?”向问天笑道:“来到梅庄,怎敢携带兵刃?”

  丹青生放大喉咙叫道:“拿两把剑来!”

  外边有人答应,接着丁坚和施令威各捧一剑,走到丹青生面前,躬身奉上。丹青生从丁坚手中接了剑,道:“这剑给他。”施令威道:“是!”双手托剑,走到令狐冲面前。令狐冲觉得此事甚为尴尬,转头去瞧向问天。向问天道:“梅庄四庄主剑法通神,风兄弟,你只消学得一招一式,那也是终身受用不尽。”令狐冲眼见当此情势,这场剑已不得不比,只得微微躬身,伸双手接过长剑。

  黑白子忽道:“四弟且慢。这位童兄打的赌,是赌我们梅庄之中无人胜得风兄。丁坚也会使剑,他也是梅庄中人,倒也不必定要你亲自出手。”他越听向问天说得有恃无恐,越觉此事不妥,当下决定要丁坚先行出手试招,心想他剑法着实了得,而在梅庄只是家人身分,纵然输了,也无损梅庄令名,一试之下,这风二中剑法的虚实便可得知。

  向问天道:“是,是。只须梅庄之中有人胜得我风兄弟的剑法,便算是我们输了,也不一定是四位庄主亲自出手。这位丁兄,江湖上人称‘一字电剑’,剑招之快,世所罕见。风兄弟,你先领教这位丁兄的一字电剑,也是好的。”丹青生将长剑向丁坚一抛,笑道:“你如输了,罚你去吐鲁番运酒。”丁坚躬身接住长剑,转身向令狐冲道:“丁某领教风爷的剑法。”刷的一声,将剑拔了出来。令狐冲当下也拔剑出鞘,将剑鞘放在石几之上向问天道:“三位庄主,丁兄,咱们是印证剑法,可不用较量内力。”黑白子道:“那自然是点到为止。”向问天道:“风兄弟,你可不得使出丝毫内力。咱们较量剑法,招数精熟者胜,粗疏者败。你华山派的气功,在武林中是有名的,你若以内力取胜,便算是咱们输了。”令狐冲暗暗好笑:“向大哥知我没半分内力,却用这些言语挤兑人家。”便道:“小弟的内力使将出来,教三位庄主和丁施二兄笑掉了牙齿,自然是半分也不敢使。”向问天道:“咱们来到梅庄,实出于一片至诚,风兄弟若再过谦,对四位前辈反而不敬了。你华山派‘紫霞神功’远胜于我嵩山派内功,武林中众所周知。风兄弟,你站在我这两只脚印之中,双脚不可移动,和丁兄试试剑招如何?”他说了这几句话,身子往旁边一让,只见地下两块青砖之上,分别出现了一个脚印,深及两寸。原来他适才说话之时,潜运内力,竟在青砖上硬生生踏出了两个脚印。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三人齐声喝彩:“好功夫!”眼见向问天口中说话,不动声色的将内力运到了脚底,而踏出的足印之中并无青砖碎粉,两个足印又一般深浅,平平整整,便如细心雕刻出来一般,内力惊人,实非自己所及。丹青生等只道他是试演内功,这等做作虽然不免有些肤浅,非高人所为,但毕竟神功惊人,令人钦佩,却不知他另有深意。令狐冲自然明白,他宣扬自己内功较他为高,他内功已如此了得,自己自然更加厉害,则对方于过招之时便决不敢行使内力,以免自取其辱。再者,自己除剑法之外,其他武功一无可取,轻空纵跃,绝非所长,双足踏在足印之中,只是施展剑法,便可藏拙。丁坚听向问天要令狐冲双足踏在脚印之中再和自己比剑,显然对自己有轻蔑之意,心下不禁恼怒,但见他踏砖留痕的功力如此深厚,他不禁骇异,寻思:“他们胆敢来向四位庄主挑战,自非泛泛之辈。我只消能和这人斗个平手,便已为孤山梅庄立了一功。”他昔年甚是狂傲,后来遭逢强敌,逼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幸得“江南四友”出手相救解困,他才投身梅庄,甘为厮役,当年的悍勇凶焰,早已收敛殆尽了。令狐冲举步踏入了向问天的足印,微笑道:“丁兄请!”丁坚道:“有僭了!”长剑横挥,嗤的一声轻响,众人眼前便是一道长长的电光疾闪而过,他在梅庄归隐十余年,当年的功夫竟丝毫没有搁下。这“一字电剑”每招之出,皆如闪电横空,令人一见之下,惊心动魄,先自生了怯意。当年丁坚乃是败在一个盲眼独行大盗手下,只因对手眼盲,听声辨形,这一字电剑的慑人声势便无所施其技。此刻他将剑法施展出来,霎时之间,满室都是电光,耀人眼目。但这一字电剑只出得一招,令狐冲便瞧出了其中三个老大破绽。丁坚并不急于进攻,只是长剑连划,似是对来客尽了礼敬之道,真正用意却是要令狐冲神驰目眩之余,难以抵挡他的后着。他使到第五招时,令狐冲已看出了他剑法中的十八个破绽。当下说道:“得罪!”长剑斜斜指出。其时丁坚一剑正自左而右急掠而过,令狐冲的剑锋距他手腕尚有二尺六七寸左右,但丁坚这一掠之势,正好将自己手腕送到他剑锋上去。这一掠劲道太急,其势已无法收转,旁观五人不约而同的叫道:“小心!”

  黑白子手中正扣着黑白两枚棋子,待要掷出击打令狐冲的长剑,以免丁坚手腕切断,但想:“我若出手相助,那是以二敌一,梅庄摆明是输了,以后也不用比啦。”只一迟疑,丁坚的手腕已向剑锋上直削过去。施令威大叫一声:“啊哟!”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刻间,令狐冲手腕轻轻一转,剑锋侧了过来,拍的一声响,丁坚的手腕击在剑锋平面之上,竟然丝毫无损。丁坚一呆,才知对方手下留情,便在这顷刻之间,自己已捡回了一只手掌,此腕一断,终身武功便即废了,他全身都是冷汗,躬身道:“多谢风大侠剑下留情。”令狐冲躬身还礼,说道:“不敢!承让了。”

  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见令狐冲长剑这么一转,免得丁坚血溅当场,心下都是大生好感。丹青生斟满了一杯酒,说道:“风兄弟,你剑法精奇,我敬你一杯。”

  令狐冲道:“不敢当。”接过来喝了。丹青生陪了一杯,又在令狐冲杯中斟满,说道:“风兄弟,你宅心仁厚,保全了丁坚的手掌,我再敬你一杯。”令狐冲道:“那是碰巧,何足为奇?”双手捧杯喝了。丹青生又陪了一杯,再斟了一杯,说道:“这第三杯,咱俩谁都别先喝,我跟你玩玩,谁输了,谁喝这杯酒。”令狐冲笑道:“那自然是我输的,不如我先喝了。”丹青生摇手道:“别忙,别忙!”将酒杯放在石几上,从丁坚手中接过长剑,道:“风兄弟,你先出招。”

  令狐冲喝酒之时,心下已在盘算:“他自称第一好酒,第二好画,第三好剑,剑法必定是极精的。我看大厅上他所画的那幅仙人图,笔法固然凌厉,然而似乎有点管不住自己,倘若他剑法也是这样,那么破绽必多。”当即躬身说道:“四庄主,请你多多容让。”丹青生道:“不用客气,出招。”令狐冲道:“遵命!”长剑一起,挺剑便向他肩头刺出。这一剑歪歪斜斜,显然全无力气,更加不成章法,天下剑法中决不能有这么一招。丹青生愕然道:“那算甚么?”他既知令狐冲是华山派的,心中一直在思忖华山派的诸路剑法,岂知这一剑之出,浑不是这么一回事,非但不是华山派剑法,甚至不是剑法。令狐冲跟风清扬学剑,除了学得古今独步的“独孤九剑”之外,更领悟到了“以无招胜有招”这剑学中的精义。这要旨和“独孤九剑”相辅相成,“独孤九剑”精微奥妙,达于极点,但毕竟一招一式,尚有迹可寻,待得再将“以无招胜有招”的剑理加入运用,那就更加的空灵飘忽,令人无从捉摸。是以令狐冲一剑刺出,丹青生心中一怔,立觉倘若出剑挡架,实不知该当如何挡,如何架,只得退了两步相避。令狐冲一招迫得丁坚弃剑认输,黑白子和秃笔翁虽然暗赞他剑法了得,却也并不如何惊奇,心想他既敢来梅庄挑战,倘若连梅庄的一名仆役也斗不过,那未免太过笑话了,待见丹青生被他一剑逼得退出两步,无不骇然。

  丹青生退出两步后,立即踏上两步。令狐冲长剑跟着刺出,这一次刺向他左胁,仍是随手而刺,全然不符剑理。丹青生横剑想挡,但双剑尚未相交,立时察觉对方剑尖已斜指自己右胁之下,此处门户大开,对方乘虚攻来,实是无可挽救,这一格万万不可,危急中迅即变招,双足一弹,向后纵开了丈许。他喝一声:“好剑法!”毫不停留的又扑了上来,连人带剑,向令狐冲疾刺,势道甚是威猛。

  令狐冲看出他右臂弯处是个极大破绽,长剑遽出,削他右肘。丹青生中途若不变招,那么右肘先已被对方削了下来。他武功也真了得,百忙中手腕急沉,长剑刺向地下,借着地下一股反激之力,一个筋斗翻出,稳稳的落在两丈之外,其实背心和墙壁已相去不过数寸,如果这个筋斗翻出时用力稍巨,背心撞上了墙壁,可大失高人的身分了。饶是如此,这一下避得太过狼狈,脸上已泛起了紫红之色。他是豁达豪迈之人,反而哈哈一笑,左手大拇指一竖,叫道:“好剑法!”舞动长剑,一招“白虹贯日”,跟着变“春风杨柳”,又变“腾蛟起凤”,三剑一气呵成,似乎没见他脚步移动,但这三招使出之时,剑尖已及令狐冲面门。令狐冲斜剑轻拍,压在他剑脊之上,这一拍时刻方位,拿捏得不错分毫,其实丹青生长剑递到此处,精神气力,径行贯注于剑尖,剑脊处却无半分力道。只听得一声轻响,他手中长剑沉了下去。令狐冲长剑向外一吐,指向他胸口。丹青生“啊”的一声,向左侧纵开。

  他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又攻将过来,这一次乃是硬劈硬砍,当头一剑砍落,叫道:“小心了!”他并不想伤害令狐冲,但这一剑“玉龙倒悬”势道凌厉,对方倘若不察,自己一个收手不住,只怕当真砍伤了他。

  令狐冲应道:“是!”长剑倒挑,刷的一声,剑锋贴着他剑锋斜削而上。丹青生这一剑如乘势砍下,剑锋未及令狐冲头顶,自己握剑的五根手指已先被削落,眼见对方长剑顺着自己剑锋滑将上来,这一招无可破解,只得左掌猛力拍落,一股掌力击在地下,蓬的一声响,身子向后跃起,已在丈许之外。他尚未站定,长剑已在身前连划三个圆圈,幻作三个光圈。三个光圈便如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缓缓向令狐冲身前移去。这几个剑气化成的光圈骤视之似不及一字电剑的凌厉,但剑气满室,寒风袭体。令狐冲长剑伸出,从光圈左侧斜削过去,那正是丹青生第一招力道已逝,第二招劲力未生之间的一个空隙。丹青生“咦”的一声,退了开去,剑气光圈跟着他退开,随即见光圈陡然一缩,跟着胀大,立时便向令狐冲涌去。令狐冲手腕一抖,长剑刺出,丹青生又是“咦”的一声,急跃退开。

  如此倏进倏退,丹青生攻得快,退得也是越快,片刻之间,他攻了一十一招,退了一十一次,眼见他须髯俱张,剑光大盛,映得他脸上罩了一层青气,一声断喝,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光圈齐向令狐冲袭到。那是他剑法中登峰造极之作,将数十招剑法合而为一。这数十招剑法每一招均有杀着,每一招均有变化,聚而为一,端的是繁复无比。

  令狐冲以简御繁,身子微蹲,剑尖从数十个光圈之下挑上,直指丹青生小腹。丹青生又是一声大叫,用力跃出,砰的一声,重重坐在石几之上,跟着呛啷一声响,几上酒杯震于地下,打得粉碎。他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风兄弟,你剑法比我高明得太多。来,来,来!敬你三杯酒。”

  黑白子和秃笔翁素知这个四弟剑法的造诣,眼见他攻击一十六招,令狐冲双足不离向问天所踏出的足印,却将丹青生逼退了一十八次,剑法之高,实是可畏可佩。丹青生斟了酒来,和令狐冲对饮三杯,说道:“江南四友之中,以我武功最低,我虽服输,二哥、三哥却不肯服。多半他们都要和你试试。”令狐冲道:“咱二人拆了十几招,四庄主一招未输,如何说是分了胜败?”丹青生摇头道:“第一招便已输了,以后这一十七剑都是多余的。大哥说我风度不够,果真一点不错。”令狐冲笑道:“四庄主风度高极,酒量也是一般的极高。”丹青生笑道:“是,是,咱们再喝酒。”眼见他于剑术上十分自负,今日输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手中,居然毫不气恼,这等潇洒豁达,实是人中第一等的风度,向问天和令狐冲都不禁为之心折。

  秃笔翁向施令威道:“施管家,烦你将我那杆秃笔拿来。”施令威应了,出去拿了一件兵刃进来,双手递上。令狐冲一看,竟是一杆精钢所铸的判官笔,长一尺六寸,奇怪的是,判官笔笔头上竟然缚有一束沾过墨的羊毛,恰如是一枝写字用的大笔。寻常判官笔笔头是作点穴之用,他这兵刃却以柔软的羊毛为笔头,点在人身穴道之上,如何能克敌制胜?想来他武功固另有家数,而内力又必浑厚之极,内力到处,虽羊毛亦能伤人。秃笔翁将判官笔取在手里,微笑道:“风兄,你仍是双足不离足印么?”令狐冲急忙退后两步,躬身道:“不敢。晚辈向前辈请教,何敢托大?”丹青生点头道:“是啊,你跟我比剑,站着不动是可以的,跟我三哥比就不行了。”秃笔翁举起判官笔,微笑道:“我这几路笔法,是从名家笔帖中变化出来的。风兄文武全才,自必看得出我笔法的路子。风兄是好朋友,我这秃笔之上,便不蘸墨了。”令狐冲微微一怔,心想:“你倘若不当我是好朋友,笔上便要蘸墨。笔上蘸墨,却又怎地?”他不知秃笔翁临敌之时,这判官笔上所蘸之墨,乃以特异药材煎熬而成,着人肌肤后墨痕深印,永洗不脱,刀刮不去。当年武林好手和“江南四友”对敌,最感头痛的对手便是这秃笔翁,一不小心,便给他在脸上画个圆圈,打个交叉,甚或是写上一两个字,那便终身见不得人,宁可给人砍上一刀,断去一臂,也胜于给他在脸上涂抹。秃笔翁见令狐冲和丁坚及丹青生动手时出剑颇为忠厚,是以笔上也不蘸墨了。令狐冲虽不明其意,但想总是对自己客气,便躬身道:“多感盛情。晚辈识字不多,三庄主的笔法,晚辈定然不识。”

  秃笔翁微感失望,道:“你不懂书法?好罢,我先跟你解说。我这一套笔法,叫做《裴将军诗》,是从颜真卿所书诗帖中变化出来的,一共二十三字,每字三招至十六招不等,你听好了:“裴将军!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腾陵何壮哉!’”令狐冲道:“多承指教。”心中却想:“管你甚么诗词、书法,反正我一概不懂。”秃笔翁大笔一起,向令狐冲左颊连点三点,正是那“裴”字的起首三笔,这三点乃是虚招,大笔高举,正要自上而下的划将下来,令狐冲长剑递出,制其机先,疾刺他右肩。秃笔翁迫不得已,横笔封挡,令狐冲长剑已然缩回。两人兵刃并未相交,所使均是虚招,但秃笔翁这路《裴将军诗》笔法第一式便只使了半招,无法使全。他大笔挡了个空,立时使出第二式。令狐冲不等他笔尖递出,长剑便已攻其必救。秃笔翁回笔封架,令狐冲长剑又已缩回,秃笔翁这第二式,仍只使了半招。秃笔翁一上手便给对方连封二式,自己一套十分得意的笔法无法使出,甚感不耐,便如一个善书之人,提笔刚写了几笔,旁边便有一名顽童来捉他笔杆,拉他手臂,教他始终无法好好写一个字。秃笔翁心想:“我将这首《裴将军诗》先念给他听,他知道我的笔路,制我机先,以后各招可不能顺着次序来。”大笔虚点,自右上角至左下角弯曲而下,劲力充沛,笔尖所划是个“如”字的草书。令狐冲长剑递出,指向他右胁。秃笔翁吃了一惊,判官笔急忙反挑,砸他长剑,令狐冲这一刺其实并非真刺,只是摆个姿式,秃笔翁又只使了半招。他这笔草书之中,本来灌注了无数精神力气,突然间中途转向,不但笔路登时为之窒滞,同时内力改道,只觉丹田中一阵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

  他呼了口气,判官笔急舞,要使“腾”字那一式,但仍只半招,便给令狐冲攻得回笔拆解。秃笔翁好生恼怒,喝道:“好小子,便只捣乱!”判官笔使得更加快了,可是不管他如何腾挪变化,每一个字的笔法最多写得两笔,便给令狐冲封死,无法再写下去。他大喝一声,笔法登变,不再如适才那么恣肆流动,而是劲贯中锋,笔致凝重,但锋芒角出,剑拔弩张,大有磊落波磔意态。令狐冲自不知他这路笔法是取意于蜀汉大将张飞所书的《八濛山铭》,但也看出此时笔路与先前已大不相同。他不理对方使的是甚么招式,总之见他判官笔一动,便攻其虚隙。秃笔翁哇哇大叫,不论如何腾挪变化,总是只使得半招,无论如何使不全一招。

  秃笔翁笔法又变,大书《怀素自叙帖》中的草书,纵横飘忽,流转无方,心想:“怀素的草书本已十分难以辨认,我草中加草,谅你这小子识不得我这自创的狂草。”他哪知令狐冲别说草书,便是端端正正的真楷也识不了多少,他只道令狐冲能抢先制住自己,由于揣摸到了自己的笔路,其实在令狐冲眼中所见,纯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只是攻击对方招数中的破绽而已。

  秃笔翁这路狂草每一招仍然只能使出半招,心中郁怒越积越甚,突然大叫:“不打了,不打了!”向后纵开,提起丹青生那桶酒来,在石几上倒了一滩,大笔往酒中一蘸,便在白墙上写了起来,写的正是那首《裴将军诗》。二十三个字笔笔精神饱满,尤其那个“如”字直犹破壁飞去。他写完之后,才松了口气,哈哈大笑,侧头欣赏壁上殷红如血的大字,说道:“好极!我生平书法,以这幅字最佳。”

  他越看越得意,道:“二哥,你这间棋室给我住罢,我舍不得这幅字,只怕从今而后,再也写不出这样的好字了。”黑白子道:“可以。反正我这间屋中除了一张棋枰,甚么也没有,就是你不要,我也得搬地方,对着你这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怎么还能静心下棋?”秃笔翁对着那几行字摇头晃脑,自称自赞:“便是颜鲁公复生,也未必写得出。”转头向令狐冲道:“兄弟,全靠你逼得我满肚笔意,无法施展,这才突然间从指端一涌而出,成此天地间从所未有的杰构。你的剑法好,我的书法好,这叫做各有所长,不分胜败。”

  向问天道:“正是,各有所长,不分胜败。”丹青生道:“还有,全仗我的酒好!”黑白子道:“我这个三弟天真烂漫,痴于挥毫书写,倒不是比输了不认。”向问天道:“在下理会得。反正咱们所赌,只是梅庄中无人能胜过风兄弟的剑法。只要双方不分胜败,这赌注我们也就没输。”黑白子点头道:“正是。”伸手到石几之下,抽了一块方形的铁板出来。铁板上刻着十九道棋路,原来是一块铁铸的棋枰。他抓住铁棋之角,说道:“风兄,我以这块棋枰作兵刃,领教你的高招。”

  向问天道:“听说二庄主这块棋枰是件宝物,能收诸种兵刃暗器。”黑白子向他深深凝视,说道:“童兄当真博闻强记。佩服,佩服。其实我这兵刃并非宝物,乃是磁铁所制,用以吸住铁制的棋子,当年舟中马上和人对弈,颠簸之际,不敢乱了棋路。”向问天道:“原来如此。”

  令狐冲听在耳里,心道:“幸得向大哥指教,否则一上来长剑给他棋盘吸住,不用打便输了。和此人对敌,可不能让他棋盘和我长剑相碰。”当下剑尖下垂,抱拳说道:“请二庄主指点。”黑白子道:“不敢,风兄的剑法高明,在下生平未睹。请进招!”令狐冲随手虚削,长剑在空中弯弯曲曲的蜿蜒而前。黑白子一怔,心想:“这是甚么招数?”眼见剑尖指向自己咽喉,当即举枰一封。令狐冲拨转剑头,刺向他的右肩,黑白子又是举枰一挡。令狐冲不等长剑接近棋枰,便已缩回,挺剑刺向他小腹。黑白子又是一封,心想:“再不反击,如何争先?”下棋讲究一个先手,比武过招也讲究一个先手,黑白子精于棋理,自然深通争先之道,当即举起棋枰,向令狐冲右肩疾砸。这棋枰二尺见方,厚达一寸,乃是一件甚为沉重的兵刃,倘若砸在剑上,就算铁枰上无吸铁的磁性,长剑也非给砸断不可。令狐冲身子略侧,斜剑往他右胁下刺去。黑白子见对方这一剑虽似不成招式,所攻之处却务须照应,当即斜枰封他长剑,同时又即向前推出。这一招“大飞”本来守中有攻,只要令狐冲应得这招,后着便源源而至。哪知道令狐冲竟不理会,长剑斜挑,和他抢攻。黑白子这一招守中带攻之作只有半招起了效应,只有招架之功,而无反击之力。此后令狐冲一剑又是一剑,毫不停留的连攻四十余剑。黑白子左挡右封,前拒后御,守得似乎连水也泼不进去,委实严密无伦。但两人拆了四十余招,黑白子便守了四十余招,竟然腾不出手来还击一招。秃笔翁、丹青生、丁坚、施令威四人只看得目瞪口呆,眼见令狐冲的剑法既非极快,更不威猛凌厉,变招之际,亦无甚么特别巧妙,但每一剑刺出,总是教黑白子左支右绌,不得不防守自己的破绽。秃笔翁和丹青生自都理会得,任何招数中必有破绽,但教能够抢先,早一步攻击对方的要害,那么自己的破绽便不成破绽,纵有千百处破绽,亦是无妨。令狐冲这四十余招源源不绝的连攻,正是用上了这个道理。黑白子也是心下越来越惊,只想变招还击,但棋枰甫动,对方剑尖便指向自己露出的破绽,四十余招之中,自己连半手也缓不出来反击,便如是和一个比自己棋力远为高明之人对局,对方连下四十余着,自己每一着都是非应不可。黑白子眼见如此斗将下去,纵然再拆一百招、二百招,自己仍将处于挨打而不能还手的局面,心想:“今日若不行险,以图一逞,我黑白子一世英名,化为流水。”横过棋枰,疾挥出去,径砸令狐冲的左腰。令狐冲仍是不闪不避,长剑先刺他小腹。这一次黑白子却不收枰防护,仍是顺势砸将过去,似是决意拚命,要打个两败俱伤,待长剑刺到,左手食中二指陡地伸出,往剑刃上挟去。他练就“玄天指”神功,这两根手指上内劲凌厉,实不下于另有一件厉害的兵刃。旁观五人见他行此险着,都不禁“咦”的一声,这等打法已不是比武较艺,而是生死相搏,倘若他一挟不中,那便是剑刃穿腹之祸。一霎之间,五人手心中都捏了把冷汗。眼见黑白子两根手指将要碰到剑刃,不论是否挟中,必将有一人或伤或死。倘若挟中,令狐冲的长剑无法刺出,棋枰便击在他腰间,其势已无可闪避;但如一挟不中,甚或虽然挟中而二指之力阻不住剑势,那么长剑一通而前,黑白子纵欲后退,亦已不及。便在黑白子的手指和剑刃将触未触之际,长剑剑尖突然一昂,指向了他咽喉。这一下变招出于人人意料之外,古往今来武学之中,决不能有这么一招。如此一来,先前刺向小腹的一剑竟是虚招,高手相搏而使这等虚招,直如儿戏。可是此招虽为剑理之所绝无,毕竟已在令狐冲手下使了出来。剑尖上挑,疾刺咽喉,黑白子的棋枰如继续前砸,这一剑定然先刺穿了他喉头。黑白子大惊之下,右手奋力凝住棋枰不动。他心思敏捷,又善于弈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料到了对方的心意,如果自己棋枰顿住不砸,对方长剑也不会刺来。

  果然令狐冲见他棋枰不再进击,长剑便也凝住不动,剑尖离他咽喉不过数寸,而棋枰离令狐冲腰间也已不过数寸。两人相对僵持,全身没半分颤动。

  局势虽似僵持,其实令狐冲已占了全面上风。棋枰乃是重物,至少也须相隔数尺之遥运力击下,方能伤敌,此时和令狐冲只隔数寸,纵然大力向前猛推,也伤他不得,但令狐冲的长剑只须轻轻一刺,便送了对方性命。双方处境之优劣,谁也瞧得出来。

  向问天笑道:“此亦不敢先,彼亦不敢先,这在棋理之中,乃是‘双活’。二庄主果是大智大勇,和风兄弟斗了个不分胜败。”令狐冲长剑一撤,退开两步,躬身道:“得罪!”黑白子道:“童兄取笑了。甚么不胜不败?风兄剑术精绝,在下是一败涂地。”丹青生道:“二哥,你的棋子暗器是武林中一绝,三百六十一枚黑白子射将出去,无人能挡,何不试试这位风兄弟破暗器的功夫?”黑白子心中一动,见向问天微微点头,侧头向令狐冲瞧去,却见他丝毫不动声色,忖道:“此人剑法高明之极,当今之世,恐怕只有那人方能胜得过他。瞧他二人神色之中有恃无恐,我便再使暗器,看来也只是多出一次丑而已。”当即摇了摇头,笑道:“我既已认输,还比甚么暗器?”

旧版笑傲江湖第五十回 剑法无敌

黑白子和秃笔翁素知这位四弟剑法造诣之高,眼见他攻击一十六剑,令狐冲双足不离向问天所踏出的足印,却将这一位“江南四友”中的剑术名家逼退了一十七次,剑法之高,实是令人骇然。

丹青生斟了酒来,和令狐冲对饮三杯,说道:“江南四友之中,以我武功最低,我虽服输,二哥、三哥却不肯服。多半他们都要和你试试。”令狐冲道:“咱二人拆了十几招,四庄主一招未输,如何说是分了胜败?”丹青生摇头道:“第一招便已输了,以后这一十六剑,都是多余的。大哥说我风度不够,果真一点不错。”令狐冲笑道:“管他什么风度不风度,只要酒量好便成。”丹青生笑道:“是,是,咱们再喝酒。”他向来于剑术上十分自负,今日输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辈手中,居然不气恼,这等豁达气度,向问天和令狐冲都是不禁为之心折。

秃笔翁向施令威道:“施管家,烦你将我的那杆秃笔拿来。”施令威应了,出去拿了一件兵刃进来,双手递上。令狐冲一看,见是一杆精钢所铸的判官笔,长一尺六寸,奇的是那判官笔笔头,竟然缚有一束沾了墨的羊毛,恰如是一枝写字用的大笔。寻常判官笔的笔头原是作点穴之用,他这兵刃却以柔软的羊毛为笔头,点在人身穴道之上,如何能克敌制胜?想来他武功固是另有一套家数,而内力又必浑厚之极,内力到处,虽是羊毛亦能伤人。秃笔翁将兵刃取在手里,微笑道:“风兄,你仍是双足不离这足印么?”

令狐冲急忙退后两步,躬身道:“不敢。晚辈向前辈请教,何敢托大?”丹青生点头道:“是啊,你跟我比剑,站着不动是可以的,跟我三哥比就不行了。”秃笔翁举起判官笔,微笑道:“我这几路笔法,是从名家帖中变化出来。风兄文武全才,自必看得出我笔法的路子。风兄是好朋友,我这秃笔之上,便不蘸墨了。”

令狐冲微微一怔,心想:“你若不当我是好朋友,笔上便要醮墨,笔上醮墨,却又怎地?”他不知秃笔翁临敌时这兵刃上所醮之墨,乃以数十种特别药材煎熬而成,着人肌肤之后,永洗不脱,墨痕深印,刀刮不去,当年武林中的高手和“江南四友”对敌,最感头痛的便是这个秃笔翁,往往一不小心,便给他在脸上画个圆圈,打个交叉,甚或是写上一两个字,那便终身见不得人,宁可给人砍上一刀,斩去一臂,也胜于给秃笔翁在脸上涂抹。秃笔翁见令狐冲和丁坚及丹青生动手时出剑颇为忠厚,是以笔上也不醮墨了。令狐冲虽不明其意,但想总是对自己客气,便躬身道:“多感盛情。晚辈识字不多,三庄主的笔法,晚辈定然不识。”

秃笔翁微感失望,道:“你不懂书法?好吧,我先跟你解说。我这一套笔法,叫做‘裴将军诗’,是从颜真卿所书诗帖中变化出来,一共二十三字,每字三招至十六招不等,你听好了:‘裴将君!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腾凌何壮哉!’”令狐冲道:“是!多承指教。”心中却想:“管你什么诗词、书法,反正我是一概不懂。”秃笔翁大笔一起,向令狐冲左颊连点三点,正是那“裴”字的起首三笔,这三点乃是虚招,大笔一举,正要自上而下的划将下来,令狐冲长剑递出,制其机先,疾剌他右肩。秃笔翁迫不得已,横笔一封,令狐冲长剑已缩了回来。两人兵刃并未相交,所使的均是虚招,但秃笔翁这路“裴将军诗笔法”第一式,便只使了一半招,无法使全。他大笔架了个空,立时使出第二式。令狐冲见到他判官笔一动,不等他笔尖递出,长剑便已攻其必救。秃笔翁回笔封架,令狐冲又已缩回,秃笔翁这第二式,仍只使了半招。

秃笔翁一上手便给他连封二式,自己一套十分得意的笔法无法使出,甚感不耐,便如一个善书之人,提笔刚写了一笔,旁边便有一名顽童来捉他笔杆,拉他手臂,教他始终无法好好写一个字。秃笔翁心想:“我将这首‘裴将军诗’先念给他听,他知道我的笔路,制了我机先,以后各招可不能顺着次序来。”大笔在空中一点,自右上角至左下角弯曲而下,劲力充沛,笔尖所划的乃是个“如”字的草书。令狐冲长剑递出,指向他右胁。秃笔翁吃了一惊,将判官笔反挑,砸他长剑,令狐冲这一剌其实并非真剌,只是摆个姿式,秃笔翁又只使了半招。他这笔草书之中,本来灌注了无数精神力气,突然间中途转向,不但笔路为之一窒,同时内力改道,只觉丹田中一阵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

他呼了口气,判官笔急舞,要使“腾”字那一式,但仍只半招,便给令狐冲攻得回笔拆解。秃笔翁好生恼怒,喝道:“好小子,便只捣乱。”判官笔使得更加快了,可是不管他如何腾挪变化,每一个字的笔法最多写得两笔,便给令狐冲封死,无法再写下去。他大喝一声,笔法为之一变,不再如适才那么恣肆流动,而是笔法凝重,但锋芒角出,剑拔弩张,大有波磔意态。令狐冲不知他这路笔法乃是取意于蜀汉大将张飞所书的“八蒙山铭”,但也看出此时笔路与先前已大不相同。他不理对方便的是什么招式,总之是见他判官笔一动,便攻其虚隙。秃笔翁哇哇大叫,不论如何变招,总是只使得半招,无论如何使不全一招。

他笔法又变,使的是“怀素自叙帖”中草书,笔路流动,更是匪夷所思,心想:“怀素的草书本已十分的难以辨认,我草中加草,谅你这小子识不得我这自创的狂草。”他那知令狐冲别说草书,便是端端正正的真楷,也识不了多少,他只道令狐冲能抢先制住自己,由于揣摸到了自己的笔路,其实在令狐冲眼中所见,纯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祇是攻击对方招数中的破绽而已。秃笔翁这路狂草仍是每一招只使得半招,心中郁怒越积越甚,突然间大叫一声:“不打了,不打了!”向后纵开,提起丹青生那桶酒来,倒了一大滩在地下,将大笔往酒中一醮,便在白墙上写了起来,写的正是那首“裴将军诗”。二十三个字笔笔精神饱满,尤其那个“如”字,直犹破壁飞去。他写完之后,才松了口气,哈哈大笑,侧头欣赏壁上殷红如血的大字,说道:“好极!我生平书法,以这幅字最佳。”

他越看越是得意,道:“二哥,你这间棋室给我住吧,我舍不得这幅字,只怕从今而后,再也写不出这样的好字了。”黑白子道:“可以。反正我这间屋中除了一张棋秤之外,什么也没有,就是你不要,我也得搬地方,对着你这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怎么还能静心下棋?”秃笔翁摇头晃脑,自称自赞:“便是颜鲁公复生,也未必写得出。”转头向令狐冲道:“兄弟,全靠你逼得我满肚笔意,无法施展,这才突然间从指端一涌而出,成此天地间从所未有的杰构。你的剑法好,我的书法好,这叫做各有所长,不分胜败。”向问天道:“正是,各有所长,不分胜败。”丹青生道:“还有,全仗我的酒好!”

黑白子道:“我这个三弟天真澜漫,痴于挥毫书写,倒不是比输了不认。”向问天道:“在下理会得。反正咱们所赌,只是梅庄中无人能胜过风兄弟的剑法。就算双方不分胜败,这赌注咱们也没有输。”黑白子点头道:“正是。”伸手到石几之下,抽了一块方形的铁板出来。这铁板比几面略小,上面刻着十九道棋路,原来是一块铁铸的棋秤。他抓住铁秤之角,说道:“风兄,我以这块棋秤作兵刃,领教你的高招。”向问天道:“听说二庄主这块棋秤是一件宝物,能收诸种兵刃暗器。”黑白子向他深深凝视,说道:“童兄当真博闻强记。佩服,佩服。其实我这兵刃并非宝物,乃是磁铁所制,用以吸住铁制的棋子,当年舟中马上和人对奕,颠簸之际,不致乱了棋路。”向问天道:“原来如此。”令狐冲听在耳里,心想:“幸得向大哥指教,否则一上来长剑给他棋盘吸住,不用打便输了。和此人对敌,可不能让他棋盘和我长剑相碰。”当下长剑一提,说道:“请二庄主指点。”黑白子道:“不敢,风兄的剑法高明,在下生平未睹。请进招!”

令狐冲随手虚削,长剑在空中弯弯曲曲的蜿蜓而前。黑白子一怔,心想:“这是什么招数?”眼见剑尖指向自己咽喉,当即举秤一封。令狐冲拨转剑头,剌向他的右肩,黑白子又是举秤一挡。令狐冲一剑不等剌实,便已缩回,一剑刺向他的小腹。黑白子又是一封,心想:“再不反击,如何争先?”下棋讲究一个先手,比武过招也讲究一个先手,黑白子精于棋理,自然深通争先之道,当即举起棋秤,向令狐冲右肩疾砸下来,这棋秤二尺见方,厚达二寸,乃是一件甚为沉重的兵刃。

这玄铁又远重于凡铁,若是给他砸在剑上,就算铁秤上无吸铁的磁性,长剑也非给他砸断不可。令狐冲身子略侧,一剑从他右胁下剌去。黑白子本来是提秤进攻,就见对方这一剑剌来,虽是不成招法,所攻之处却是务须照应,当即斜秤封他长剑,同时又即向前推出。这一招“大飞”,原是守中有攻,只要令狐冲应得这招,后着便是源源而至,殊不知令狐冲竟是不理,长剑斜挑。和他抢攻。黑白子这一把守中带攻之作只有半招起了效应,棋秤横挡,纯取守势。令狐冲一剑又是一剑,连攻四十余剑。黑白子左挡右封,前拒后御,守得连水也滴不进去,但两人拆了四十余招,黑白子便是守了四十余招,竟然腾不出手来还击。

秃笔翁、丹青生、丁坚、施令威四人只看得目瞪口呆,眼见令狐冲的剑法既非绝快,更不威猛凌厉,变招之际,亦无什么特别的巧妙所在,但每一剑剌出,总是教黑白子左支右绌,不得不防守自己的破绽。要知任何高手和人动手比武,不论使何招数,必有破绽,只是若能抢先,早一步取了对方的要害,那么自己的破绽便不成为破绽,纵有千百处破绽,亦是无碍。可是黑白子和令狐冲动手,自己棋秤一动,对方的剑尖便指向了自己露出的破绽,他是武学大师,一见对方剑尖所向,便料到这一剑剌来有何后果,四十余招之中,对方攻得紧密无比,自己连半手也缓不出来反击,便如是和一个比自己棋力为高之人对局,棋差一着,缚手缚脚,对下四十余子,每一子都是给对方占了棋秤中最关键的所在。

黑白子眼见败局已成,如此斗将下去。纵然再拆一百招,二百招,自己仍将处于挨打而不还手的局面,心想:“今日若不行险,以图一逞,我黑白子一世英名,化为流水。”横过棋秤,疾挥出去,径砸令狐冲的左腰。令狐冲仍是不闪不避,长剑先剌他小腹。这一次黑白子却不将棋秤收回护体,仍是顺势砸将过去,似是决意拚命,要打个两败俱伤,待他长剑剌到时,左手食中二指伸出,往他剑刃上挟去。原来他练就“玄天指”神功,这两根手指上注以内劲,实不下于另有一件厉害的兵刃。

旁观五人见他行此险着,都是“咦”的一声,均觉这等打法已不是比武较艺,而是生死相搏,倘若他一挟不中,那便是剑刃穿腹之祸。在这一霎之间,五个人手心中都是捏了把冷汗。

眼见黑白子的两根手指将要碰到剑刃,挟得中或是挟不中,都将有一人重伤或是毙命。若是挟中了,令狐冲的长剑无法剌出,那么棋秤便击在他腰间,其势已无可闪避。若是一挟不中,甚至虽然挟中而二指之力阻不住剑势,那么长剑一通而前,黑白子纵欲后退,亦已不及。便在黑白子的手指和剑刃将触未触之际,那长剑的剑尖突然一昂,指向了他咽喉。

这一下变招出于人人意料之外,古往今来武学之中,绝不可能有这么一招。如此一来,先前剌向小腹的一剑竟是虚招,高手相搏而使这种虚招,直如儿戏。可是此招虽为剑理所无,毕竟在令狐冲手下便了出来。一剑上挑,疾剌咽喉,黑白子的棋秤如继续前砸,这一剑定然先刺穿了他的喉头。

黑白子大惊之下,右手奋起平生之力,将棋秤凝住不动,他善于奕理,脑中灵机一动,料到对方的心意,如果自己的棋秤顿住不砸,对方的长剑也不会剌将过来。

果然令狐冲见他棋秤不再进击,长剑便也凝住不动,剑尖离他咽喉不过一寸,而棋秤离令狐冲腰间,也不过二寸而已。两人相对僵持,全身肌肉没半分颤动。此刻二人虽然毫不动弹,但在旁观众人看来,情景比适才激斗更是凶险得多。局势虽是僵持,其实令狐冲己占了全面上风。要知那稘秤乃是重物,至少也须相隔数尺之遥运力击下,方能伤敌,此时和令狐冲身子只隔二寸,纵然大力向前一推,也伤他不得,但令狐冲的长剑只须轻轻一送,便送了对方性命。双方处境之优劣谁也瞧得出来。

向问天笑道:“此亦不敢先,彼亦不敢先,这在棋理之中,乃是‘双活’。二庄主果是大智大勇。和风兄弟斗了个不分胜败。”令狐冲长剑一撤,退开两步,躬身道:“得罪。”

黑白子微微一笑,道:“童兄取笑了。什么不胜不败,风兄剑术精绝,在下是一败涂地。”丹青生道:“二哥,你的棋子暗器,乃是武林中一绝,三百六十一枚黑白子射将出去,无人能挡,何不试试这位风兄弟破暗器的功夫?”

黑白子心中一动,见向问天微微点头,转头向令狐冲瞧去,只见他不动声色,忖道:“此人剑法之高,我生平未睹,当今之世,只怕只有那人才胜得他过。瞧他二人神色之间有恃无恐,我便再使暗器,看来也只多出丑一次而已。”当即摇了摇头,笑道:“我既已认输,还比什么暗器?”秃笔翁只是挂念那幅张旭所书的“率意帖”,道:“童兄,你再将那帖借我瞧瞧。”向问天微笑道:“只等大庄王胜了我风兄弟,此帖便属三庄主所有,纵然连看三日三夜,也由得你了。”秃笔翁道:“我连看七日七夜!”向问天道:“好,便连看七日七夜。”秃笔翁心痒难搔,道:“二哥,我去请大哥出手,好不好?”黑白子道:“你二人在这里陪客,我跟大哥说去。”丹青生道:“对,对!风兄弟,咱们喝酒。唉,这坛好酒,给三哥糟蹋了不少。”说着倒酒入杯,黑白子转身出外。秃笔翁怒道:“什么糟蹋了不少?你这酒喝入肚中,化尿拉出,那及我粉壁留书,万古不朽。酒以书传,千载之下,有人看到我的书法,才知世上有过你这坛吐鲁番红酒。”丹青生举起酒杯,向着墙壁,说道:“墙壁啊墙壁,你生而有幸,能尝到四太爷手酿的美酒,纵然没有我三哥在你脸上写字,你…你…你也万古不朽了。”令狐冲笑道:“比之这堵无知无识的墙壁,晚辈更是幸运得多了。”说着举杯干了。

向问天在旁陪得两杯,就此停杯不饮。丹青生和令狐冲却是酒到杯干,越喝兴致越高,一直喝了十七八杯,黑白子这才出来,说道:“风兄,我大哥有请,请你留步。童兄便在这里再喝几杯如何?”言下之意,显是只请令狐冲一人。向问天一愕,心想:“令狐兄弟年轻,无甚见识,他一人去比武,只怕误事。但二庄主既如此说,终不成硬要跟去。”只得轻轻叹了口气道:“在下无缘拜见大庄主,实是终身之憾。”黑白子道:“童兄请勿见怪。我大哥隐居已久,向来不见外客,只是听到风兄剑术当世无双,心生仰慕,这才邀请一见,可绝不敢对童兄有不敬之意。”向问天道:“岂敢,岂敢。”令狐冲当下将长剑放在石几之上,跟着黑白子走出棋室,穿过一道走廊,来到一个月洞门前。

只见月洞门的额上写着“琴心”两个蓝字,这二字用蓝色琉璃砌成,笔致苍劲,当是出于秃笔翁的手笔了。过了月洞门后,是一条清幽的花径,两旁修竹珊珊,花径的鹅卵石上生满青苔,显得平素少有人行。走完这条花径后,来到三间石屋之前。石屋前后植着七八株高大的苍松,遮得四下里都阴沉沉地,更见幽静。黑白子轻轻推开屋门,低声道:“请进。”

令狐冲一进屋门,鼻中便闻到一股檀香。黑白子道:“大哥,华山派的风兄来了。”内室走出一个老者,拱手道:“风兄驾临敝庄,未克远迎,恕罪恕罪。”令狐冲见这老者约有六七十岁年纪,骨瘦如柴,脸上的肉都凹了进去,真如一具骷髅,但双目却是炯炯有神,忙躬身道:“晚辈来得冒昧,请前辈恕罪。”那人道:“好说,好说。”黑白子道:“我大哥道号黄钟公,风兄想必早已知闻。”令狐冲道:“久仰四位庄主的大名,今日拜见清颜,实是有幸。”心中却道:“向大哥当真开玩笑,事先全没跟我说及,只是要我一切听他安排。现下他又不在我身边,倘若这位大庄主出下什么难题,不知如何应付才是。”

黄钟公道:“听说风兄是华山派前辈风老先生的传人,剑法如神。老朽对风老先生的为人和武功,向来是十分仰慕的,只可惜缘悭一面。前些时江湖之中传闻,说道风老先生已经仙去,老朽甚是悼惜。今日得见风老先生的嫡系传人,也算是大慰平生之愿了。不知风兄是风老先生的子侄么?”令狐冲心下好生为难,寻思:“风太师叔祖有言叮嘱,叫我不可泄漏他老人家的行踪。我的剑法是他老人家所传,不知向大哥又从何处得知。他在这里大肆张扬不算,还说我也姓风,未免大有招摇撞骗之嫌,我若是直陈真相,却又不妥。”只得含混说道:“我是他老人家的后辈子弟。晚辈资质愚鲁,受教日浅,他老人家的剑法,晚辈学不到十之一二。”黄钟公叹了口气,道:“倘若你真只学到他若人家剑法的十之一二,而我三个兄弟却都败在你的剑下,风老先生的造诣,可真是深不可测了。”令狐冲道:“三位庄主和晚辈均只随意过了几招,并未分什么胜败。便已住手。”黄钟公点了点头,皮包骨头的脸展露出一丝笑意,道:“年轻人不骄不躁,十分难得。”

他见令狐冲一直站着说话,便道:“请坐,请坐。”令狐冲和黑白子刚坐好,便有一名垂髻童子捧上三杯清茶。黄钟公道:“听说风兄有一部琴谱,叫做‘笑傲江湖之曲’,精微奥妙,世所罕有,这件事可真么?老朽颇喜音乐,古谱之中,却未听见有这么一部琴曲。”

令狐冲道:“这部琴谱,乃是近人之作。”心想:“向大哥谎话连篇,骗得他们惨了。我看孤山梅庄这四位庄主均非常人,而且是来求他们冶我伤病,可不能再卖什么关子。当日刘正风和曲洋两位前辈将这琴谱交于我手,原是怕他二人的呕心沥血之作湮没于人世,这位大庄主既爱弹琴,何不便给他瞧瞧。”当下便将那琴谱从怀中掏了出来,离座而起,双手奉上,说道:“大庄主请观。”

黄钟公欠身接过,说道:“是近人之作么?老朽隐居已久,孤陋寡闻,原来当世出了一位音乐大师,老朽竟是不知。”言下却是大有不信之意。他翻开第一页来,说道:“这是琴箫合奏之谱,唔,曲子很长啊。”只瞧得片刻,脸上便已变色。

他右手翻阅琴谱,左手五根手指在桌上作出挑捻按捺的抚琴姿式,只翻得两页,便抬起了头呆呆出神,自言自语的道:“这里曲调变角变征,如此迅捷,真能在琴上弹奏得出吗?”令狐冲道:“确能弹奏得出。”

黄钟公双目直视,问道:“你何以得知?你会弹么?”令狐冲摇头道:“晚辈自然不会,只是我曾听两个人弹过。第一位弹琴之人,是和另一人的箫声合奏的,他二位便是撰作此曲的了。”黄钟公道:“另一个弹琴之人呢?”令狐冲听他问到盈盈,胸口一热,道:“另一位是个女子。”黄钟公道:“是女子?她……她多大年纪了?”

令狐冲心想盈盈最恼旁人在背后说她和自己相识,绝不愿让黄钟公知晓,便道:“那人的确实年龄,晚辈也不大清楚,当初我见她之时,是叫他作‘婆婆’的。”黄钟公“啊”的一声,道:“你叫她婆婆?那么是个老婆婆了?”令狐冲道:“晚辈当时隔着帘子听这位婆婆弹琴,没能见到她的面容,想起未必是个年老婆婆。”想到将盈盈这样一个少女当作老太婆,一路叫她“婆婆”而此刻不知伊人何处,心头又觉好笑,又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惆怅。

黄钟公眼望窗外,出了一会神,才幽幽的问道:“这位婆婆的琴,弹得很好么?”令狐冲道:“弹得极好。她也曾教我弹琴,只可惜我连一曲也没学全。”黄钟公急问:“她……她教你弹的是什么曲子?”

令狐冲心想:“我若是说出‘清心普善咒’的名字来,只怕给他猜到了就是盈盈。”便道:“晚辈性子不近音乐,曲调固然忘了,连曲子的名字也没记住。”黄钟公喃喃自语:“多半不会是她,她……她怎么还会在人世?”又问:“那位婆婆此刻是在何处?”令狐冲叹了口气,道:“我若知道。那就好了。一天晚上我昏晕了过去,她便离我而去,从此就不知她到了什么地方。”黄钟公突然站起身来,说道:“你说在一天晚上,她突然离你而去,就此不知所终?”令狐冲黯然点头。黑白子一直不语,眼见黄钟公有些神不守舍,只怕他犯了旧病,当下插口道:“这位风兄弟和嵩山派的一位童兄到来。说道梅庄之中,若是有人能胜得他的剑法……”黄钟公道:“嗯,定须有人能胜得他的剑法,他才肯将这部‘笑傲江湖之曲’借我抄录,是也不是?”黑白子道:“是啊,我们三个都败下阵来,若非大哥出马,我孤山梅庄,嘿嘿……”黄钟公凄然一笑,道:“你们既然不成,我也不成。”黑白子道:“我们三人怎能和大哥相比?”黄钟公道:“老了,不中用啦。”

令狐冲起站身来,双手捧过琴谱,恭恭敬敬的说道:“宝剑赠烈士。此谱的撰作之人,当日原嘱晚辈设法觅到雅擅音律的高士,将此谱奉赠,以免他二人的精心佳构湮没不传。大庄主道号‘黄钟公’,自是此道高手。自今而后,此谱归大庄主所有。”

黄钟公和黑白子都是为之一愕。黑白子在棋室之中,见向问天大卖关子,十分刁难,将人引得心痒难搔,却料不到这个“风二中”竟是十分的慷慨。他是善奕之人,便想令狐冲此举乃是布了个陷阱,要引黄钟公上当,但一时又瞧不出破诈在何处。黄钟公也不便接,说道:“无功不受禄。你我素无渊源,焉可受你这等厚礼礼?二位来到敝庄,到底有何见教,还盼坦诚相告。”

令狐冲心想:“到底向大哥同我到梅庄来是何用意,他来此之前,一字未提。以我推测,当是求梅庄中的四位庄主替我疗伤,但他所安排,处处透着十分诡秘,而这四位庄主又均是异行特立之士,说不定不能跟他们明言。反正我确是不知向大哥来此有何所求,我直言相告,并非有意欺人。”便道:“晚辈乃是跟随童大哥前来宝庄,实不相瞒,踏入宝庄之前,晚辈既未得闻四位庄主的大名,亦不知世上有‘孤山梅庄’这位庄子。”他顿了一顿,又道:“这自是晚辈孤陋募闻,不识武林中诸位前辈高人,二位庄主莫怪。”意思是说,并不是“梅庄”的名头不响,而是自己所知实在太少。

黄钟公向黑白子瞧了一眼,脸露微笑,说道:“风兄弟说得极是坦诚,老朽多谢了。老朽本来奇怪,我四兄弟隐居临安,江湖上极少人知,五岳剑派跟我兄弟更是素无瓜葛,怎地会寻上门来?如此说来,风兄弟确是不知我四人的来历了?”令狐冲道:“晚辈甚是惭愧,还望二位庄主多赐指教。适才说什么‘久仰四位庄主大名’,其实……其实……是……”

黄钟公点了点头,道:“这部琴谱,你是诚心送给老朽的?”令狐冲道:“正是。”黄钟公道:“老朽要再问一句,老弟到底是受了何人嘱托,送此琴谱于我?”令狐冲道:“这琴谱的撰曲之人,只是嘱我觅人传此琴谱,可没指定要送给何人,大庄主既是知音,这琴谱可说是深庆得主了。”黄钟公“哦”了一声,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黑白子道:“你将琴谱送给我大哥,那位童兄可答应么?”令狐冲道:“那两幅书画是童大哥的,这部琴谱却是在下之物。”黑白子道:“原来如此。”

黄钟公道:“风兄弟一番好意,老朽甚是感谢,但风兄弟既是有言在先,要本庄有人胜过你的剑法,老朽可不能白占这个便宜。咱们便来比划几招如何?”令狐冲寻思:“刚才这位二庄主言道‘我们三人怎能和大哥相比’,那么这位大庄主的武功,当远在他三人之上。这三位庄主武功卓绝,我全仗风太师叔祖所传剑法占了上风,若和大庄主交手,未必再能获胜,没来由的又何苦自取其辱?就算我胜得了他,又有什么好处?”便道:“我那位童大哥一时好事,说这种话,实是令人汗颜。四位庄主不责狂妄,晚辈已是十分感激,如何再敢和大庄主交手?”黄钟公道:“你这人甚好,咱们较量几招,点到为止,又有什么干系?”回头从壁上摘下一杆玉萧,又从几上捧起瑶琴,将玉箫交给令狐冲,道:“你以箫作剑,我用瑶琴为兵刃。”他微微一笑,道:“我这两件乐器虽不敢说价值连城,却也是世上难得之物,总不成拿来砸坏了。大家装模作样的摆摆架式罢了。”令狐冲只得将玉萧接了过来,只见那箫通身碧绿,竟是上好的翠玉,近吹口处有几点朱斑,殷红如血,更映得玉箫之碧。黄钟公手中所持之琴颜色十分陈旧,当是数百年甚至是千年以上的古物,这两件乐器只须轻轻一碰,势必同时粉碎,自不能以之真的打斗,眼见无可再推,双手横捧玉萧,道:“请大庄主指点。”黄钟公道:“风老先生一代剑豪,所传剑法定是非同小可。风兄请。”令狐冲提起箫来,轻轻一挥,风过箫孔,发出几下柔和的乐音。黄钟公右手在琴弦上拨了几下,琴音响处,将瑶琴之尾向令狐冲右肩推来。

令狐冲听到琴音,心头微微一震,玉萧便缓缓点出,点的是黄钟公肘后的“小海穴”。那瑶琴若不撞过来便罢,倘是撞向令狐冲肩头,他肘后穴道势必先被点上。黄钟公倒转瑶琴,向令狐冲腰间砸到,琴身递出之时,又是拨弦发声。令狐冲心想:“我若以玉箫相格,自是两件名贵乐器一齐撞坏。他为了爱惜乐器,定将收转瑶琴。但如此打法,未免迹近无赖。”当下玉萧转了一个弧形,点向对方腋下的“天泉穴”。黄钟公举琴一封,令狐冲便将玉萧缩了回来。黄钟公在琴上连弹数声,乐音转急。黑白子脸色微变,倒转着身子退出室去,将室门随手带上。

原来黄钟公在琴上拨弦发声,并非故示闲暇,却是在琴音之中灌注以上乘内力,用以扰乱敌人心神,对方的内力和这琴音一生共鸣,便不知不觉的为琴音所制。琴音舒缓,对方出招也跟着舒缓;琴音急骤,对方出招也跟着急骤。但黄钟公琴上的招数却和琴音截然相反。他手中出招快速而琴音加倍悠闲,对方势必无法挡架。这等以琴音混入武功中的功夫,乃是武学中最高的境界,若到登峰造极之时,根本不用出招,单是琴音便能令敌人心神散乱,经脉倒转,如痴如狂之下昏晕呕血而毙。黄钟公的修为虽是未到这等境地,但琴招和琴音交互为用,对方武术上的招数纵然胜他十倍,只须数招之内不能将他克制,最后终非落败不可。黑白子深知黄钟公这一套功夫的厉害,生怕自己内力受损,便退到室外。

他隔着一道板门,仍是隐隐听到琴声。但听得那琴声时缓时急,忽尔悄然无声,忽尔铮然大响,心想:“这位风兄为人厚道,跟我三兄弟过招,始终未曾令人有丝毫难堪。大哥以‘七弦无形剑’和他相斗,定然将他杀得身受重伤,未免可惜。但若不出这门功夫,梅庄之中便无人胜得了他。‘江南四友’临老时折在华山派一名后进少年手下,情何以堪?这是迫不得已之举,但愿大哥别伤了他性命才好。”

只听得那琴声越弹越急,一声声隔着板门透了出来,黑白子心口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在外间亦存身不住,又退到了大门之外,再将大门关上。这琴音经过两道的阻隔,已是几不可闻,但偶而琴音高亢,透了几声出来,仍令他心跳加剧。他伫立良久,但听得琴音始终不断,心下越是诧异:“这位风兄剑法固是极高,内力竟也如此了得。怎地在我大哥‘七弦无形剑’久攻之下,仍能支持得住?只是他强撑越久,身体受损越是厉害,倘若因此而死,咱们不免心中抱撼了。”正凝思间,听得背后脚步声响,转过身来,只见秃笔翁和丹青佳二人并肩而至。丹青生低声问道:“怎样?”黑白子道:“已斗了很久,这少年还在强自支撑。我担心大哥会伤了他性命。”丹青生道:“我去向大哥求个情,不能伤了这位好朋友。”黑白子摇头道:“进去不得。”

便在此时,琴音铮铮大响,琴音响一声,三个人便退出一步,琴音连响五下,三个人不住自主的退了五步。秃笔翁脸色雪白,定了定神,才道:“大哥原来已练成了‘六丁开山’这一路无形剑法。这六音连续狠打猛击,那姓风的血肉之躯如何抵受得了?”言犹未毕,只听得又是铮的一声大响。

这铮的一声大响过去,跟着又是拍的一响,却是琴弦断绝之声,而且这一响声音极大,似是数弦齐断。黑白子等吃了一惊,推开大门抢了进去,又再推开内室板门,只见黄钟公呆立不语,手中瑶琴七弦皆断,在琴边垂了下来。令狐冲手持玉箫,站在一旁,躬身说道:“得罪!”显而易见,这番比武又是黄钟公输了。黑白子等三人尽皆骇然,他三人皆知黄钟公内力之强,乃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归隐之前已是罕逢敌手,经过这十余年来的勤修苦练,更是精进非凡,不料仍会折在华山派这个少年手中,非若亲见,当真难信。

黄钟公苦笑道:“这位风兄剑法之精,固是老朽生平仅见,而内力造诣竟亦如此了得,实是可敬可佩。老朽‘七弦无形剑’,本道当世无敌,那知在风兄手底,竟如儿戏一般。”令狐冲道:“晚辈勉力支撑,多蒙前辈手下留情。”黄钟公长叹一声,颓然坐倒,神情萧索,但觉多年苦练,竟是一无用处,心下沮丧达于极点。

令狐冲见他如此,意有不忍,寻思:“虽然瞧向大哥之意,似是不欲我内力已失之事让他们知晓,以免他们得悉我受伤求治,便生阻碍,但大丈夫光明磊落,我不能占他这个便宜。”便道:“大庄主,有一事须当明言。我所以不怕你琴上所发出的无形剑气,并非由于我内力高强,而是因为晚辈身上实是一无内力之故。”黄钟公一怔,站起身来,说道:“什么?”令狐冲道:“晚辈多次受伤,内力尽失,是以对你琴音全无感应。”黄钟公道:“当真?”令狐冲道:“前辈若是不信,一搭搭晚辈脉搏便知。”说着伸出了右手。

黄镇公和黑白子都是大为奇怪,心想他来到梅庄,虽非明显为敌,终究不怀好意,何以竟敢坦然伸手,将自己命脉交于人手?倘若黄钟公借着搭脉的因头,扣住他手腕上穴道,那他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无从施展,只好任由对方宰割了。黄钟公适才运出“六丁开山”神技,非但丝毫奈何不了令狐冲,而且最后七弦齐响,内力催到顶峰,竟致七弦齐断,如此大败,终是心有不甘,寻思:“你若引我手掌过来,想反扣我穴道,我就再跟你一拚内力便了。”当即伸出右手,缓缓向令狐冲右手腕脉上搭去。他这一伸手之中,暗藏“虎爪擒拿手”、“龙抓功”、“小十八拿”的三种上乘擒拿手法,不论对方如何变招,他至多拿不住对方手腕,却绝不致为对方所拿,不料五根手指搭将上去,令狐冲竟是一动不动,毫无反击之象。黄钟公心下刚感诧异,便觉令狐冲脉搏微弱,弦数弛缓,确是内力尽失。他一呆之下,不禁哈哈大笑,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可上了你当啦,上了你的当啦。”他口中虽说自己上当,神情却是欢愉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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